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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青梅
这一夏也无甚事。
照旧是天时渐长,日头渐高,人们夜间换上了薄被。还有一种被门派里的少年弟子们喊作“豌豆八哥”的鸟,日夜不息地叫。
小周是掌门老爹的女儿,因为在山上年纪最小,人人喊她小周。如果叫她真正的名字襄宜的话,总觉得有些别扭。
比如去岁,也是热得怪叫人烦的春夏之间的五月,一个师兄悄悄给小周递纸条儿,叫她晚饭后去竹林里一趟。师兄在夕阳笼罩的竹林里别别扭扭地叫了她“襄宜”,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大段话,小周听得半懂不懂,小师兄却羞红了脸,又急又气似的只说了个“你”字,懊恼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便转身跑开了。
其实这类事,在门派里是常有的,它就像花鸟一样,到了合适的天儿,自己就冒出来了。所以每每回了春,门派里管着大家立身修礼的长须师叔,就要在早课时候负着手踱着步来来回回地讲,叫大家克己复礼,莫要逾矩。长须当然不是这位师叔的真名,只因为他胡子长,规矩多,为人古板,才得了这样一个背地里的称呼。
关于这个“矩”,小周也是半懂不懂。做饭的珍珠大婶儿说,那一年被赶下山的云夜师姐和陆三师哥,就是因为逾了这个“矩”。也明明半年前,旧冬大雪的时候,掌门老爹还领着大家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喝了舟木师姐和远野师哥的喜酒呢。小周对那一晚的记忆只剩下红,红色的大婚衣裳,红色的灯笼与炭火,新娘子脸上红红的胭脂和抿着笑意的红红嘴唇,连手里杯中的酒液,都摇晃着被映成了红色。
小周还记得两年前,那个春天,山上的各色野花都开了,高的矮的大的小的薄的厚的浓的淡的,山上一时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花圃,日日都有新的花开。那个早晨,远野师兄给师门里所有的女孩子都采了花,小周和陆师姐也得到一大把,两个人把花插在瓶子里,放在窗子底下,鲜艳了好几日。
“其实那天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人采......”婚宴上被师弟们灌醉了的远野师哥被扶进洞房,抱着新婚的夫人说了这样的话。
门外小周跟在师兄们的屁股后头,支棱起耳朵偷听。
“只是想给你一个人采......”
和那天把小周一个人叫到竹林子里头,红着脸羞羞答答说“那天的荷叶糯米团子,其实是专门带回来给你吃的”的小师兄。
这一类事,刚过了十四岁的小周,还只是模模糊糊地明白。
小周记忆的起点,似乎就是山上的夏天。好像她不是娘的肚子里生出来,而是满山的树,枝与叶下饱满浓绿的浆液里游出来的,就像是一尾幼鱼。掌门老爹说,他们活在江湖。于是小周对江湖的印象,便成了一片绿色的大海。游啊游啊的,总望不到边,仰起头,天光从云间倾泻。
但是珍珠大婶儿说,江湖不是绿色的,江湖是黑色与红色的。她呀,虽然是个粗糙的乡下人,但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她从前在蜀州别的门派里烧饭,因为她烧的饭好,煮出来的饭粒颗颗饱满鲜亮如同珍珠,人家才叫她珍珠大婶儿。她前半辈子,辗转走了十多个门派,绕着蜀州的山川转了几个圈子,所见的那些杀与逃、逐与叛、火光与血渍,挑在刀尖上的人头,亲仇誓诺,也是很多的。暑夜里大家坐在院子里吃西瓜,她摇着蒲扇赶蚊子,小周攀在她手臂上。
“从前那些门啊派啊的,别人不打进来,他们自己也要打起来。本以为你们,拼死了就撑两三年,没想到,婶婶竟然看着你长得比婶婶都高了。你爹爹带着你刚上山那一年,你还是个抱在他怀里的小娃娃呢。”
于是小周知道,自己不是一出生就在山上的,她是爹从别的地方带来的。不过那是哪里,在不在蜀州,夏天会不会很热,她一点也不晓得。她也没见过娘,是掌门老爹将她养大。也许正因为养了十几年的小孩子,又是个女孩子,掌门老爹一个大男人,这几年越来越婆婆妈妈了。小周总是和他拌嘴。
老爹说他们所在之地就是江湖,小周于是把山与林,屋与树当做了江湖。门派里的师兄师姐们来来去去,或病或亡,有的成家有的还乡,就像是游进游出的鱼,所以小周觉得,江湖是流动的溪水。
小周七岁那年,长须师叔带回了陆师姐,她漂亮得像一棵小树,手长脚长,纤细稚嫩,跟在长须师叔身后,蓝色的衣角被风吹动轻轻拂过地面。
师叔和掌门老爹在屋子里压低了声音偷偷地说,这是故人的孩子。
晚上小周抱着新来的陆师姐睡觉,梦里师姐变成了一尾蓝色的鱼。
小周和陆师姐睡一间屋子一张床,很快就不再叫她的姓,而是跟在她身后师姐师姐地,连声地喊,回声响在溪涧响在林间,她自己以为这很好听,陆师姐却常被叫得生烦,在夏日的长草里蹲下来,藏起来不答应。那时陆师姐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藏在草里一点影儿也没有。小周四下望,只有漫漫无边淹没到云上去的草,于是哭起来,哭了一两声,陆师姐从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冒出来,转过身来说,“在这儿在这儿,别哭了。”
那时山上女孩子少,除了做饭的珍珠大婶儿,只有小周和陆师姐两个。练完了剑,练完了字,又听完长须师叔所讲的做人的道理,以及掌门老爹反复念叨的女孩子不可轻易脱了衣裳下溪水去玩,叫人看见是很丢脸的,便是两个小女孩自由玩耍的时光。往往,在长草里一阵疯跑去追夕阳,跑累了不拘在哪里躺下,呼呼喘气,在广阔的绿色间压出一个缺口,有时候就这样睡着,天黑了掌门老爹他们举着火把满山地喊着两个人的名字来找。找着了,却不再是那么好玩的,要被掌门老爹拎去书房训话,被罚写各自的名字五百遍。
别人家罚小孩子抄写,都是叫誊抄好的经书文章,学习做人的道理。可掌门老爹说,那些都是空的,人到世上一遭,最重要的就是认识自己,记住自己,不要把自己给弄丢了。
小周那时节听不懂掌门老爹的这些话,她单纯觉得,只因为她和陆师姐两个,名字的笔画都很多。
周襄宜。
陆亭樾。
往往写到最后,又饿又烦,随便舞上几笔,拼成一个自己也认不得的墨团儿,敷衍够五百个的数,就去找珍珠大婶儿要晚饭吃了。
反正,掌门老爹也不会认真地看。
可是,明明是一样地玩,陆师姐学起功夫来,却比小周快多了。同样的师父教,陆师姐几乎当场就学会了,而小周半个月才勉强会个一半。
掌门老爹学着长须师叔的样子,摸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说,“到底不愧是他的女儿。”
这个他,小周不知道是谁,陆师姐也没讲过自己的身世,晚上她们睡着床上,看窗子外的星星,玩草编的小虫,听不息的“豌豆八哥”的叫声,不谈所来径。
掌门老爹和长须师叔经常打这些哑谜,他啊她的,像是避着什么人的耳朵,过分小心地藏了起来。就像小周有一次,采了片大叶子盖住脸,在溪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掌门老爹把自己抱了回去。睡梦中依稀听见掌门老爹说——
“真像她啊......”
小周十四岁这一年,门派在蜀州这一带已发展成一个大派,常有人千里拜师。但晚上掌门老爹的书房亮灯至很深的夜,里头他和长须师叔谈话声渐低。门派壮大,根基渐稳,两个人却常常拧着眉捋着胡子,并不显出高兴样子。
但小周是快活的,山上人多就热闹,从前山上只有她和陆师姐的那阵儿,早上醒来,听见外头鸟叫,知道有露水正压弯草叶滚落到地上,心里是会淡淡漫上一阵寂寞感受的。
一年前,山上来了谢师兄。谢师兄这个人,没个正形儿,脑子里全是鬼主意,人长得又白,还喜欢穿白衣裳,不怕羞地对着溪水梳头,比小丫头还讲究。谢师兄的屋子就在小周她们屋子的后头,虽然门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开,但谢师兄常爬到这边的屋顶来看星星。不消说,若被长须师叔逮到,是会给打一顿的。
不止长须师叔,陆师姐也喜欢打谢师兄,常打得谢师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可是有时候,很静很静的夜里,很白很白的月光,小周起床去茅房,无意看到谢师兄坐在屋顶上,对着月亮发呆。她想起白天,看见谢师兄一个人蹲在溪边,就以为他又是在对着溪水臭美,悄悄走近了,才发现他好像坐在水边,低头流泪。小周又悄悄地退了回去,走到远处,故意发出声音,让谢师兄发现自己,这才装作悄悄靠近的样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果然谢师兄擦干了脸,从怀里摸出梳子,对着溪水梳起头来,故意叫小周捉住他这副轻浮又快乐的样子。
掌门老爹说,剑需要活人来练,所以练剑的时候,大家常常两人一起相对过招。陆师姐的剑快,小周总跟不上她,往往弄得很狼狈,如果不是陆师姐及时收剑拉她一把,她都跌到地上去了。小周对着陆师姐笑,陆师姐也对她笑,旁边巡视的长须师叔咳了咳嗽,“不准放水。”于是陆师姐轻轻一推,小周没来得及站稳,两只手朝后划着哎哟哎哟地跌倒了。长须师叔摇了摇头,“到底也是习武之人,摔得这样难看。亭樾,你多教教她。”
长须师叔又走到谢师兄和方师兄面前,从谢师兄杀意凛凛的剑下把方师兄拉开,捉住了谢师兄的手腕,直视谢师兄通红的双眼,谢师兄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熄灭了剑中的怒与恨,落寞收了手,怏怏转身。
长须师叔同掌门老爹说,“谢肴这孩子......”
后面的话,躲在门外的小周没有听清。
因为摔那一跤弄脏了裙子,晚上小周抱着盆子,到溪边洗衣服,陆师姐其实并没有要洗的衣服,只因为这个时间并没有要做的事,所以陪着一起来。小周洗了衣服,脱了鞋袜,把裙角掖进腰间,挽起裤腿下水玩。
陆师姐抱着胳膊坐在溪边的石上,夜风吹着她的衣角,似乎吹开了那片蓝色,浸透了照在石头上的那片月光。
月光是蓝色的。
“小心些,不要被水冲走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可不是小孩子?”
“我都过了十四了。”
“去年,你和掌门师父置气,离家出走,那晚上又下了大雨,山溪涨水,我们都以为你被大水冲走了呢。”
“我又不是小猫小狗。”
她以为只有小猫小狗才会被水冲走。
洗了衣服回来,半夜下起雨来,响成一片。小周被闹醒了,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觉得她们的屋子成了雨里飘摇的船。她往陆师姐身边缩了缩。陆师姐是醒着的。
“我想去收我的衣服。”
“这么大的雨,反正已经湿了。”陆师姐的声音听上去也是睡过一觉的样子。
“师姐,你觉得这时候,谢师兄会不会在屋顶上坐着”
“谁管他,那个疯子。”陆师姐似乎在生气。
小周想了一会儿雨里谢师兄的样子,想了一会儿有时候他和陆师姐谈话被她无意听去的不太真切的那些,渐渐地再次睡着了。
这场雨水过去后,谢师兄做了个决定,要回家去。谢师兄的家,只听说在很远的北边。长须师叔让陆师姐送谢师兄出蜀州,送他上青溪渡的大船。小周也想去送,可老爹不许。
“师兄,你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家里人叫回去。”
“我怎么不知道你家里人叫你回去?”
“寄的信给我,你也知道么?”
“师兄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也许吧。”
“那师兄你家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以后我去看你。”
“我家......”谢师兄似乎陷入了缥缈的回忆。
“走吧。”陆师姐轻轻地打断了。第一次见她对谢师兄说话这么温柔。
两个人两柄剑渐渐沿着弯弯折折的山路,消失在竹林远处。
小周等到晚上,大家都睡下了,一个人背了包袱,偷偷地逃了出来。女孩儿张开双臂,迎着夜风与月光,畅快地跑下了一程又一程的山路。
幼鱼游出了江湖。
山外岁月已是许久。
昭皇帝的天下,如今到了第十二个年头。四海安定,十二年前的血乱,早被一年又一年的雨水,洗去旧迹。
这世上,能叹一句“这天下本该是他的天下”的人,除了蜀州山上的那一位,也只剩三五了。
小周久居山中,不知红尘,连山下的镇子,也只在每年元宵灯会的时候,被掌门老爹允许跟着师兄师姐们去一遭。
“牵着她的手,人多,别让她跑丢了。”
自然,牵着小周手的,一年又一年,从来是陆师姐。她挤在人群中看灯笼,靠在陆师姐身后,看中什么东西,不自己去拿,只小声在陆师姐耳边说,“师姐,我要那个。”
如今没有卖灯笼的,茶楼里坐着说书的老头儿,小周走得口渴,进去叫一壶茶喝。
茶楼里人真多,各样面孔各样衣裳,不像山上,大家似乎是一个样子。
小周这才发现,似乎山中与山外,颜色也是不大一样的。也许因为多了人,少了树吧。
说书先生讲到一桩本朝旧事,为保平安,自然化装成他国故事。
“王子同王妃皆被杀死,只留下一个小公主,王子的几位极忠极诚的家臣,带了这位小公主,隐遁云外,不知所踪。新皇怒极,抄了这几人的家,灭了他的族,断了他的血脉,甚至连他好几代的祖先,都被从古坟里拉出来,烈日鞭尸。”
小周听得身上发寒,她听珍珠婶儿讲过江湖上的血啊仇啊的,但不似这般深、这般稠,像一潭红得发黑的血腥,望不见底。她像是站在潭边,就快要被吸进去了。她站起来,想付钱走人,一摸腰间,空空荡荡,荷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偷偷摘走了。
是坐在她旁边的那位白衣先生替她付的钱解的围。茶楼的小二在几文钱的事上大做文章,甚至对她动手动脚的。小周同那位白衣先生一道走出来,才发现许多人牵着马车在外头等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小周。”
“一个人到哪里去?”
“找我师姐师兄去,先生你有看到他们吗?一男一女,一个穿白衣裳一个穿蓝衣裳,我想他们走不远的,我只晚了他们一天。”
白衣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又问,“今年多大了?”
“过了十四岁的生日了。”
白衣先生默了一默,似乎在心上推算什么旧事。而后看着小周,点了点头,又问,“是要到镇子外去吗?如果去的话,我们送你。”小周于是坐上了白衣先生的马车。
马车一走,小周就困起来,靠在车里,慢慢地睡着了。睡梦中似乎有人又走进马车来,蹲在她面前,盯住她瞧了好一阵子,落了泪似的说“是了,就是景晏了”一类的话。很快她又做别的梦,梦见那位不知所踪的小公主,梦见陆师姐在打谢师兄,梦见长大了的小公主要被送给什么人做礼物。睁开眼,已经是镇子外的溪边了。
白衣先生送上一个鼓鼓的荷包,“这次不要弄丢了。”
小周说,“先生,你人真好。”
白衣先生摸摸她的头,“我姓白,你叫我一声白叔叔,就算是谢了。”
“白叔叔。”
小周跳下马车,挥了挥手和白衣先生作别,在青草丛里的小径一个人慢慢往前走了,走了一程,回头过来,白衣先生的马车还停在那儿,他正望着小周。
“找不到的话就赶紧回家去吧,一个人,不要走太远。”他大声说。
“叔叔,你们是去哪儿?”小周心上突然有了这样的问。
“我们......”白衣先生似乎有点怅然,但很快一笑,那点怅惘便云散似的很快消失了,叫人以为是错觉,“我们去寻故人,旧年做了一桩约定,如今也到期限了。”
小周转过身,继续一个人往前走了。很快,白止行在无边的青草里,再找不着那个小点儿了。
许是因为小周腿脚慢,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等追上陆师姐他们,已是五六日后,当晚三个人投宿青溪渡的旅店。明日就会有大船来,到时候谢师兄会乘着这条大船回北边的家。
小周买的新鞋子磨破了脚跟,陆师姐采了薄荷叶,在水里浸了后,用布包了,替她擦伤口。
清清凉凉的,沿着皮肤的纹理渗进去,小周缩着脚笑。陆师姐坐在床沿上,抱住她的腿,不让她动。
“你一个人出来,遇见熊瞎子没有?”
“没有,只遇见一个白叔叔。”
“白叔叔?”
“嗯,我喝茶的时候被人偷走了荷包,他替我付账,送我钱,还让我坐他的马车,是个很好的人。”
陆师姐低着头,一边的烛火摇动,投下的那片光在她脸上一晃,如同画笔一拂,隐去些什么。
“他同你说些什么话?”陆师姐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
“他叫我不要跑远,要是找不到你们,就自己回去。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像他早就认识我一样。”
外头谢师兄还在一个人喝酒,陆师姐说,“你先睡,我去看看他。”
小周躺下,灯火暗了,月光落在窗户纸上,酒气却如剑气,凛然侵入。
小周出去看的时候,谢师兄已然醉了,指着陆师姐怒问,“当年千里夜奔潜入敌营击杀匪首的陆将军,生出的女儿就只会求安么!”
“师兄。”小周感到有些害怕,喊了一声。
看到小周也出来了,陆师姐表情冷淡地说,“他喝醉了。”
谢师兄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捉住小周的手腕,两只眼睛似乎在冒火,“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
“谢肴!”陆师姐大声喝住了他。
小周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师兄......”
谢师兄终于松开了她,转过身,落寞地走了。
晚上小周抱着陆师姐,哭了出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陆师姐轻轻拍着她的肩,“就回去,就回去。”
第二天大船如期而至,船身破开水面如同刀锋破开鱼肚。谢师兄走过来,似乎有话对小周说,小周却往陆师姐身后缩了缩。
“小周,我昨晚喝多了,吓到你了。”
小周不说话,揪着陆师姐的裙子。
“以后一定不再吓你了,要听师姐的话。”他等候了一会儿,小周还是没有上前,他终于登船走了,薄薄的一个包袱,窄窄的一柄剑,瘦瘦的一个人,很快就被那船那水给带走了。
其实小周,多想抱他一下的。她呆呆望着流水,望着青色的山,想到这些日来的一切,关于白衣先生,关于那个小公主,关于所有人的故人。
关于她所知道所不知道的她自己。
终于她转过身来,牵起陆师姐的手摇了摇,说,“你带我回去,师姐。”
山中如旧。
小周因为偷跑出去,被罚抄写名字一千遍,陆师姐跟着受罚。
很长很长的夏日,蝉躲在树上吵个不停。小周写完五百遍,忽然说,“师姐,我们换过来写。”
于是周襄宜、陆亭樾交换着,写完了剩下的五百遍。
写完找珍珠大婶儿要晚饭吃,珍珠大婶儿给她们揉发疼的手腕。又早早地摘了瓜果,湃在井水里。吃过饭洗过澡,换上轻便的衣裳,到院子里歇凉,给满天的星星,胡乱指一个名字。
夜深了回屋到床上睡下,外面“豌豆八哥”还在叫。
“怎么整天都在叫?”小周问。
“也许不是同一只吧。”
“原来是一家人轮流着叫啊。”小周笑着模仿起来,“豌豆八哥。”又推了推身边的陆师姐,“师姐,你也叫,我们是一家人。”
陆师姐笑着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谁和你这样幼稚?”
早上,往往是陆师姐先醒,梳洗好了,小周才醒。小周一醒来,就转过身坐好,等着陆师姐来给她梳头。这一天,梳好了头,小周忽然转过来,抱住陆师姐,说,“师姐以后只给我一个人梳头好不好?”
花。荷叶糯米团子。梳头。这一类事,在这个夏天,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旧年,往事,故人,也许知道,也许糊涂。
那些血仇,那些命运,假如有关,假如无关。
那个听人说冲进宫里要去刺杀皇帝的年轻剑客,十二道铜墙铁壁他拼死闯到第七重宫门,最终力竭而死。是他,不是他。
最后,那个名字,景晏,是京中平安的祈愿吗?
陆师姐拍了拍怀里小周的脑袋,窗外,树挨着树,山连着山,夏日连绵,无边无涯。
“好啊,只给你一个人。”
那一切,皆不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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