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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封建社会末期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将有何种命运?
倘若在中国(包括历史和文学两大领域)问起,答案恐怕是大同小异的:要么革命,要么堕落;要么暴富,要么落魄。而通常这类人总是难免耽于“阶级立场”“时代局限”,因此在总体上走下坡路的居多。但若在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相对茁壮的西方,便往往产生一些类似《威尼斯商人》(又名《威尼斯的犹太人》(THE JEW OF VENICE),莎士比亚于1596-97年写成)中巴萨尼奥这一形象的幸运儿了。
提起莎士比亚的喜剧力作《威尼斯商人》,最先被想到的人物总是著名的吝啬鬼夏洛克,慷慨仗义的主人公安东尼奥,和美丽机智的女中豪杰鲍西娅。《威尼斯商人》是一部双线并行结构的戏剧。毫无疑问,夏洛克和鲍西娅分别是一主一次两条线索的灵魂人物。没有夏洛克,就没有那场著名的“一磅肉”官司;少了鲍西娅,就少了那“三匣选亲”的经典桥段。安东尼奥则是把“借贷”和“选亲”两条线索紧密联系起来的最重要的枢纽人物。相比之下,同样作为贯穿全剧的线索人物的巴萨尼奥似乎不十分出彩。然而,在笔者看来,这一人物的设定恰恰比前面提及的三个人有趣得多。
从《威尼斯商人》剧本的剧情结构来看,巴萨尼奥是几乎同时点燃两条主线的一条导火索。他爱上了美丽的富家嗣女鲍西娅,却已身无长物,急需一笔财富来向意中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渴望爱情,但经济困顿,正是这一矛盾在起点上推动了全剧中的两列小火车。
这个贵族出身但身处没落时期的纨绔子弟,当他家道中落、进而负债累累之后,却先有好友愿意舍身为他借钱,后有才貌双全的佳人许以芳心,最后带着随订婚得来大笔家产站在法庭上为好友打官司。可以说,巴萨尼奥既是一个人文主义思潮下的典型人物,在他的身上体现着一系列人文主义特质,但他的遭遇却不时暴露人文主义的弊端。
(一)新思想与旧贵族的生活方式
身为贵族的巴萨尼奥与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的关系,用他自己的一句台词可以很好地概括:“无论在钱财方面或是友谊方面,安东尼奥,我欠您的债都是顶多的”。问题是,有安东尼奥这样一位慷慨而富有的好友倾力帮助,为什么巴萨尼奥在别处仍然负债?这同样可以在他自己的话中找到答案:是为了维持他那“外强中干的体面”。
这里我们得先来看看巴萨尼奥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的道理就像藏在两桶砻糠里的两粒麦子,你必须费去整天工夫才能够把它们找到,可是找到了它们以后,你会觉得费这许多气力找它们出来,是一点不值得的。”
这巴萨尼奥出场后的第一句长台词,所针对的是此前葛莱西安诺的一段“反宗教”抒情议论独白。后者尖锐地指出了神学统治下宗教教义的荒唐无理,揭示了教会“权威人士”的虚伪和愚蠢,所采取的叙述语言则以感性为主,流畅生动,酣畅淋漓,说理平易。巴萨尼奥对此作出了“两桶砻糠”和“两粒麦子”的评价,这从一方面说明,他本人的思维方式是偏重理性的,某些地方很讲究效率,不愿意为“一点不值得的”事情“费许多力气”。下面不妨再来看看他在挑选三只匣子时的自言自语:
“外观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却容易为表面的装饰所欺骗。在法律上,哪一件卑鄙邪恶的陈诉不可以用娓娓动听的言词掩饰它的罪状?在宗教上,哪一桩罪大罪极的过失不可以引经据典,文过饰非,证明它的确上合天心?任何彰明昭著的罪恶,都可以在外表上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多少没有胆量的懦夫,他们的心其实软弱得就像下不去脚的流沙,他们的肝如果剖出来看一看,大概比乳汁还要白,可是他们的颊上却长着天神一样威武的鬚髯,人家只看着他们的外表,也就居然把他们当作英雄一样看待!再看那些世间所谓美貌吧,那是完全靠着脂粉装点出来的,愈是轻浮的女人,所涂的脂粉也愈重;至于那些随风飘扬像蛇一样的金丝鬈发,看上去果然漂亮,不知道却是从坟墓中死人的骷髅上借来的。所以装饰不过是一道把船只诱进凶涛险浪的怒海中去的陷人的海岸,又像是遮掩着一个黑丑蛮女的一道美丽的面幕;总而言之,它是狡诈的世人用来欺诱智士的似是而非的真理。所以,你炫目的黄金,米达斯王的坚硬的食物,我不要你;你惨白的银子,在人们手里来来去去的下贱的奴才,我也不要你;可是你,寒伧的铅,你的形状只能使人退走,一点没有吸引人的力量,然而你的质朴却比巧妙的言辞更能打动我的心,我就选了你吧,但愿结果美满!”
洋洋洒洒的抒情+议论,中心意思一目了然:反对掩盖丑恶实质的表面文章,唾弃华而不实的敷藻粉饰,推崇本质的真、善、美。乍读之下,前后表达的价值观点何其一致。可仔细一看,问题却出现了:连着读两段台词,前者读起来几乎就像是对后者的评价!两段台词却又偏偏是出自一人之口,这岂不自相矛盾?其实,这在根本上并非巴萨尼奥这个人物的矛盾,而恐怕是莎翁自己的创作矛盾了。
莎士比亚擅长用大段独白咏叹的形式塑造人物,他的作品未经类似十七世纪古典主义的理念的约束和提炼,带有一种随性抒怀的粗放感。阅读其剧作,面对大段大段的人物台词,读者难免会有诸如“他的道理就像藏在两桶砻糠里的两粒麦子,你必须费去整天工夫才能够把它们找到”的感受。虽然节制和收敛并不是莎翁的特长,但我们仍能够推敲得知,巴萨尼奥是一个具备理性侧面的人,同时阶级出身让他在更多的时候,归根到底是一个寻求浪漫的人。所谓“外强中干”的体面,实质上多半是要为人文主义新贵族罗曼蒂克主义埋单。很显然,维持像他那样一个“贵族”的体面,是非常需要“挥霍”的,即便已是外强中干,贵族在多年享乐生活中养成的奢侈生活习惯仍难以改变。若非后来在贝尔蒙特的那段选亲奇遇,很难想象,当好友安东尼奥破产之后,这位浪漫绅士今后的日子该怎样过下去。
(二)典型情人的时来运转
巴萨尼奥成为时代的幸运儿,虽然侥幸,却并不是偶然的。年轻、冲动、浪漫使得他欠下巨额债务,但另一方面却又让他成为了那个时代贵族女性心目中的“典型情人”。何以见得?看看鲍西娅的择偶标准便不难知道。
在巴萨尼奥出现之前,鲍西娅显然对既有的求婚者皆有不满,故而在同侍女尼莉莎的对话中言语尖刻而又风趣地一一挑剔起他们来:那不勒斯亲王木讷土气,巴拉廷伯爵不苟言笑,法国贵族太没个性,英国男爵互难沟通且仪表不得体,苏格兰贵族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德国少爷酗酒……种种数落和嘲讽,无异于从反面提示读者她后来爱上并选择了巴萨尼奥的初级原因。用尼莉莎的话说,巴萨尼奥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威尼斯人”,是“一切男子中间最值得匹配一位佳人的。”他在经济窘迫时仍然力图“维持外强中干的体面”,那么当然不会抠门小气,奇装异服。他“向来立身行事光明正大”,具备“冒着双重危险找回两枝箭”的“天真”,也就暂且脱离了品行堕落、性格恶劣或者染上不良生活习惯的涂津。他追求浪漫,又不乏理性,就鲍西娅那个时代的贵族小姐而言,正是一个外表和个性都极其标准的择偶对象。这里想指出的一点是,巴萨尼奥身上虽有一切旧贵族都有的奢侈挥霍的毛病,但贵族小姐们大多不缺金钱,鲍西娅更是富翁之嗣。因此对她们来说,爱情的重重障碍之中,通常并不包括经济基础不牢固这一条,而在这场选亲中,巴萨尼奥比其他候选人缺少的仅是财富。
不过,巴萨尼奥作为一个时代青年,身上又的确具备一些优秀的品质。他和他的朋友安东尼奥一样,热情善良,慷慨仗义,知恩图报,而又更加率直天真。比起夏洛克的精明,安东尼奥的内敛和鲍西娅等一众女性的睿智,他显得有些憨。在法庭上,他敢于为好友争取,敢于斥责夏洛克报复心的残忍,却又对局面无计可施;妻子和姑娘们假扮法官书记和博士在法庭上扭转乾坤,他却浑然无察觉,心情矛盾地糊里糊涂交出了订婚戒指,以至于事后被妻子小小捉弄一番。但是,焉知这样的憨拙不是巴萨尼奥性格的可亲可爱之处?某种程度上,正是因此,他才会有前面提到的那种运气,赢得安东尼奥的友谊和鲍西娅的爱情;也正因此,他那贵族奢侈的浪漫主义爱情观才得以让他选对了匣子,从而赢得鲍西娅的婚姻和财富。通观《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亚展现给我们的大多是些精明人,或许正是在其中安排下一个略带迷糊的巴萨尼奥,剧本中的世界才不显得过于油滑。
用今天的眼光审视巴萨尼奥的幸运,其中固然有他个人因素的作用,但侥幸的成分还是有些大的。毕竟,在时下社会风气大大开放的背景条件下,聪慧能干美貌富有的鲍西娅们获得了自主独立的生活权利,她们已无需女扮男装就能大力施展自身的才干。相信到了这时,只会挥霍并体面着的巴萨尼奥们很难再如《威尼斯商人》的时代中一般幸运了。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巴萨尼奥与鲍西娅的爱情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这段婚姻潜在的道德隐患。前者在赴贝尔蒙特选亲前向安东尼奥借款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欠了您很多的债,而且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把借来的钱一起挥霍完了;可是您要是愿意向着您放射第一枝箭的方向,再射出您的第二枝箭,那么这一回我一定会把目标看准,即使不把两枝箭一起找回来,至少也可以把第二枝箭交还给您,让我仍旧对于您先前给我的援助做一个知恩图报的负债者。……只要我有相当的财力,可以和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人匹敌,那么我觉得我有充分的把握,一定会达到愿望的。”
话中提到的“第二枝箭”,在实质上其实是不同的“两枝箭”:一枝毋庸置疑,是指安东尼奥资助他参加选亲所需的“相当的财力”;则另一枝,也就是“至少也可以交还”的那个“第二枝箭”,自然是说他日后偿还给安东尼奥一笔同样甚至可能更多金额的款项。那么,根据上下文和之后发生的情节推导,这一笔钱唯一可能的来处,就是巴萨尼奥理想的追求对象——鲍西娅继承的巨额财产。后来,也正是因求亲成功,巴萨尼奥如愿富裕起来,才能心安理得地站在法庭上,一边提出用三倍原数的钱买回那张契约,一边大声斥责夏洛克残忍的报复心令人发指,最后在未婚妻子的暗中帮助下为安东尼奥翻案,并勒令夏洛克改信基督教。
人文主义提倡平等自由,提倡通过现世的奋斗来实现幸福,否定了以门第、出身来决定人的社会地位的等级制度,强调人的品德、才能和智慧的决定作用,富裕起来的资产阶级被看成勤劳致富的榜样,而那些贫困的劳动者则被认为是懒惰导致了他们的贫穷。照此判断,剧中的巴萨尼奥真可算是这一信条的典型悖论。他聪慧不足,才智平平,生活奢侈,挥霍自己的家产和向朋友借贷来的钱财,他的财富没有一分是来自自身的经营劳作,却因“娶得好”而从此衣食无忧。其实,公平地看待最后法庭上的双方,省吃俭用、朴素节制,以放高利贷为生的犹太人与生活奢侈、阮囊羞涩,攀上阔亲致富的基督徒,究竟哪一个更高尚,哪一个又更卑微?这实在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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