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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记
白霜记
南京秋天凉得太早太急。沈霜下火车后急急走出火车站,到旁边的肯德基坐下取暖。早餐时分,白领学生旅人种种各自忙碌各自闲适。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拿出行李中的毛线,继续打围巾。半生不熟的手法,她兀自认真。
餐厅里太暖和,人们的喧闹掩盖过音响。她渐渐趴下来,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也不清楚是否有人打清早自浦口赶早车来接她。只是说,再坐一会,再坐一会,没有力气之类的话。
明明只是十月底,却到处是白蒙蒙的似幻觉一般的景象。沈霜呵出一口气,也是白蒙蒙的,堆积多时才消失。旁边的人见她脚步又慢下来,回头问她是不是又腿疼了。她摇头说没事。来得太突然,她也觉得,但她觉得,就是非来不可。非来不可。
白郁也是在她上了火车后才被告知的,排不出时间来陪她。连着两周有三个大案子,白郁也忙得心力交瘁,连怪她的力气也没了。
沈霜其实是自己来到白郁单位的,挂个电话说,我在楼下。便看见白郁和多年前一样,噔噔噔得下楼来,跑到她面前,她东西不多,一个提袋一个包。后来拿东西出来整理的时候看看除了相机,正在给白郁打的围巾,还有从那边带来的大包大包白郁爱吃的。她也不知道她这样出名的路痴是怎么一个人从火车站一路一路过去的。她一面打围巾一面看白郁大快朵颐,笑道:「南京不苦,就是太甜了,看你瘦成这样。」原本就是高瘦清楚的人,无辣不欢,在南京就没这么畅快吃过,眼下又瘦了。白郁忙着吃,嘴上没空回话,点头为应。
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沈霜看他,一脸溺爱如蜜的表情。她心中有说不明的急迫,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抬眼盯着他说:「下午去趟超市吧,看你宿舍寒碜的。」
和白郁同宿舍的同事闻说白郁有红颜知己来访,自觉让出床位给白郁回家住,沈霜便睡白郁的床,她掇拾了他的床铺,又洗了他万年脏的蚊帐晒干净,赶急赶忙找到布艺店定做了一套合他床大小的被套床单来替换,下午去超市的时候情不自禁抱了一堆他常嗜的零食,还有一箱牛奶,她漫不经心地说:「你缺钙,还老喝可乐,一个学生化的这么折腾。」白郁笑道:「爱喝么,想喝就喝了,哪想了那么多。」
可是我在意你,你就从来没有为我多考虑一下你自己。
白郁在超市的时候还咋舌:「你不是减肥么,怎么来南京逍遥了,这么多零食。」结果两天下来沈霜不过吃了三个苹果一颗牛肉粒,其余自然全是补贴的白郁。
沈霜第一次来南京,白郁知她性情,从前一直念叨的雨花台,夫子庙,中山陵,秦淮河,劝说她即使自己没时间陪也该循地图去看看。她总笑,来日方长。于是第二、三日又在新街口、家乐福买衣服买零食。她要他衣食无忧,一切安宁。
年初在回家的火车上整整堵了两天,沈霜倒没闲着,跟对座的中年女子学打围巾。这次一攒够假奔赴南京就带着毛线,拿了一斤左右毛线练手,四处送人,生怕最后拿到他手里的还是见不得人的针法。她打得很慢,生怕错漏一针,她希望,围在他脖子上的是一条没有瑕疵的围巾,尽管粗陋,但那也足矣。白郁说话总是小心,生怕触痛她,一边说不必那么费神打,冬天里不戴围巾的,一边又马上补着,若是你打的,那当然是要戴的。沈霜看他总是心疼,连跟自己说话都这么小心,多好多好的人。开始的时候,还只是说,这样好的人,老天不多厚待他一点,那自己就该多厚待他一点。谁知晓,到发觉事情发展得超乎想象时,听凭她如何挣扎努力,也再拿不出拴系在你身上那颗心,任由它随白郁四处流浪,那也仿佛它得到了一点回应。离开那么久,心里那根弦,它弹的曲调却始终变换不过来,它也总是太习惯,围着他转,围着他转,整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所见所闻没有什么可以偏离白郁这个中心。
秋天的时候,她唱这样的诗有点矫情,她在心里暗暗笑自己,也庆幸,他不知道。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君亦坏人心。她睡在白郁的床铺上,侧过身看没有两米远的已经沉沉入睡的白郁,她一遍又一遍地念。那么多那么多的句子,她背过的,只是为了在想起他的时候聊以安慰,聊以伤痛。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不敢有所求,只愿他永不知晓,免去两不情愿的尴尬,她倒宁愿这样一个人在夜里自唱自和,只是无边地爱,无边地爱,无所求。现在她脑子里嗡嗡做响,她有了多么疯狂的念头。她想起身,想走到熟睡的他身边,低下身去,偷偷亲吻他一下。脸颊也可以,她想碰一碰他的脸。她想即使是在他不知道的状态下,她也想留下一点她在的痕迹。
时间真的不多了。她内心一天比一天焦躁不安。
如同大学时候一个教授所说的,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做不成事情,想得太多,自己打倒了自己。沈霜如是。她还是害怕,若俯下身去时发现他睁开他的眼,那时她才要说谎是给他起来掖被角的么。大限将至,她却将自己打败,什么事都不能为自己做。尽管毫无来由,她还是委屈得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掉下眼泪,寂静无声。
那是白郁每天入睡前看着的天花板。她发觉,她痴迷他所经过的一切事物。
她如同孩子一样痴迷他,醉心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纵是无干的人也日久生了情。然而她却开始害怕不再爱他了。她意识到他有多沉重,自己日日夜夜在心中不停修饰,他俨然已是西天的佛祖,动用何种方式也再请不出去。
可是,可是。
这么多年岁的执着坚持,翻来覆去,思前想后,酸甜苦辣,辗转徘徊。
那么的许多,许多许多。
其实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曲折心事。她一个人自唱自和,心怀里安慰自己,以稍许的蛛丝马迹聊以慰藉一刻不停止的那颗疲累的心。
他知也好,不明也罢。她总以为可以就这样陪他红尘翻滚,他恋爱也好,事业也好,她知而不知。她连多关心一点的名分都没有。
经由他,她学会字句缠绵,学会轻声细语,学会蕙质兰心,学会不事计较。她就这样,站在另一方,无边地爱。
可相思到底不抵爱情,发端始末只是咬碎银牙自己一句狠话,自此天涯不相识,完全是削皮切肉,抽筋碎骨的工程。不忍见自己一颗红透的心,隐瞒世人,独自加速。
第四天上午,适逢白郁的案子遇事推迟到下午,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沈霜说难得你休息,也不用管我的。白郁看她好久,笑道,那便好,我睡觉。她连看他一松一紧的眉头,心里也要不停触动。她要摒住呼吸,用尽力气,才能自持,制止表情出卖心情。在他身边,这才是她最辛苦的事情。要如何掩饰,才能瞒过他因善良而细心的眼。
白郁补眠,多日的操劳忙案子,纵是再精神的人也撑不住接连的熬夜,沾上被子便轻易再次入睡。沈霜安静地坐在白郁的床上,远远看他阖上的眼,觉得心安,这样的时候,她可以陪在他身边,看他脆弱的样子。总是这样,一不注意,就看得他出神。宿舍的门突然被开了,来人自道是白郁舍友,沈霜忙道谢谢。舍友也煞是幽默,道,白郁这小子不厚道,说是红颜知己来了骗我回家,结果是私自叫了保姆收拾我的脏物。沈霜咯咯笑起来,道,承蒙你照顾了,我看那些脏物全是他自己的。
舍友道,你是不是给他折过满满一抽屉的花保他住院平安早日康复?
沈霜轻轻点头。
舍友道,你是不是大学给他抄了四本他喜欢的书一本一本邮过来?
沈霜轻轻点头。
舍友说,你是不是一早就喜欢他?
沈霜一顿,轻轻点头。
她浅浅笑,缓缓道,那是你们都不知道,他又有多么好。你知道什么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就是,在我即将要死的时候,他用一滴水救活我,那么我这辈子可得到可看到的水,我都要还给他,我需要挖一口不竭的泉来报答这样的人。我从高中的时候认识他,他待人又平和又谦恭,纵我乖戾丑陋,他也还是可以平善待我,这样的人谁可以说他不好。可这世界不公平,我既不能让这世界也公平待他,那我只有多多善待他,以弥补他的付出。高中的时候我们演话剧,他要离开,我尽管不舍,但仍要去送他。那时候我的眼泪真的就这样流出来了。
舍友说,我懂了。
舍友坐到了近中午时分,沈霜道要下去买吃的,不忍叫醒白郁,便烦舍友在宿舍多坐一会看门。看她走后,舍友叫醒白郁,笑道,你小子桃花深种,如此贤惠的佳人在怀,不比我们这样的山村野人,无依无靠的。白郁揉揉眼,清醒半天道,你尽管说风凉话,你也会说人家贤惠、佳人,那人家凭什么要跟着我?舍友笑笑,不言语,有些事情不能由别人代劳捅破,非要待到自己一一点透,那事情才叫做成了。白郁接着道,高中时候,我明明知道只要一步,我仍然可以在她身边,可我不能,我这样无谓的人站在她身边太苍白,连陪衬都不成。高中的时候我们演话剧,我要离开,她尽管不舍还是来送我,她的眼泪竟然真的流下来。她什么事情都做得那么好。其实,当时正在互相讨论志愿的问题,我后来就这样来了南京,她承家里的愿,走得不远,就在武汉。明明自由的是我,我却没有朝她多走一步。
那也只是心肠深处策动多年的一场叛乱,眉目轻易推翻理智,泛滥了哀伤。她不曾知晓自己有如此精良的演技,眼泪簌簌落下,恰逢其时,恰到好处。却只有自己知道这样是一发不可收拾,欺住他人的瞬间却瞒不过自己的深究。她从来是好强的人,斗争一隅,却光华斑斓地安稳谢幕,不着痕迹。她决心,送他走,不要他回头看。
然而直到后来的后来,她都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是多么厚脸皮,她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有什么立场说放他走,她是他的谁。都是太聪明的人,自己阻拦自己。
眨眼已是第六天,沈霜似乎还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以及那条即将收尾的围巾。她面色苍白,白郁担心,可除了脸色不妙,他也看不出丝毫其他的问题,沈霜只是说天气冷了就是这样,无需担心。她的精力逐渐沉淀在那条围巾上,她觉得,再不专注,她连亲手将这条围巾给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拿针的手开始有细微的颤抖,微小却不停止。晚上白郁回来的时候,他在桌前工作,她就坐在他身边,将长长的围巾挂在他脖子上织。白郁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觉得她就像是一只蚕,将积蓄在身体里的丝都吐出来结成保护他的茧。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缠绵的句子,他经由沈霜的爱好也总算是会背一点。在她身边太久,总有被爱的错觉,然而越久,他也发觉自己越不能舍得那一份即使清楚是错觉也欲罢不能的暖意。他看不透她,一直只能由她来来去去,在他心里小鹿般磨蹭。
那天夜里,白郁隐约感觉到有人开关门,可睡意太浓,始终起不来。
她走的时候留下来一堆零食,一条围巾,一个装满她偷拍的白郁的相机,一封短笺,说我回去了,不要担心。他打开相机,坐相,睡相,吃相,等等一路,那几乎有他这六天生活的全部,看里面的自己,恍然陌生起来。他已明白她的心思,可为何她又要这样离开了,莫非她怕自己知道了会前缘尽弃?他心里有难掩的激动,他找出手机,拨他熟悉的号码,即使她在漫游,即使她现在还在火车上睡着,他也顾不得了,他一定要让她心安,也一定要让自己心安。
真正听到电话的时候,他却后悔。他倒是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打过这通电话,她也从来没有来过。接电话的是沈母,电话那头抽泣不已,沈霜交通意外,今日正是头七回魂。
只见人影幢幢,只见浓雾弥漫,只见她一闪而过,白衣倥偬。这个世界喧闹如故。
舍友说,她走了?其实你应该留住她,真的。其实你为什么不想想她凭什么待你这么好,哪有女孩子这么费心费力只为了区区一个朋友的?她说她喜欢你很久,她说她高中演话剧的时候是真的哭给你看,她觉得是你太好,若不能对你好一些,她就不能高兴……
这话已经不能听完。白郁轻轻说,嗯,其实我也很喜欢她很久,我也很真心,我甚至想晚上的时候爬起来去偷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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