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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调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子夜吴歌•秋歌》•李白
今夜的月色，蓦然是揉碎般的凉。
她搓了搓冻得透明的手，收了捣杵，便回屋里去。
屋外别户的捣衣声依然“咚咚”的响，像是无数次用石子撕裂水面——撕裂水面，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便被他高超的打水漂技术震惊。那时的他是不是兰色锦衣穿着于身？是不是墨般长发用玉冠高高竖起？是不是淡然笑颜晕于嘴角？是不是……不然为何，即使如此多光阴流去，依然记得他玉树临风的样子，兰色的衣袂惊鸿般翩然，将黛色的瓦片递出，便带起一路光亮的水花，白沫沉浮。
打水漂。她从未想过她那双惯了绣针的柔荑有一天可以拿起沉沉的瓦片，粗糙的瓦硌了她的手，从未有过的真实的疼。
一个读书人啊，却像小孩子似的打水漂！她笑他。
打水漂？他摇首，笑得狡黠，明明是“清空水上漂”。
是在找借口么？她不理他，却倏忽红了脸。
“咚咚……”那样子淡然跃然翩然悄然的音，在此时却是蓦然凄然惨然戚然。她收起无意绽开的笑，拨了金炉里的心字香，便垂首捻了绣针在手。
要为他绣怎样的纹？其实只是御寒的大衣而已，暖一点便好，需要什么花纹呢？而那边关是怎样的地方？她没有去过，但终是知一些“风卷寒霜、血染黄沙”的，她也知这精致的寒衣一旦越过那万重的高山，来到那金戈铁马的地方，便是要染上尘土与血液的，那些美丽繁华的绣纹也许是长安夜里最绮靡的梦，却是边关永无决裂的断肠相思与生死离别。
她咬了咬唇，静下心来，将金线穿过绣针，将绣针穿过寒衣，丝丝线线，细细密密，缠缠绕绕——她总喜欢这种繁复的纹，一针一线，勾兑成华丽的图。那一天他无意间笑道，你这可是在为我绣织字回文？
她蓦然心惊，差点将针线脱手而去。
她很快便知了这心惊从何而来，征兵的官文来到家里时，那对蜀绣鸳鸯正缺了双翅，她微愣了一下，便垂首继续绣着，绣着，绣着，直到向来谨慎的她被针扎了手，鲜血绽开小朵的红花。十指连心，她痛得流下泪来。
他走的那天她是没有去送他的。哭声挤满了长安城血红的朱漆窗，她躲在屋里将耳朵掩上，终于是没有哭出来。他说，若是看到你的眼泪我就不想走了呀。
屋外的捣衣声越发响起来。长安的月太过稀薄，将夜衬得越是浓了，一团团化不开的黑。只将捣衣声印得清脆而响亮，一下下，裂帛般反反复复。
她回过神来，凝听了一会窗外的捣衣声——她们究竟要为自己的丈夫做几件寒衣呢？是呐，一件寒衣怎熬得过一整个严冬？定是要多做几件，带着关切与爱恋一起捎过去。
她微揉了酸胀的眼，将金炉里的香添了，轻盈而苦涩的香。而我只是要做这样一件——比任一件都精致的这一件。
她提起神来，绣针在布料上翻飞，金色繁复的纹路瞬间蔓满了袖口，然后顺着衣领一路弥延而下。残灯如豆，而那精心织就的花纹却几乎发出柔和的光来。
她满意地笑起来，提手轻拂过凹凸的绣纹——像是多年前拂过那黛色的瓦，只是，今夕似何夕呢？天涯路太长，天各一方的只影要向谁而依？原以为这不求冠翎归故里的一生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只道风花雪月，只道赌书泼茶，只道永无别离……你，那双握惯生花妙笔的手，又是如何扛起沉重冰冷的铁器？你，那翩跹兰衣包裹的身躯，又是如何撑起朔气金柝、寒光铁衣？你，当熟知的瑞脑与墨香碎成血腥与苦寒，又是如何煎熬而来？
长安糜烂的繁华不随春风吹至玉门关，那塞外彻骨的寒冷呢？可是随着此时的秋风而来？既然无法白首不相离，那么，让我一起与你分享塞外的寒冷。
捣衣声终于随着泛白的天际渐次落下。她从冰冷的梦中一下惊醒——竟然睡着了么？她急忙低头看向手中的寒衣，所幸呢，已在昨晚完成，只需叠起来便可送出去了，然而她又犹豫了一下，或许……她蓦然高兴起来，伸手扯下一根黑发，一点点，一点点，随着纹路蜿蜒进去——是不是这样，你就知道这是我为你而做的了呢？
然后她起身往衣柜走去，层层衣物下，她终于找到那件许久未着的衣——自新婚那夜，她还从未再穿过这件嫁衣，然而衣服依然鲜艳得令她惊讶，鲜红的嫁衣若流水般顺滑，点缀着斑驳的金屑与珍珠，红色的嫁衣宛若翩跹欲飞的浴火凤凰，竟发出耀眼的光芒来。
披一袭嫁衣，上一条纱裙，插一支翠翘，理一头青丝，描一双柳眉，染一张朱唇，施一些粉黛。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发如云霞，肤如珍玉，眸如璇玑，唇如葩瓣，齿如皓贝。
她从来不知，穿上嫁衣的她依然是当初那个明媚若春阳的女子——如此多的光阴在等待与绝望中流逝，是如此多如此多，悉数辜负。
而她才知，自己再也负不起。
捣衣声完全落下的时候，叩门声准时响起，她启门，门外站立的男子显然已等待多时，秋露攀上了他的衣角，晕开斑驳陆离的细纹。
想好了么？嫁给我好么？男子话语柔和，眼中却流露出焦虑与羞涩。
她蓦然一阵恍惚——多少多少光阴的前头，也是这样的男子等在她的门前，将她微红的脸尽收眼底。然后多年后的她却只是微微颔首。
那么，我想最后一次给他送寒衣，可以么？
我陪你去？
嗯。
那是她这一生做过的最精致的寒衣，在萧瑟的长安秋天，随着黑色的棺木一起长眠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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