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栀·白·茉

　　脉脉、潇潇、霏霏、濛濛……诗人究竟是诗人，爱雨之即，凭空拈出如许双声叠韵的妙词喻雨，倒也要有非同一般的能耐，极尽哀怨之能事。我自小不喜雨，逢上雨季尤觉不耐烦，所以今生作不得诗人，权作一常人，常人眼中观雨，嘴中自然道：“哦，又落雨了。”
　　哦，又要落雨了。窗外，天色阴晦。

　　黄梅天的雨向来淅沥缠绵，带着抛掷不去的哀艳冷伤，像极了江南小镇上落寞的红颜，斜倚着木色斑驳的廊柱，将满腹幽情交托这雨，于风中凄婉歌吟。由此，梅雨多了感性，添了诗意，尽管忧郁如初，湿腻如昨，依旧惹人烦躁。

　　好些朋友是极爱雨的，侃就是其中一个。这辈子想是忘不了他说那句“我喜欢上海的梅雨，喜欢在雨中漫步”时的表情了，能将一句浪漫如斯的话说得一本正经，天下舍他其谁？我噗哧而笑，却叫他误解了，急忙补了句：“但我还是男子汉，有刚。”“谁说不是呢？”我紧咬着唇，笑得牙齿打起架来。来自黄河流域的他能喜欢上梅雨，而且喜欢得一本正经，真是奇了。“上海的雨让我想到了家乡的雨。”他继而道。古人将身世之感打入艳情，而他却是将思乡之情并入雨季了。

　　天越发得阴沉，浓云从天那边攀过来，很有点水漫金山的味道。风乍起，搅乱了滞重的空气。

　　忆儿很久没有音信了，不知现下可好。逢到雨季，总想念得她更深些。她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少女：单薄的身子、小小的五官，尤其是眼睛，细细长长的，一笑起来，只剩下弯弯的月牙儿，很像水墨仕女画中执扇扑萤的小家碧玉。而她多愁善感的个性又使得她在气质上相似于林黛玉。黛玉葬花，忆儿哭雨，成为了一时笑谈，流胫于校园内外。哭雨仿佛是她的成长标志，往往是她和雨隔着窗玻璃相对而泣。雨住后必有数篇诗文诞生，或友情，或爱情，皆属名“满纸荒唐言”。泪痕斑斑的桃花纸便笺薄摆在我桌上，迎面的一页上书：“请加题。”这是忆儿的一贯做法，写了诗，总把作题目的权限下放给我。而我也自有妙策：统统贯之以“无题”。忆儿，又要落雨了，你还哭雨吗，是否想念我这个不够格的朋友？

　　灰色、紫色、黑色，墨色渲染的效果带出的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梧桐叶纷纷扬扬，漫舞于风中，却极快地被第一波雨滴打得敛眉垂首。雨终于落下了。

　　既谈了爱雨的，自然要论及我这不爱雨的。所以不爱，是由性格和居住环境决定了的。我一向不欢喜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事物，对梅雨没有好感，可见是与身俱来。从出生起，命运就将我和石库门牵在一道，那是根，是渗透进灵魂深处的念想，以至于我离了石库门那么久，总觉得犹如不着家的游魂。夏至前后，黄梅季总践约而来，极守信用。不出几天，房间里的墙皮肯定大块大块往下掉。要是周期再长一点，屋子真要长出苔藓来。连绵不绝的阴雨、反复无常的低气压、漫天遍地的潮湿将我所有的耐心磨灭倾尽，整个雨季叫人头痛不已。

　　出梅的日子是漫长雨季所给予的唯一安慰。家家户户大门洞开，钢丝床、靠背椅、躺椅、方凳，林林总总被衣裳被褥打扮得花枝招展，跃入弄堂。招呼声、谈话声，不绝于耳。手舞者、足蹈者，不绝于目。晒霉开始了。对孩童来说，晒霉是比新年、六一更要隆重的节日，是童年的盛典。一年一度的晒霉日，童心皆被欢乐塞满，二十年后想来尤难忘记。

　　雨雾一统天下，从地面蒸腾而上，上接天水，下积深潭。二十步外的景象已迷离虚化。闪电如银蛇般飞旋出击，四分之一秒的梭巡震天慑地。雷声轰鸣，云浪翻涌，时空遁入“暗夜”，惟有路灯昏黄的光影里浮动着建筑物的剪影。

　　直面雨雾，我不由得欣赏起这雨来。欣赏它淋漓尽致的作风、永不妥协的意志和那撼击天地的勇气。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中概述的诗词四境，其三曰“云雷奋发”，应该对照的就是此种意境。倘若黄梅天少一点水汽低迷，多几场疾风骤雨，说不定我也成了爱雨之人了。

　　今生既作不得诗人，偶尔的白话之文是否无伤大雅呢? 只是多少缺乏才情，写不出秦少游“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绝妙佳境。谁让自己生来对纷飞细雨心生龃龉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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