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莲花

　　赵盘这辈子没想过会遇上一个杨莲花，就如同当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秦王嬴政。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咸阳城郊渭水河畔，幽幽竹林，盈盈白莲，鹅黄布裙的女子，斜倚池边柳树，手握柳枝，轻轻在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声音清脆明快，于是歌里含蓄深沉的悲伤怨愤也陡然染上了一抹明丽，有种奇异的动人。
　　许是那天云淡风轻的格外美好，赵盘只觉得心头有什么轻轻划过，几不可闻的叹口气：这歌，是在埋怨君主。
　　秦王嬴政或许应该恼怒生气，但那天他是赵盘，他这样告诉那个眼神清澈眉目清秀的女子：“在下赵盘。秦国商人。”
　　那女子眉眼弯弯，清雅如同池中白莲：“莲花，我是杨莲花。”
　　借口讨杯水喝，他得以进入那栋小小的竹屋，屋里很简朴，收拾的很整洁，窗外就是那一池白荷，正是花开时节，清香袭人。赵盘忽然就觉得轻松，登基之后他逐步向一个君王靠近，到现在几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君王，从来自称寡人。
　　莲花并未在意他的出神，自顾自的抱起凑过来的小白兔，摸摸它的耳朵，低声絮语：“阿兔刚刚没好好吃饭，下次自己出去找芣苢。”眉眼温柔，一派恬然。
　　彼时正值黄昏，夕阳斜斜的照上窗棱，点染窗前女子淡然眉目，她周身暖暖金黄，抱兔倚窗，缓缓而笑。
　　赵盘只觉心中一动，似有什么慢慢从心底涌起，禁不住看呆。登基之后，唯有此刻，不必想吕不韦项少龙，不必想嫪毐朱姬，更不必在意后宫佳丽三千，有多少是太后相国安排，又有多少是六国遣嫁，那些人，远不得近不得。赵盘终于恍然，原来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只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刻，遇到这样一个她。
　　可是却开不了口，不过萍水相逢，这般相扰已是失态，秦王嬴政自然可以下令强取，但在她面前，他是赵盘，只是赵盘。

　　再见已是半月之后，那时秦宫已沉默了好几天。赵国进犯，身为秦王，却只能看着吕相手握大权，貌似恭谨却不容辩疑的一条一条驳回自己的命令。嬴政心里烧着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沉默。
　　于是那天莲花见到的是一个喝的醉醺醺的赵盘。她曾倚靠过的柳树下，躺着烂醉如泥的一个人，醉梦中还在呓语：“莲花，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逼我？”一声一声，孤独而又绝望，声嘶力竭。
　　醒来的时候赵盘以为在做梦，竹床麻帐，简陋整洁，不是秦王宫。起身掀开帐帘，一眼便看见莲花，背对着自己趴在桌上，香梦沉酣。
　　轻轻走过去，她嘴角含笑，眉目温和，天光大亮中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清楚楚，格外诱人。赵盘觉得自己被蛊惑了，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脸。
　　莲花在这时睁开眼，带着刚睡醒的懵懂，疑惑的看着他，赵盘心虚，讪讪收回手，眼神游移：“我……我……我饿了！”端的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的口气，神色间却一派忐忑。
　　莲花揉揉眼，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哦，那你先梳洗一下，我去做饭。”语气平和自然，仿佛如此过了百年。
　　只是一碗平常的粥，入口带了点荷叶的清香，格外的爽口宜人。莲花安静的坐在一边，不问，也不语，只静静的给赵盘又添了一碗，含笑看着他，眼波如水，赵盘顿时觉得自己的酒还未醒。
　　赵盘在莲花的竹屋里呆了一整天，什么也不提，只说和家里人闹了点别扭。莲花温温婉婉的笑，静静的听，清脆的声音带着甜甜的笑意，如同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莲香，奇迹般安抚了赵盘心底的火。
　　夜色阑珊的时候赵盘知道自己该走了，这里让他平静，莲花自然纯真的态度几乎都让他以为，他一直住在这里，这间小小竹屋，本来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家。可是他不是，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嬴政。
　　走的时候赵盘轻轻的唱了一首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昏黄的油灯下，莲花脸上泛起点点红晕，唇边嘴角，微微扬起的笑，仿佛天边最美的一朵白莲，幽香四溢，沁人心脾。
　　赵盘说：“莲花，你等我，我会给你最好的。”

　　嬴政已经学会了喜怒不行于色，若说以前他只凭天生就的一段聪明，在朝堂政事中机灵生变，现在权谋计策人心向背都是他手中的一步棋，不动声色间已可以翻云覆雨，神色间带了不怒自威的意味，项少龙说，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帝王。嬴政扬唇微笑，凌厉如同一柄刚出鞘的剑：“不，我本来就是一个帝王。”
　　只除了在莲花面前。那个时候他是赵盘，秦国商人，不是秦王嬴政，而莲花，是他倾心相恋的女子。
　　莲花从未对他隔很久才出现一次表现过不满，面对他脸上的疲惫心里的压抑，她似乎都知道。每次他都会从宫里给她带一些六国的小玩意儿，借此来证明，他确实是去行商。莲花总是笑的格外开心，从不怀疑，有时候赵盘会愧疚，他喜欢抱着莲花，一遍一遍的承诺：“莲花，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东西。”莲花温柔清浅的声音带着点点的暖意：“我不要别的，你就是最好的。”
　　那一刻，赵盘以为，满天星光都洒在了莲花的眼里，晶莹剔透，闪闪烁烁，格外的动人心魄。

　　嫪毐叛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嬴政正在秦王宫里和丽妃喝酒，想的却是莲花那里的一碗茶，莲花家里似乎所有东西都带着点点的荷香，就连茶，也只有莲子茶，入喉虽苦，回味甘甜。
　　丽妃表情慌乱的低下头，咬着嘴唇，眼中含泪，一副受惊的样子，嬴政冷冷的勾起唇角，刚刚丽妃眼底闪过的一丝算计，不太容易让他忽略。他忽然觉得可笑，不过是个小小的赵国公主，还真想在秦国翻天不成？难道她以为，嫪毐可以给她，秦王后的位置？
　　埋伏在秦王宫的三千精兵让嫪毐有些始料不及，嬴政站在王宫最高的露台上，俯视着下面的一场厮杀，表情玩味：“丽妃，你觉不觉得，今晚的酒，很甜？”丽妃的脸色这次是实实在在的变了，怎么？还真以为，自己会喝下她今晚递过来的酒？嬴政，不会相信任何人。
　　结局早已经注定，嫪毐的叛军到底不如秦王的精兵，更何况，没有人会喜欢顶着“叛军”的旗号进行一场看不到光明的战斗，溃败几乎是一面倒。嬴政笑的志得意满，看也不看委顿在地七窍流血的丽妃，转身而去，他今夜，格外的想念莲花。
　　至于企图进犯秦国边境的赵国军队，嬴政的笑容更加邪魅，明天，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太阳。秦国四十万大军，不知道够不够重视他们？
　　还有吕不韦，过了今夜，你的相位，也就到头了。莲花说我是一个最好的人，所以，我不取你性命，但我要你再也无法立足！你欠我的，全部还回来吧！
　　莲花莲花，过了今夜，你就会是整个秦国最尊贵的女子，将来，整个天下都会在你脚下，我说过，我会给你最好的，将来，会是我们俩，站在最高处，并肩而立！

　　后来赵盘总是想，若是自己早一点，或者干脆那一天不要离开莲花，是不是就能护住她。他无法相信，当他满怀兴奋的奔到咸阳城郊渭水河畔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让他目呲欲裂的一幕，莲花，他最爱的莲花，静静的躺在他们初遇的柳树下，唇角鲜血，直直的刺入他的心里，那一瞬他几乎忘了呼吸，跌跌撞撞的跳下马，一口鲜血直喷而出，眼前一片模糊。
　　嫪毐的笑声张狂而又绝望：“嬴政！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带来的军士很快带走无力反抗的嫪毐，周围一片喧嚣，嬴政却什么也听不到，颤抖着跪在莲花身边，手抖的几乎抱不住她。穿心一剑，他看着嫪毐刺下去，却无法救得，整个世界，天崩地裂。
　　莲花嘴唇微颤，费力抬手，抚上他的脸颊：“赵盘……我知，你是秦王，但，你是我一个人的……赵盘……”

　　莲花葬在那棵柳树下，赵盘在她墓前唱了三天的“蒹葭”，到最后声音嘶哑，泣不成声。莲花曾经最爱这首秦风。
　　三天后，赵盘在莲花墓前发誓：“莲花，从此再没有赵盘，只有嬴政。赵盘答应过，会给你最好的，整个天下，赵盘会拿来送给你！”

　　秦王政十七年，秦国灭韩；十九年，灭赵；二十二年，灭魏；二十四年，灭楚，二十五年，灭燕；二十六年，灭齐。六国灭，四海一。
　　——第一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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