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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梦
一.
他发现最近他总在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到他死了。
他的灵魂装在简单而肃穆的骨灰盒中,似乎能闻到浓厚的檀香,好像要把他的灵魂溺亡在他的残骸。
他的视野中,仿佛一切都变成了黑白漫画,惨白的墙,乌黑的盒,灰调的空气。
前几天来人络绎不绝,黑的,白的,总之是一切暗淡得符合死亡的,当然包括他的父母,他们两个泣不成声。
抱歉啦,竟然梦到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死了,陈醒静静地在心中吐槽道,还是车祸。
当然还有一众亲戚,不得不说有些面孔实在是生疏得很啊,感觉完全没见过啊。
随之是得到消息赶来的朋友,陈醒感叹道,这个清醒梦还挺写实的。
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熟悉地把脸哭得皱成一团,陈醒突然有些莫名的愧疚。
真是对不起啊,梦里的我死得这么随便。
然后收到一堆五颜六色的祭品,还有他们烧的游戏机和手机。
烧完后竟然真的能收到。
于是人就像蜂拥而至一样,风也似的离开了。
卷走了光面的大理石地板上,烧尽的半截线香,小半支血线一般的香静静地压在落满灰的石阶上,顶着明暗着火光的残灰,火星烫了那块老旧的软垫,褪色的红布也死在了几个崎岖的小圆中。
只剩他一个人了。
俯瞰吧,他想。陈醒放下了手上未开机的掌机。
不烧卡带怎么玩。
陈醒呆呆地睡了醒,醒了睡,不知道地府什么时候来接他,不知道梦境什么时候醒。
又有人来了。
一个女人,低着头,一身黑色的,像所有来祭拜的人一样。
陈醒却几乎要被她手上一大束新鲜欲滴的红玫瑰刺伤了眼睛。
这里原来还可以有这么明艳的色彩。心情也在这瞬间明快了起来。
她是要送给谁呢?陈醒正准备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却忽然想到,这里是灵堂。
他看见鲜花上扬的嘴角缓缓落下。他连心都沉默了,不愿去想这个女人的遭遇。
她抬头了,有些迷茫地寻觅着什么。
陈醒却惊讶了,那是他的同学,他们中学同学了六年,大学又在同一个城市,虽然高中毕业后就没什么交集,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他们曾经还算是朋友。
他确实没有在前几天看见过她来的身影,原来是她喜欢的人也死了吗?
陈醒暗自唾弃自己,怎么做个梦还给人家虚构出个对象,虚构对象就算了,还给人家写死了。
然后他看见沈清停在了他的面前,确切地说,是他的骨灰盒前面的那一列,那块褪色的软垫无声地占座。
她喜欢的人的骨灰也放在这一列吗?
陈醒看着沈清僵硬地抬起石板,把那束玫瑰压在下面,又掏出了三根新的线香,红得近乎血色。
她面色凝重,眼下的青黑混着眼尾红肿的痕迹,她打起了火。
打火机的火焰舔舐着,没有点燃,三支香只是无声地升腾起黑烟,然后熄灭。
陈醒能看到她脸色一瞬间阴郁了起来,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然后她又点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香的顶端燃起明亮的火焰,随即温吞地烧着。
太好了。陈醒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点香,总算是成功了。
接下来就该插着香然后走了吧。陈醒按照流程熟稔地想着。
沈清又虚着眼向上看去,正是陈醒骨灰盒的方向,陈醒觉得他们似乎对上了视线。
陈醒撑着脑袋看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石板压住香,还有她的花。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沈清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方向,那双黑亮的眼睛是他从未见过的死气沉沉。
明明只是个安静的好朋友,陈醒为自己梦中的崩好朋友人设感到亏欠。虽然没见过,不过好朋友就是特别执着的人。
然后他猛的发现,这间屋子是这家灵堂新扩建的,这间屋子除了他,没有别的死人。
陈醒不敢细想下去,然后是砰的一声,他的眼泪随着巨响滑落。
不要……不要这样……陈醒无力地大喊着,但是没有人听得见。她只是跪在软垫上,黑色的布料遮掩小小的烧焦的洞,就像从来没有燃烧过。
然后弯腰,黑发披散在肩上,然后滑落,烫死的虾一样,蜷缩成一团。就像大理石地面上新增加的卷曲的香灰。
接着是重物砸在软垫上的声音,一声声的,沉闷的,用力地砸在陈醒的身上,好痛啊。
陈醒胡乱地揉着眼睛,怕自己的骨灰变成藕粉。
骨灰要被灵魂泡发了。
他苦笑着,试图垂眸看着沈清,但是眸光躲闪着。
沈清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着他的骨灰盒说了话。他听不见,他听不见,他真的听不见。
陈醒再一次地惊醒。
是梦啊,是梦啊。
陈醒恐慌着从床上坐起,窗外是初生的黎明。
陈醒对着温和的日光合掌,无神论者虔诚地向神祈祷。
请你是梦吧。
二.
“我感觉我要死了,沈清。”
沈清刚刚从实验室走出来,缓慢地接起了电话,朋友老朽的声音艰难地传进她几乎要聋了的耳朵中。
年纪大了就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变淡了,东西很难再被身体所接纳了。
沈清今年九十岁了。
沈清用喉咙挤出一个嗯的发音。
朋友还在继续。
“清子,我是不是你认识的最后一个死的了。”
“嗯。”
“就剩你了。”
“嗯,就剩我了。”
“你的研究是不是要成功了。”
“嗯,就在早上。”
“成功了就好。”
“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那你记得参加我的葬礼再走。”
“好。”
“我好像回光返照了。”
“那也不错。”
“不知道是谁十几岁喝醉了的时候,和我说放下了,再也不喜欢他了。”
沈清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没有错,我确实放下了。”
“我只记得一个朦胧的幻影,想象的总比本人好得多。”
她望着外面的天空,夜色蒙蒙的,月亮高悬。
圆圆的,原来今天是十五。
“我早就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沈清又顿了一下,说:“我其实觉得死的早也挺好的。”
“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死,至少不应该是在二十岁,意外死亡。”
“至少不应该是那一天。”
朋友看来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语言锋利得像是一把剔骨的刀,一刀一刀地刺进她的胸腔。
“世界上意外死亡的年轻人有那么多。”
“你明明就是只在意那一个人。即便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幻影。”
“你也不要别的更好的幻影,你只想要那一个。”
“沈清,你只是一个又偏执又胆小的神经病自私鬼。”
朋友声音缓和下来了:“清子,但这并不让人讨厌。”
“……好。”沈清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快要见到他了。”然后她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但是无声的,只是一滴一滴地掉着眼泪。
她早就不会大声地哭了。
“好,去见他吧,我求你勇敢一回,就这一回,好吗?”
朋友温柔地说。
“可能不太行。”
朋友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就快点回来陪我吧,还有其他人。”
“好。”
过了几天,沈清出席了朋友的葬礼。
九十岁高龄,物理系博士,研究了将近七十年的时空理论的,沈清,使用了她的成果。
那天晚上,她看见曾经,她和陈醒一起看过的那轮冰冷的,圆圆的月亮。
三.
今天是假期。
陈醒不知道为什么的害怕,给沈清发了个微信。
“出来吃饭不。”
“好。”
“下午见哦,在中心广场,那个站牌。”
“嗯。”
陈醒有些期待,毕竟梦是假的,但是朋友是真的,他还可以把奇怪的梦告诉他的好朋友。
但他莫名地惴惴不安,他想起被黑色布料遮掩的烧焦的洞,蜷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纤细香灰,和不同于平时平静的样子的,阴郁的脸。
他迫切地想见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把这归结为思念。
然后他反常地提早出门了,因为他的朋友是会提早出门的人。
他不禁笑了一笑,他竟然还记得。
他远远地望去,沈清果然已经在了。
广场上人头攒动,她安安静静地站在站牌底下,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她望着电线上跳动着的飞鸟,死寂般的沉默着,温暖的日光打在她的脸上,显得脸颊微微透明,然后是飞鸟不飞,旅人不旅。沈清似乎被停滞在时间里,像是短暂地停留在这个空间。
陈醒跑过去抓住了她。
沈清好像要飞走了。陈醒抓住沈清手腕的手用力紧了紧,像是抓住一缕轻烟。
“你来了。”沈清缓缓地说着,慢悠悠地朝他笑了笑,漆黑的眼平和又慈祥。
不是阴沉的郁色。
“走吧。”陈醒拉着她的手向着人潮走去,却也在人潮中,被沈清悄悄甩开了。
飞鸟再飞,旅人又旅。
“下次再见!”陈醒欢快地道别,一个下午的相处让他彻底放下了心,他的好朋友还是很积极健康的。
“不要,我懒得出门。”陈醒更加放心了,这更是好友的常态。
显然,扮演自己虽然一开始有点适应不过来,但很快就可以上手了。
沈清合了合眼想着。
她要回去了。
四.
一个星期后。
沈清死了。
陈醒收到了这个消息。
是自杀。
他无法接受。
明明,明明死的应该是我才对。
为什么我还活着?
按照梦中的日期,他应该也在这一天死去。
陈醒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但也可能,那不是一个梦。
他想不明白,他想不通,他明明打算在这一天和他的朋友告白,在她的生日这一天。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然后他在这天又做了那个很久没做的梦。
陈醒第一次能够脱离骨灰盒的限制,飘荡到别的地方。
细细的线香仍然烧着,红艳的玫瑰绽放鲜嫩的花瓣。
他听见沈清说话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五.
死去的只是被囚禁在年轻□□的,九十岁的老朽的灵魂。
自私而偏执,冷硬又热烈。
六.
然后是清醒梦一场,倦鸟归巢,旅人归家。
陈醒站在她的骨灰盒前,放下了一束滴血的玫瑰。
“我不会让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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