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桃夭

　　江湖人都说厉胜男是带了毒刺的玫瑰，妖娆绚烂艳丽非常，若只是有刺也就罢了，偏偏还带了毒，见血封喉，凌厉霸道，碰一下便是万劫不复。
　　听到这段传闻的时候，厉胜男正在擦她的刀，刀身泠洌，寒气扑面，薄薄的刀刃映出她清冽的眼神，倏忽间扬唇一笑，十分的清冷便化作了三分明艳三分妩媚三分狡黠外加一分傲然。刀光轻闪，没入袖里，厉胜男转身扬眉轻晒：“江湖人真没见识，明明应该是桃花才对。”对面的男子轻笑：“是，你是桃花劫。自伤三分再伤人七分。”厉胜男眉目不动，神色间却带了点狠厉：“师兄，你逾距了。”
　　彼时正是阳春三月，东京汴梁神候府里桃花清浅，开的格外灿烂。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无情在桃花树下出神。汴梁最近很太平，蔡京这段日子很消停，没来找神捕司的麻烦，于是无情便发现自己闲了下来。那天下午桃花树下有馥郁酒香，是十八年的女儿红。江南的女孩子，出生的时候父母便会为她埋下一坛酒，十八年后女儿出嫁，挖出来便是上好女儿红，喝了这坛酒，女儿就是别家的人了，就再不是绕在父母膝下撒欢的小小孩童了。
　　那天无情喝光一坛女儿红，醉眼朦胧中似乎看到一个女子在清浅温柔的笑，他忽然就笑了，释然而且开怀，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是是非非也都走过了这么一遭，还有什么是不能放的。这坛酒喝过，她便不再欠他什么，所有的所有，皆成过往。

　　厉胜男有种猝不及防的错觉，在遇到那个人的那一霎那。她本是和师兄来刺杀六扇门大师兄无情，主公说，做完这一次，再不会勉强她。现在想想，主公定是一早知道她完不成这次任务，她厉胜男，这一次根本就是一个弃子。
　　那天晚上她和师兄小心翼翼的潜进神候府后园，然后便看到那个白衣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上。那天没有月亮，前院的灯光照不亮后院的一片黑暗，稀稀疏疏的几点星光，在那男子身上斑驳跳跃，空气里有隐隐的酒香，满地桃花。
　　厉胜男按下心底的恍惚，冲师兄打了个手势，两人均知，这人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了。袖底刀已握在手里，只待师兄暗器得手，她再去补上一刀即可，她从不怀疑会失手，她确信师兄的暗器，无人能挡。
　　然后便是意外，那个不良于行的公子，挥手间竟然挡住了师兄的大半银针，也不知他在何处一按，轮椅一滑，堪堪避开袖底刀的刀锋。只是拿刀的人是厉胜男，顺势一转，那刀便正正砍在他的右肩上，他闷哼一声，偏头往这边看过来，眼神淡漠，手下却不停，柳叶镖直飞厉胜男面门。
　　电火石光间，厉胜男已经看清他的面容，蓦然间叫出来：“世遗哥哥！”仓惶后退，脚下却已是踉跄，终究没能躲过，同样是右肩，插着他的柳叶镖。她的手已经抖的握不住，刀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师兄在一旁皱眉：“胜男你发什么疯？快解决了！不然我们出不去了！”说话间又是一扬手，淬过毒的银针再不保留，直直的射向那个往石后退去的白衣公子。厉胜男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她几乎是本能的冲上去，挥袖挡住，却因为右臂无力，也只挡下大半，剩下的，几乎都打在了她的身上。踉跄两步，她面对师兄，一字一句：“我不许！”那个时候，她几乎忘了，她的后面，是她的敌人。
　　所以腰间一凉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的回头，那白衣公子神色清冷，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正抵着自己。外面已经吵闹起来，虽说从交手到现在几乎都在一瞬间，动静却不小，西南处升起红色的烟花，那是撤退的信号。厉胜男心下一沉，她从不知道，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也进了神候府。师兄恨恨的瞪了胜男一眼，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
　　厉胜男忽然觉得疲惫，金世遗，为什么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摆脱你？光一张和你相似的脸，都能让我这般失魂落魄，金世遗金世遗，你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毒。右肩上的伤在流血，师兄的毒也开始发作，厉胜男一阵头晕眼花，终于放弃抵抗，干脆的晕了过去。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格外熟悉的眼眸，那一瞬的心动神摇仿佛是好久以前的记忆，下意识的张口叫：“世遗哥哥……”忽然醒悟过来，不是的，怎么会是他。这双眼眸里有藏在深处的冷漠与悲悯，金世遗不会，金世遗的所有都是显露在脸上的，他连掩饰，都学不会。更何况，如今的金世遗，有了清丽脱俗的谷姑娘，又怎么会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厉胜男？
　　无情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明显走神了的女子，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对着他，叫“世遗哥哥”，眉眼哀伤，声音低婉，仿佛轻轻碰触，便会消散。
　　“这位姑娘，想必你认错人了。在下无情。”无情轻嗽一声，拉回厉胜男的注意。
　　厉胜男偏头：“厉胜男。”神捕司里不会有查不出来的人，不如自己说了，更何况，厉胜男从来不屑于改名换姓。
　　“血滴子第一杀手。看来我无情的命，还是挺值钱的。只是比起齐王谋反证据来说，也就不算什么了吧？”无情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眼神冰冷，杀气顿显。
　　厉胜男定定的看着他，再不明白她就是傻子。多简单的调虎离山，她厉胜男行刺，原来只是个幌子，主公他们要的，从来都是那一样东西。厉胜男啊厉胜男，你这一颗子，彻底的被弃了。
　　倏地扬眉大笑，声音清脆，却不见欢愉，罢罢罢，厉胜男，你这一生，注定要被人所弃。这是你的命!“你想知道什么，问吧，我只有一个条件。”厉胜男一瞬间变得清冷，泠洌如刀。
　　无情稍稍有些意外，他忽然觉得他看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明有着艳丽的眉眼，却在一瞬间化为凌厉的刀剑；叫着“世遗哥哥”的她情深不悔，脆弱却又倔强，面对着其他人，却是冷冷的漠然。无情握紧手中茶杯，淡然一笑：“厉姑娘，你凭什么跟我六扇门讲条件？”
　　“既然如此，好走不送。”厉胜男神色依然，话里带了三分寒。
　　无情忽然笑的意味深长：“厉姑娘恐怕弄错了一件事，这里，是我的房间。”
　　饶是伶牙俐齿的厉胜男此刻也没了话语，面上有些讪讪，待要说些什么，又无法开口，眼神游移，偷偷瞪了那边笑的开怀的人一眼。无情收了脸上的兴味，正色道：“厉姑娘，你想必也知道，如今再回血滴子肯定是不可能的，你们主公跟蔡京肯定容不下一个从我们神捕司走出去的杀手。所以，你唯一的路，只能是跟我们合作！”
　　厉胜男冷笑一声：“我说过，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任何事都行，何必惺惺作态。”
　　“什么条件？”
　　“杀了孟神通。我亲自。”
　　“杀了武林盟主，必将引起江湖动乱，此刻朝堂不稳，江湖更不能乱。厉姑娘，换个条件。”
　　“朝堂是你们的朝堂，江湖是你们的江湖，与我何干？我只要我厉家七十多条人命九泉之下能够安心！”
　　“厉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朝堂江湖均有大乱，受苦的只能是那些黎民百姓，何苦如此？”
　　“无情公子，你太看得起我厉胜男，一个妖女，懂什么仁义道德？不答应也罢，区区一个厉胜男，杀了也没人说你们不对。”厉胜男眼神倔强，神情凛冽，面上已是十分的傲然与坚持。
　　“恕难从命！”她如此不在乎自己的命，无情只觉心头一阵火起，这四个字，竟不知是在回答她的哪一句。

　　不欢而散的结果就是厉胜男以“疗毒养伤”的名义被软禁在神候府。其间诸葛正我曾几次让铁手追命来劝说她，到最后连素来冷口冷面的冷血都来过，厉胜男却固执的坚持，丝毫不让。
　　无情却再没出现，追命偶尔提到，他也去“养伤”，厉胜男冷笑，好歹也是练武的人，她那一刀，还不至于让他到需要专门去“养”的地步。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他虽然练武，却只懂暗器，并没有半分内力。
　　所以后面跟着两大名捕的厉胜男在神捕司的花园里遇到无情的时候，开口即带了讽刺：“无情公子的伤，养好了？”
　　无情微微皱眉，说出的话亦是犀利：“难得厉姑娘这次没认错人。”
　　厉胜男气结，金世遗是她心里的疤，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上面撒盐的，特别是他，顶着一张金世遗的脸，尤其不行。扬手间刀光便是一闪，无情眼都未眨，亦未躲避，身后的铁手急急掠了过来：“厉姑娘，好好说话才是。”
　　静默半晌，厉胜男倏地一笑，竟是明珠拭尘的灿烂与妩媚：“我没话说。”收刀转身，话却是砸了过去：“喂，陪我去喝酒。”
　　那晚厉胜男喝了喝多酒，或许也说了很多话，她全都不记得。但无情刻骨铭心，喝醉之后她哭的像个孩子，反复念叨一个名字，字字带血，句句锥心。无情知道，那天是她生辰，也是她七十余位亲人的，忌辰。无情更加知道，她一直在等他来找她，可是过了今天，她再不会等。
　　醉眼朦胧中她抱着他说：“世遗哥哥，你只说过你会担心我，从来都不会来找我。那么，我去找你。”
　　三天后在神候府墙头拦住厉胜男的时候，无情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他忽然就觉得，她这一走，再没想过活下去。他有些烦躁，说出的话越发狠厉：“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外面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与你何干？”冷淡而又倔强的语气，那一晚的脆弱仿佛只是错觉。
　　无情心头火起：“就为了找他，你命都不要？”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面。
　　厉胜男沉默良久：“我要去报仇。”
　　无情定定看着她，仿佛要看透她所有的伪装，良久讽刺的一笑：“厉胜男，你可以对你自己再狠一点。。”
　　居然就那么转身，放她离去，远远的还有话在耳边：“若是容不下你，不妨回来。”那时厉胜男不懂，那是她拥有过的，最美好的承诺。

　　于是便经常听说厉胜男的消息，说她去了邙山，去了蛇岛，又回了中原，终于杀了孟神通。再相见的时候，谁都没料到，金世遗那一巴掌，会打的如此惊心动魄。
　　那天神捕司本是去破坏西门牧野和蔡京的勾结的，无情他们刚刚赶到，便看见那一巴掌狠狠的甩了下来。厉胜男眼里立刻有了泪，无情心里一紧，下意识的扣紧了手中的暗器，他看见她狠狠擦掉脸上的泪，听见她一字一句的说：“金世遗，你好好记住，终有一天，我要你为对我所做过的事后悔一生！”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眼里除了金世遗，看不到任何人。无情心里忽然有钝钝的痛，他很想追上她，他想告诉她，他知道她在难过。
　　但，他那一瞬记起，厉胜男曾说：“你和他再像，你也不是他。”

　　谷之华中毒了，厉胜男说，要金世遗娶她，否则，谷之华必死无疑。所有人都在唾骂妖女厉胜男，无情是唯一一个缄口不言的人。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一直都知道。他虽然不良于行，却不妨碍他跟着一个已经失魂落魄的人。更何况，除了他，没有人会去跟着她。
　　所以他看到了那一幕，厉胜男和西门牧野的那一战。他从未有过那么一刻，渴望自己双腿完好，那样，他可以挡在她前面，替她承担一些不该她承担的命运。手中的暗器疯狂的撒出去，却挡不住那致命的一掌。他眼睁睁看着她脸色惨白的倒下，那一瞬他悲哀的发现，他无能为力。
　　他几乎是摔下去才抱住了她。她眼睛里有明亮的光，看着他，轻声叫：“世遗哥哥……”
　　胸中似乎有什么裂开，无情几乎失控：“我是无情！厉胜男！你就这么不把你自己当回事？金世遗打你，是他有眼无珠！你至于这么糟蹋你自己吗？”
　　厉胜男笑容里有着破碎的悲哀：“可是，他是世遗哥哥啊……”
　　心中的难过忽然排山倒海，无情近乎绝望的明白，厉胜男，对谁都狠，尤其是对自己，和对他。

　　婚礼的那天没有宾客，厉胜男穿了白衣，滑稽的是，金世遗居然着了红袍。窗外的无情目呲欲裂，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苍白，嘴角的悲哀，可是金世遗，居然无一字关怀，字字解药句句之华，在她的伤口撒上一层一层的盐。厉胜男倒下的那一刻金世遗才开始恍然，才知道后悔。在他怀里她说：“世遗哥哥，我祝你和谷姑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无情的眼前刹那间漫起大团大团的血色，灼华灿烂如同三月盛开的桃花，可是那一瞬明明在飘雪，厉胜男的眼神渐渐恍然，看着窗外，那个白衣的男子，在漫天雪花中，隔的那么远，可她就是看到，他的眼里，有泪滑过。
　　于是她便笑了：“世遗哥哥，我还你今生，许他来世。”

　　后来，金世遗出海，一世不履中原。无情常驻神捕司，一世不看桃花。
　　——第二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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