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歌

　　1.瑶歌
　　我叫瑶歌。
　　我在世人眼里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个怪物，不被祝福的存在。
　　瑶歌，瑶歌。母亲总是这样轻唤我。会叫我这个名字的，也只有母亲。
　　母亲独自一人抚养我，却又因我而遭受村里人的刁难。母亲是没有成亲的，甚至不知道我的父亲姓甚名谁。
　　母亲原是村长的女儿，却在她十七岁成人礼的那一天迷失于村旁的那一大片葱郁的森林。那是一片充满朦胧迷雾的死亡之森。尽管如此，村长——我母亲的父亲还是派人在森林周边寻找了三天三夜——无人敢进入森林深处，包括她的父亲。三天后，他们绝望了。
　　母亲在森林里与父亲相遇，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就在母亲以为自己的幸福能够永远延续下去的时候，父亲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唯一留下一块玉佩与一封指引母亲走出森林的信。
　　在村民们绝望后的一个月，村子里死一般的沉寂，每个村民的门前都挂着一条白绫，默默地为我的母亲——村子里最受人尊敬的女子祈祷。人们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
　　母亲回村子了，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及久别重逢的喜悦，母亲像个人偶般，没有笑没有泪没有神情。只是像个人偶般，两眼空洞。
　　村里顿时溢满了喜悦，他们只以为母亲累了。
　　然而，又一个月过去，母亲依然如此，村长急了，请来了大夫。
　　大夫诊断出来的结果令所有人都大为吃惊——母亲有喜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母亲就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只因肚子里有了我——她和他的孩子。
　　村长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将母亲撵出了家门，在这群可笑无知的村民的思想里，母亲成了一个不贞不洁的存在。
　　八个月后，我出生了。我有着与世人不同的金眸——就和我父亲的眼眸一样美丽。
　　村里人更加鄙弃母亲，因为这个不贞不洁的女人生出了一个怪胎。
　　在母亲的细心照料下，我逐渐长大。母亲教我认字、教我唱歌、教我做人的道理，母亲把她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我，而与此同时，母亲的眼角已然烙下了岁月的痕迹。
　　十七岁。母亲曾经说过她等父亲到我十七岁的成人礼那天，如果父亲没有出现，就带我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三十五年的地方，离开那些令她心灰意冷的亲人。
　　十六岁又365天的这一天，我哭了。自出生开始便从未哭过的我在这一天哭得像个孩子。伴我十七年的母亲在这一天带着不舍香消玉殒。
　　我哭了，我哭这个世界的不公，我为母亲哭泣，把母亲这一世未流完的眼泪及对父亲的期盼全部倾泻出来。
　　我的父亲，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有一个人这一生都在等你？
　　我握着母亲交给我的父亲留下的玉佩，心中对父亲的思念与期待瞬间转变为无限的怨愤。我握着玉佩的那只手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时已高高举起，却在半刻之后无力地垂了下来。我不能啊，即使我对父亲有再多的埋怨再多的恨，也不能将那块玉佩粉身碎骨，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第二天，我十七岁了，父亲没有出现，而母亲也已离我而去。
　　我抱着母亲的骨灰，来到村长面前，对他说，村长，您应该高兴了，那个不贞不洁的女人已经死了，而我这个怪物也即将远离你们的视线。
　　我心里有恨，我恨那些无知的人，我恨我的父亲，我更恨我自己。

　　我抱着母亲的骨灰进入死亡之森，来到母亲与父亲相遇的地方，将母亲的骨灰洒入了那美丽的湖泊，也算是了了母亲的心愿了吧。
　　我站起身，朝死亡之森的更深处走去。
　　穿过这片死亡之森，便可到达王城。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昨晚睡梦中的声音——那里有需要你的人。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我那本就破烂的衣裳被森林里的灌木划得惨不忍睹。我没有休息，滴水未进地赶路。也许找到了需要我的人，我才能找到我活在这里的价值。
　　当我到达王城时，已经狼狈不堪，比乞丐都不如。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到达王城的喜悦，饥渴就已经席卷而来。我捂着肚子蹲下，试图减缓饥饿给我带来的痛楚。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失去了知觉。

　　迷蒙中，我见到了我的母亲，她正对着我微笑。
　　我问母亲，我死了么？母亲却不回答，依然对我微笑。之后我问了母亲很多问题，跟母亲说了很多遍我想她，但无论我说多少，母亲都只是静静地微笑。
　　我急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当我焦躁不安之时，母亲转过身去。别走！我大叫，而母亲却未曾为我停留，只是朝着那片光明走去。
　　我下意识地迈出脚步去追赶母亲，却怎么也走不快，只能在离母亲五步之遥的地方跟着母亲走。那片光亮越来越大，母亲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我的叫喊声越来越沙哑——
　　“不要走！”我大叫着睁开眼，泪水正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湿湿的粘在脸上，很不舒服。
　　我还……没死么？
　　我望了望四周，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很朴素。
　　“吱呀——”
　　门毫无预兆的开了。我条件反射地转过头。
　　“哐当——”一个中年妇女手中的什物在我转过头的三秒后落地。呵，又是一个被我的金瞳所吓倒的人么？
　　“你是金瞳？”那妇人几乎不敢相信，片刻后夺门而出。

　　只有半个时辰，我就被一群官兵所包围。
　　我命休矣，我半开玩笑半自嘲地想。不知道我这是犯了什么法。
　　正当我迷惑之时，官兵们让出一条路来，随后一个蒙着面纱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六十出头的老叟。
　　“是她，王，就是她！”老叟指着我激动地说。
　　被称作王的男子瞅了我一眼，眼里出乎我的意料的没有惊讶，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带走。”
　　“我并没有了解这是什么状况。”我开口说道。
　　王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紫色的眸子扫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
　　我怔在了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眸的寒气之中，猛然意识到我是在和王说话，在和我们那拥有高贵血统及独一无二的紫瞳的王说话。
　　也许是因为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变动，也许是因为体力不支，我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渐渐的有了意识，隐约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使劲挣扎着睁开沉重的双眸。
　　“啊！姑娘醒啦！”一个年轻的小女孩见我醒了，快向我我走来。看她的样子应该还没行过成人礼。
　　“这里是哪里？”我张了张嘴，半天在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里是王宫。姑娘，吃点东西吧，当心又晕了去。”另一名女子端着食物走了进来，化解了我的疑惑。
　　我本就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盛的人，既来之则安之吧，心中其他的疑惑不多久应该也会了然，我兀自想着，于是只问了两人的名字，知道了她们是姐妹，唤做珞璃、珞妺。我接过那名女子给我端来的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果不出我所料的，我所疑惑的不多久就了然了——自一名穿得像孔雀的女子嘴里。
　　我从来不会自找麻烦，但麻烦似乎总是会自己来找我。就像我正在好端端地吃着粥的时候，一名自称是王以后的妃的女子风尘仆仆地来挑衅我了。
　　她说自己才是王的妃，我永远不配。我不禁好笑，我怎么可能是王的妃？
　　但两名侍女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国师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我的样貌，一个声音反复对他说只要王娶了我，凤炎国便能比以前更加繁荣昌盛。王于是派人全国搜查金眸女子。
　　我笑了，王怎么可能会相信这些？不过是不想听任太后的摆布，娶一个刁钻跋扈的女人来当自己的妃罢了。
　　尽管如此，我也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因为我知道，需要我的人就是他，我更加知道，我无力抵抗一个强国的王。

　　半个月后，我穿上了十二层嫁纱。
　　在离行礼还有半个时辰时，我偷偷跑到了王宫里的一片不太引人注意的林子里。这里有一潭美丽的湖水，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亦是我在王宫里最喜欢的地方。
　　我静静地坐在湖边，想起了母亲在死亡之森的湖泊旁教我唱歌的情景。
　　我张了张嘴，唱起了经常与母亲一起唱的一首歌。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滑落，花了我那华丽的妆。
　　母亲，我就要出嫁了，您知道么？母亲，请你祝福我。
　　“瑶歌姑娘，瑶歌姑娘！”
　　珞璃已经寻来了呢，我擦掉了眼泪，向她走去。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自我大婚以来已有半年了。这半年来，是我过得最惬意的时光。
　　按照凤炎国的规矩，王和王妃在大婚半年后应代表凤炎国全体百姓到神殿去进行祭拜——这是王昨日亲口告诉我的。这半年来，王并没有在我这里做多停留，只有有要事时才会来找我。
　　今天，我就要和王一起去神殿了。
　　不出我所料的，一路上百姓都跟着我们，非常热闹。
　　突然一个小女孩挡在了我和王的马车前，马一声长叫后停了下来。王微微皱了下眉，看他的样子应该已经略有生气了。我连忙叫珞璃把小女孩拉到旁边，小声吩咐珞璃带着小女孩与我们同行。也许我应该帮帮她，毕竟没有什么人敢拦王的驾——除非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在神殿参拜完后，我来到了神殿后院的我的房间，并叫珞璃带来了小女孩。
　　“民女碧依参见王妃。”小女孩看起来没有一点惊慌，从容不迫地向我行礼。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这小女孩不过十来岁而已。我装作略微生气的问她道：“你可知惊王的驾是死罪？”
　　“民女知道。”碧依顿了顿，见我正在等她的下文，又道：“我是来告状的。我告朝廷重臣碧天连！我告他抛妻弃女，抛弃双亲！自从五年前，父亲去了王城就再也没了消息，我和母亲、祖母盼了五年，也了无音信，于是上王城来找他，却得知他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成了朝廷重臣，并在三年前迎娶了王的表妹亦瑜郡主。我们找到了父亲，他却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听后着实吃了一惊，又问道：“你为何不去衙门告官？”
　　碧依道：“告了，怎么没告？但他们的官位没有我父亲高！王妃，您听说过官官相护么？这就是最真实的写照啊！他们不仅没有管这事，还打了我祖母和母亲一百大板。我想要阻拦，却拗不过衙差们的力气。试问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怎能敌得过那一百大板？我和母亲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祖母被活活地打死！而母亲虽侥幸逃过了这一劫，也失了半条命，现在都还在高烧昏迷中。”
　　这小女孩竟有如此悲惨的命运，也难怪她会不顾一切地拦王的驾。我想，这个忙我一定得帮。我不想碧依像我一样。

　　第二天，我们回到了王城，我下令碧天连必须把碧依母女接回去，且必须善待她们——这是我第一次不经王的同意擅自做主。
　　其实后来，我经常想，瑶歌啊瑶歌，你这样是何必呢？强扭的瓜不是甜的啊！
　　王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来找我兴师问罪。
　　王说，我不应该随自己的意愿行事，碧天连是朝廷命官。
　　我说，碧天连抛妻弃女，抛弃双亲，凭这两点他就应该人头落地。
　　王说，我不过是他为了不取太后喜爱的那名女子的挡箭牌而已，没有资格管这么多。
　　我说，但我现在是一国之母。
　　王很生气，下令把我软禁起来，然后甩了甩袖子，转身走了出去。

　　就在我被软禁了一个月零一天后，珞瑶告诉我，邻国公主死在了我凤炎国境内。
　　我说，这与我何干？
　　珞瑶急了，说邻国国主说要王把我送去任凭处置，就不再提及此事，如若不然，战场上见。
　　看着珞瑶的表情，我大致已经猜到了王的决定。
　　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珞璃，王怎么说。
　　珞璃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地叫我：“王妃……”
　　我笑了笑，说：“我知道了，珞璃你先出去吧。”
　　果然呢，王决定把我交给邻国国主。
　　其实这只是一个契机而已。邻国国主正想利用此事挑起战争，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并不喜欢我这个妃，把我除掉正了了他的愿。
　　突然觉得好心痛。原来我已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两天后，我被带到了两国交界处。
　　我站在两国交界处，面前是王，我一直深爱的王，而后面是邻国国主。
　　我望着王，一步一步地后退。叫住我吧，我在心里大喊，但是王却一直无动于衷，甚至是面无表情。
　　我对王彻底死心了，我甚至连恨都没有了。我想，哀莫大于心死，也就是我这样了吧。
　　我咬破了一直含在嘴里的毒药。
　　我望着王，笑了，笑得如此释怀。
　　我对王说，想不到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到头来却是这种结果。我是一国的王妃呀！为什么到头来却被自己的丈夫亲自送入虎口？
　　我说，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要与你相遇。
　　突然我的喉头一阵□□，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我张了张嘴，吃力地重复，如果有来世，我不愿与你相遇。
　　永远不见了，凤炎国的王、我曾经的挚爱——灵舜。
　　触目的鲜血在我说话的同时涌了出来。我的身体缓缓滑下。
　　在我闭眼的那一刹那，我看见碧依和珞瑶正在向我跑来，我看见王不再是面无表情。我努力地想要看清王的表情，却已然闭上了眼。

　　2.灵舜
　　八个月前，我为了不和母后为我选定的人选成亲，便与国师演了一出戏，以要找一位金眸女子为由，拖延时间，却真的找到了一位金眸女子，于是将计就计娶了她。
　　在第一次看见她时我便觉得她很特别，但我并没有多加注意。
　　直到我们大婚那天的晚上，我看见她来到了碧云潭边，像是在静静地回忆着什么。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看起来很坚强的她唱着歌哭了。看到这样的她我很心疼。
　　远处传来了声响，她的贴身侍女来了，唤着她的名字。直到这天我才知道她叫瑶歌。
　　从那次以后，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了解她的一切。但我那近乎可笑的自尊阻止了我。
　　我们之间一直都很平淡地过。很快半年过去了，我们就这样和平相处了半年。但仿佛一切在半年的平静之后变了。
　　瑶歌越权下令给朝廷命官，这让我很生气。我想，瑶歌，向我道歉吧，如果你道歉了我便不会罚你。但瑶歌却不停地顶撞我，我一气之下软禁了她。
　　一个月后，邻国本想借她来挑起战争，但小心眼的我气还没消，再加上我一直都没承认过我对她的感情，我固执的认为我对她没有任何情感。于是我同意了邻国的条件。
　　两天后，在边境上，瑶歌服毒了。瑶歌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有对我的绝望。
　　她笑了，笑靥如花。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反问自己。
　　远处的瑶歌已经开始缓缓下滑了，我看见她帮助过的那个女孩和她的贴身侍女正在向她跑去。
　　我的心好疼。在那一刹那，我终于承认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我是爱她的。
　　我在她闭眼的那一刹那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我再也无法强迫自己装作毫不在意。
　　但一切似乎都晚了。我看见她的身体渐渐发出光芒，然后消失无踪。

　　一个月后，凤炎国与邻国交战。我下令灭国。
　　在仅仅五天的时间里，夷平了云火国。

　　3.父亲
　　这里是哪里？我还没死么？
　　我吃力地睁开双眼。
　　“瑶歌。”
　　谁？谁在叫我？
　　“瑶歌，是我。我是你的爹爹。”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金眸男子，约莫二十多岁。
　　“你是我父亲？”我望着那名男子，感觉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愤怒，我已经愤怒不起来了。
　　我听见自己用平静的声音道，“你为何弃母亲而去？”
　　“唉，瑶歌，我是神。”父亲叹了口气说。
　　“是神就可以这样做么？”我反问道。我为母亲感到不值，为何母亲会爱上这样一个负心汉？但是想想，我又何尝不是呢？
　　“瑶歌，我可以解释，我……”
　　“够了！不要再说了。你现在解不解释都一样，母亲没有办法再回来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我受不了了，如果可以，我想逃避这一切！
　　“所以我想弥补我对你们的愧疚，我想给你幸福！”父亲对我说。
　　我笑了，笑得凄美：“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幸福了。”我顿了顿，“是你把我引至王城的吧？我记得这声音……”我停下，看见父亲没有什么表示，便问道，“为什么我服毒后还要救下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看见父亲眼里泛着爱与愧疚，父亲说：“我怎舍得？你是我的女儿啊。我想弥补你，正好凤炎国国主在找金眸女子，所以我……唉——瑶歌，随我回去吧。”
　　“不。”我说，“如果你真想我好，就照我说的做吧。”

　　4.妻
　　一年后。
　　灵舜——凤炎国的王微服出巡，来到已故王妃生长的地方。
　　灵舜来到村口，刚准备进入村子，便听到旁边森林里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
　　灵舜一怔，掉转方向，随着歌声向森林深处走去。
　　灵舜穿过灌木丛，发现一潭湖泊，看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正坐在湖泊旁，唱着他所熟悉的歌谣。
　　他几乎不敢相信，向前走了两步，终于叫出了女子的名字——
　　“瑶歌！”灵舜激动地喊着，声音中有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那名女子转过头，用她那美丽的金眸久久地注视灵舜，片刻后，道：“请问我们认识么？我是……谁？”
　　灵舜一怔，像是怕吓到女子般，面带微笑，缓步走向女子，直至她面前才定住脚步。他伸出手，环过女子的腰，轻轻地拥着她道：“是的，我们认识。你是瑶歌，我的妻。”
　　我永远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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