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修改）

　　我死了，死于一场由我发起的战争。
　　那一场战争，空前惨烈！
　　茔城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被卷入战争中的人，不分敌我，无一生还。
　　传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经过的人们仍然能听到茔城上空回旋着凄厉的、绝望的哀嚎。

　　神问：“你可曾后悔？”
　　我摇头，不悔。
　　于是，我的灵魂沉入炼狱，被枉死的怨灵们狠狠地噬咬、撕扯，一千八百多年。

　　一千八百多年，六十五万七千多个日子，我在炼狱中分分秒秒受尽煎熬。
　　何须孟婆汤？时间足以湮灭一切。
　　我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飘渺，记忆也渐渐变得支离破碎。
　　我是谁？不知道．
　　我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

　　神问：“你还记得什么？”
　　“凯！”——这是我模糊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名字。
　　再见他一面——是我唯一的信念。

　　“即使会使你魂飞魄散也要再见他一面吗？”神迷惑了。
　　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要坚持再见凯？
　　“我也是不懂的，可是我一定要这样做。”
　　“痴儿……”神叹息。

　　神把我带到一个古朴的雕花铜镜前，
　　镜子里的画面是一座萧瑟破败的宫殿，
　　那是我八岁之前的住所。

　　老宫女丑陋的嘴脸占据我所有的视线，
　　对一个八岁的孩子，
　　她下手挥出的每一鞭都是倾尽全力的。
　　痛苦蔓延在我幼小的身子上，
　　我不哭，
　　我是雪国的皇长女，我有皇族高贵的骄傲！

　　可是，骄傲不足以维系人类脆弱的生命。
　　在晕死前，
　　我看到一个白衣似雪的少年，阳光的、天使般的。
　　“带我走！”我说。
　　他点头，豪不迟疑。
　　这个少年，是雪国的第一才子，大祭师的独生爱子。
　　他叫凯.本多。

　　我其实是恨大祭师的，
　　只为他的一句妖孽，我失去皇储的资格，在冷宫里自生自灭受尽凌辱。
　　“伊是妖孽！”大祭师吼。
　　“真正贪婪丑陋、不知餍足的人心才是妖孽。父亲大人，人为什么从不肯认真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丑恶嘴脸？”
　　“你已经被妖孽蒙蔽了心志！”大祭师甩门离去。
　　我扬起天真的笑脸偎入凯的怀抱。
　　那一年起，
　　我和凯住在一起，
　　大祭师的家里战火不断。

　　我十一岁时，大祭师遇刺身亡。
　　一直任我自生自灭的父皇突然宣我入宫。
　　我雀跃欢快地进去，恹恹一息地被凯抱回。
　　那一晚，我生平第一次落泪，默默地、无声地。
　　凯紧紧拥着我，
　　呢喃：“别哭，只要你不哭，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统统都给你！”
　　我的手指掐入他的肌肉里，痛苦通过指尖传递到他的心脉，“我是妖孽！”
　　“不，你不是！你是皇长女，未来的女皇！”他轻柔但坚定地说。
　　我带泪的脸扬起天真的笑，紫眸染上血色，
　　我要做女皇！

　　父皇一生嫔妃无数，却只有三个孩子。
　　我是长女，母妃因生我而被父皇一丈白绫赐死。
　　两个弟弟系皇后所生。
　　大弟锦和现今是皇储，与二第锦离因皇位之争素来针锋相对。
　　宫廷皇族亲情薄，无谓道德，没有人伦！

　　十五岁时，凯从宫中带回信息：
　　皇弟锦离在狩猎途中失踪。
　　我偎入凯温暖的怀中，“派了多少人去找？”
　　“所有皇储的人马都去了。”
　　唉，锦离□□凡躯，可会插翅而飞？
　　我在铜镜中看到自己天真的笑，紫眸中血雾氤氲。

　　隔年冬天，凯冷冷地说：“皇储逃到临国茔城去了。”
　　“为什么？”
　　“他和云妃在后殿偷情被皇上撞见。隔天皇上的食物中发现有人下毒，他就逃了。”
　　“为什么？”
　　“他必须死。”
　　我抬头看向凯，有些怔忪了。
　　这冷邪妖魅的男子，
　　他是凯，又不是凯。
　　曾几何时，那双阳光澄净的银眸竟然也已染血。
　　原来天使堕天之后，是魔中之王。
　　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年后，父皇突然归天。
　　前一晚他还曾指着我大骂妖孽，中气十足的。
　　他是怎么死的？
　　“那不重要。”凯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众高呼。
　　凯满意地点点头，温柔地把我扶上帝座。
　　那帝座，冷冷硬硬的。
　　这就是我要的幸福？

　　“这帝位，并不好坐。”我盯着他俊美的脸，等他安抚的一笑。
　　他没有笑，反而眉心深锁：“嗯，入秋时，我出使茔城吧，锦和的事情总得解决。”
　　我开口，却没有声音。
　　这个时候，我能说什么？

　　清秋的早上，我一路送他出皇城，
　　大路两边的枫树妖媚似火。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心喜地等待。
　　从秋等到冬，从冬等到春。

　　等待久了，便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煎熬。
　　我把思念抛入风中，
　　风却把思念卷到空中缴得粉碎，扬撒。
　　于是我的一呼一吸间便只有这痛心蚀骨的思念。
　　我不想要这样的折磨，可是别无选择。
　　凯已是我所有的世界。

　　春末的时候，信使稍来消息——
　　凯已经在茔城成婚，新娘是茔城的牧羊女。
　　那一刹那，我的世界崩塌瓦解。
　　原来，初相遇时
　　那个白衣似雪的少年，那个明媚阳光的笑脸，
　　才是我要的幸福！

　　可悲的是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最珍贵。
　　原来我前半生倾尽全力去做的
　　是一手毁掉自己的幸福。

　　我明白自己的错误，
　　却没办法平抚心中的怨怼。
　　他，
　　难道忘了曾许给我的誓言？
　　那誓言不是山盟，不是海誓，
　　却是我心中最美的梦幻啊！
　　他，
　　难道真的忘了吗？

　　我派去茔城的探子一个接一个，
　　却都石沉大海般。
　　又到秋天时，我再也按耐不住。
　　沿着似火的枫红，兵临茔城。

　　万没想到，
　　茔城的君主，竟然变成了锦和与锦离。
　　战乱中我们在城墙之上相遇。
　　“王姐，你没有想到我们还活着吧？当初你把我们逼上绝路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是我逼他们走上绝路吗？
　　随他们怎么说吧！
　　“凯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嘿嘿，他啊？你自己看。”锦和瞥向城墙上挂着的面目全非的腐尸，狰狞地笑。

　　那是我的凯？！
　　那为了我的快乐不惜牺牲一切的凯？
　　那曾经白衣似雪、阳光明媚的少年？

　　那一刻，我全没了知觉。

　　我的长发无风自飞，
　　徐缓抬起的双臂在空中轻轻画个圆弧，
　　血泪自眼角缓缓溢出，合着咒语：“火、破、毁、灭、空！”

　　熊熊大火骤然而起，人们凄厉地、绝望地哀嚎，逃窜。
　　火却像自有生命一样，迅即湮没整个茔城，毁灭一切。
　　包括我自己……

　　“你可有后悔？”神收回前世镜，再次问。
　　我摇头，不悔！
　　“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哪怕他早已不是你的‘他’？”
　　“对！”
　　“灰飞烟灭也无悔？”
　　我点头，无悔！
　　神叹息。

　　于是，我变成雪花撒落凡间。

　　我看到一个活泼的女孩精灵似的奔跑在雪地上，
　　在她的身后是一个满脸无奈宠溺的男人。
　　他在我飘落而来后拥住她往回走，
　　白色的度假小屋温暖可爱，像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幸福的归处。

　　“下雪了，我最爱雪了！”她仰头欢呼。
　　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却扬着一脸凯式的阳光笑容。
　　她，是凯的转世。
　　幸福的、快乐的。

　　这一刻，我也是幸福的、快乐的
　　即使我正在
　　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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