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恨早

　　相见恨早

　　偌大的餐厅灯光璀璨，水晶的大吊灯闪烁着迷离的光芒。所有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洛秋只是百余宾客中的一个。她只身前来，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除了还没有登场的新郎。

　　主持婚礼的司仪舌灿若花，大放溢美之词，整个餐厅充斥他的声音，他喜庆的声音。这样的时候，任谁都不会忧伤，可是坐在角落的洛秋，却满是惆怅，那种惆怅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突然，来得不知所措，让洛秋百感交集的同时挥之不去。

　　一开始以为对他的感情淡了，浅了，以为自己可以怀着祝福的心情不带任何遗憾来祝他新婚快乐，可是满目的喜庆却更像一支挽歌，一支欲说还休的挽歌。

　　早已明白了爱不是占有，而是期望他幸福这个道理，可是眼睛还是兀自湿润。我喜欢的结局不就是自己喜欢的男孩子终于和他喜欢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洛秋的思绪被一阵掌声打断，在司仪的恭维声中，新郎沈澄出现了。十年未见，他的样子却没有太大变化，轮廓分明，表情却是柔和。白色衬衫白色领结白色西装，宛若骑士，几分随意，但是仍那么好看。

　　周围的一切色彩似乎都变得暗淡，只有沈澄的白，突兀而反复闪现在洛秋的脑海里。她看着沈澄优雅地笑，看着他用温柔地目光注视着款款步入的新娘，看着他伸出胳膊给新娘挽住，然后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看着沈澄的眼睛中闪着泪水的迷离，只是她不确定那泪水是幸福，还是忧伤的；是沈澄的，还是自己的。

　　在新娘父亲恋恋不舍后，下一个环节就是新郎沈澄分享他们的爱情故事。他说，我们认识了才三个月，但是我感觉像认识了三十年。他说，她是我一直都在等的女孩，我很开心终于让我等到了。他说，能遇到她是上天的眷顾，是我一生不能割舍的甜蜜的负担……

　　是谁说的嘴唇薄的男人生性凉薄，沈澄真真应了这句话。他的一字一句钉在洛秋心上，那些似曾相识的言语，含情脉脉的眼神，信誓旦旦的执手，一切都是陌生又熟悉的存在。已经忘了最初自己为什么执拗非要参加他的婚礼，只因他给自己发了请柬，还是只当这是一个玩笑，一种激将法？可是事实是，这是存在，这是真实发生的存在。

　　未等新郎的故事分享结束，洛秋兀自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外套，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在上计程车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挡风玻璃中自己的狼狈，因哭泣而憔悴的妆容，洒了几滴红酒的白色的裙，偌大的风，无止尽。

　　手机提示新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沈澄发的，他居然会有自己的手机号，可是之前他却从未找过自己。他说，洛秋，你今天没来啊。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的祝福。

　　任泪水在眼眶中纠缠一番，洛秋默默编辑好回复的短信：
　　——今天有点事不能来了，祝你们幸福。
　　——今天其实我已经来了，希望你幸福。
　　最终洛秋只发送了第一条短信。

　　初次见到沈澄的时候是洛秋念初三的那年上学期。那是九月才开学的一天，夏日的燥热还未完全褪去，慵懒的午后，洛秋像每个中午一样趴在桌上才刚醒，侧脸还映着浅浅的红，然后在睡眼朦胧中她就看到了站在讲台上腼腆的男孩子。简单的T恤，瘦高的个子，早已经忘记他的自我介绍是什么，只记得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很好听。

　　以后的一段时间两人也鲜有交集，这个新来的男生在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中曾引起了一阵波澜，他成了那些女孩子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们为他在球场上的飒爽英姿而欢呼雀跃，为他在黑板上写下标准答案后投去赞许，为他偶尔一次与之交谈而欢欣娇羞……大底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容易为自己心仪的男孩子倾入太多的关注。那个时候的洛秋，亦如后来沈澄所描述的那样，安安静静，瘦瘦小小，以隔岸观火的态度守着自己的小秘密。

　　真正与沈澄熟稔起来是因为班级里的一次有关学习的浩大活动。班主任语重心长的对所有人说，为了让班上所有的人都能顺利考上一中，经家长会一致通过，决定建立一帮一的学习小组。然后，在全班女生的艳羡声中，洛秋与沈澄一组。当然，原因是洛秋除了语文以外，其余功课一路飚红，而与之相反的沈澄，则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长相好、学习好、运动好。

　　自此以后的每天放学后，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了双双对对。而沈澄和洛秋，俨然是最瞩目的一对。沈澄人如其名，干净而秀气，睫毛长，但是又不失男子气概。听他讲题，对木鱼脑袋的洛秋来说真是一段很舒服的时光。每次与沈澄对视的时候，洛秋都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半拍，莫名的紧张和欢喜。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喜欢，最纯粹的喜欢。

　　那个九月，阳光格外的温柔而绵长，尤其是傍晚的夕阳，像柔软的手，像朦胧的眼，像不愿清醒的梦。洛秋总在想，如果上课的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放学后的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该有多好。以前那么讨厌的絮絮叨叨，从沈澄的嘴里出来却像是愉快的音符，拨得洛秋心里的那只小鹿活蹦乱跳。

　　日子就这么浅浅如白驹过隙般流淌。临近中考的前两个月，在其他的小组因为各种原因在班主任的默认下解散了学习小组的时候，沈澄和洛秋这一对却依然继续着，因为沈澄的坚持，也因为洛秋的木鱼脑袋。然后一个个被夏风柔软了的下午，在傍晚浓郁着淡淡慵懒气息的草地上，洛秋挽着沈澄的手臂放肆地笑着，夕阳斜斜映在他们年轻的脸庞，留下一串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临近中考两个月的时候，洛秋和沈澄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尽管他们只是在放学后才敢奢侈得挽挽手，可是那个时候的沈澄的关注度太高，所以让这段还处于摇篮之中的恋情浮出水面。在同龄人的艳羡和长辈的声讨中的，一路坎坷却越挫越勇。

　　班主任张牙舞爪地将洛秋和沈澄叫到办公室，在他左右的就是双方父母，阵势浩大。然后洛秋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而沈澄还是坦然地微笑着抬着头，亦如往常。可是洛秋隐隐觉得沈澄的妈妈看父亲的眼神有些欲说还休，可是明明那应该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自那次会谈洛秋才知道原来沈澄没有爸爸。接着在四个人的会审中俩人饱受发难。

　　——你们怎么想的，都快要中考了，还谈恋爱，尤其是洛秋，好不容易赶上的课程很容易就落下了。
　　——洛秋这孩子真让人操心，我和你爸爸工作忙，知道平时给你的关心比较少，可是我们这么忙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这孩子——
　　——你这孩子平时让人挺放心的呀，沈澄，怎么到了中考这节骨眼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难怪你最近回家那么晚，你这存心是让妈妈担心啊。
　　……
　　——今天趁着两家人都在，老师就不多说了，今天各自把孩子领回家，趁着双休，都教育一下，我希望下周一来了以后，这俩孩子能有全新的面貌。

　　最后在班主任的总结陈词中，俩人被各自领回了家。晚饭的时候，洛秋接着听着父母的絮絮叨叨，她简单趴了几口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随着狠狠地关门声，将父母的唠叨隔绝在门外。犹豫中，她拨通了沈澄的手机。

　　——沈澄，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我父母太烦了，我喜欢你怎么了，他们不依不饶的。
　　——洛秋，我愿意陪你，那我们今晚就收拾好东西，明天早上6点在学校后面的草坪见。
　　——好，一言为定。
　　——好，不见不散。

　　那个晚上，洛秋几分忐忑，几分忧愁，更多的则是兴奋。那个年纪，只知道遇到问题就远走高飞，却不知道该如何远走高飞。关着灯的房，洛秋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提笔给父母写封信，然后等着门外的响动停息了后，就放到客厅的桌上。洛秋写完信后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这才听到了从父母房中传来的不堪入耳的刻意压低的吵架声。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什么工作上的朋友关系。朋友到需要你那么晚送她回家。她已经守寡好多年了，还带着孩子。怎么着，你想娶她，你女儿想嫁她儿子，你们俩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你小点声音，别让孩子听到了，今天这孩子也累坏了。
　　——有什么小点声的，做得出来还怕人知道吗？！你今天非得跟我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们就离婚！
　　——别成天把离婚放在嘴边，孩子马上中考了，别给孩子造成阴影。
　　——这会知道心疼孩子了。平日工作的事你不上心，孩子的事你也不上心。这会倒想彰显你好父亲的形象了。我呸——老东西，臭不要脸——
　　……
　　父母的吵架声愈加刺耳，洛秋的心一点点变凉。她紧紧关上房门，泪水忍不住落下。
　　母亲说的会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沈澄的妈妈不就是第三者？那我该怎么办？
　　洛秋忍不住想给沈澄打电话，可是那边却已显示关机。看着时间，已经凌晨3点钟。迅速收拾好东西，洛秋苦笑着离开了家门。可笑的是自己从自家大门堂而皇之地走出，父母的房间却还是不休不止的争吵，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洛秋想着无处可去，就在学校后面的草坪上傻傻坐着。
　　夜真凉啊。沁骨地凉。洛秋数着天上稀稀拉拉几颗星星。愈发的没精神。眼皮越来越重，眼眶干了又湿。

　　年轻的承诺往往就像易碎的花瓶。许下的诺言都很美，可是践行的时候却往往是破碎。
　　洛秋——
　　像做梦似的，洛秋听到沈澄悦耳的声音。

　　然后在朦胧中，洛秋看到了沈澄——像撕破黑夜的黎明般出现在他面前的沈澄。她紧紧拥抱着沈澄，用尽力气。也许沈澄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何那个时候的洛秋那样拼命的拥着自己，像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般抱着最后一根稻草。

　　在沈澄温柔的擦拭中，洛秋这才看清了沈澄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有他的母亲。若然没有听到昨天父母的对话，洛秋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会充满同情和羡慕——同情她的不幸，羡慕她一直有沈澄相伴，可是现在这些情感都被怨恨所替代。洛秋紧紧拉着沈澄的手，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也许是察觉到洛秋的不安，沈澄笑着安抚着洛秋的情绪，并想将母亲到来的本意同她讲明。
　　——洛秋，其实，你不用怕，我母亲过来是因为——
　　我不要听——沈澄，你说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可是为什么她会来。我不喜欢她。我讨厌她。是她，害得我爸妈吵架。我恨她——
　　未等沈澄说完，洛秋以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情大声控诉自己的不满。

　　——洛秋，你在说什么呀，我妈她只是为我们安排了——
　　——沈澄，我不要看到她，我不要看到她，我们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洛秋眼泪在眼眶里散了又聚，沈澄有些慌了，平时的洛秋不似今天这么无理取闹，可是每一次他想同她讲母亲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的时候，洛秋又变得偏执和暴躁。

　　——沈澄，如果今天你不跟我一起走，我就不喜欢你了，我会讨厌你——
　　洛秋紧紧拽住沈澄的手，表情狰狞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其实她只是想吓一下沈澄，那个时候如果她真的离了沈澄，她知道会有多痛。

　　可是她渐渐感觉到沈澄手臂的松动，然后她看到沈澄回到自己母亲身边，略带苦笑地看着她，薄薄的嘴唇中说出的话让洛秋至今仍不能介怀。

　　他说，洛秋，如果你一定要我在你和母亲间作抉择，我会选我母亲，因为你不知道我父亲走的时候她一个人多么艰难将我养大。所以洛秋，对不起，我要送母亲回家了。她身体不好，不宜奔波。
　　然后，沈澄留恋看了洛秋一眼，决绝而去。

　　洛秋怔怔立在原地。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原来才叫心痛。

　　回到家的时候，父母竟还没发现自己不在。洛秋呆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母亲从房间出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妈，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

　　记忆中那是第一次被母亲拥着落泪，那个在事业上铮铮如男子的母亲，竟然搂着自己止不住的落泪。
　　因着母亲的利落，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办好了新的入学手续。然后在离中考前的两个月离那个草坪约定只有两日的星期一的早晨，洛秋已出现在新学校中。

　　那次约定的学校后草坪的不见不散竟变为十年不见。然后断断续续中洛秋听到了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们说他在中考前两个月左右的一个周一，变得木然，不似从前爱笑了。
　　他们说他中考发挥得不错，在结业典礼上还作学生代表发言，然后同他母亲一起合照，笑得好清澈。
　　他们说他在高中的时候有很多女孩子同他表白，但是他却坚持单身。
　　他们说他担任了学生会主席，风光无限。却仍然寡言少语。
　　他们说他竞聘为那个享誉全球的公司的市场部专员，才花了三年时间就升为市场总监。
　　他们说他居然会在母亲的安排下去相亲，而只同那个女孩相处了三个月，便决定结婚。

　　然后，意外地，洛秋竟然收到了沈澄的结婚请柬。她一眼认出了是他的字，那秀气而工整的字体，任是如何也无法忘却的存在。那存在，已经深深浸入骨髓，可，还是不得不剥离。

　　车窗外的冷风已将洛秋的思绪拉回现实。沈澄已经结婚了。曾经最爱的沈澄，曾经为他愿意放弃一切的沈澄，割舍了十年依然无法忘却的沈澄，终于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最适合我们的结局。如果我们没有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然后我奋不顾身地扑向你，用那样不顾后果决绝而自私的心扑向你，我们会不会不一样？只怪我们相见太早，早得不谙世事，早得不理任何烦恼。

　　默默，两行清泪滑下。
　　可是，有谁愿意告诉洛秋，餐厅那边的喜庆还没有结束。素日寡言的沈澄还在絮絮叨叨。

　　他说，十年前我认识一个女孩子，那个时候的我只想着和她在一起，哪怕是远走高飞背井离乡也不会皱眉。
　　他说，那个年纪的我们大底是快乐和伤心都会闹得惊天动地，冲动，爱幻想，以为爱情是所有，是一切。
　　他说，那个时候我们约好第二天离开这个地方，母亲已经觉察到我的去意，竟还担心我被流言蜚语中伤，然后费尽心思为我俩找新的学校。
　　他说，那个时候善良的母亲居然赞同我的无知，纵容我们的任性。我感谢我的母亲，我也感谢当年那个女孩，是她让我知道了爱情不仅会有惊天动地，但需要的是细水长流。
　　沈澄说完这些的时候，朝身边的新娘子深深一吻。
　　其实，沈澄隐瞒了当时母亲用近乎决绝的姿态哭着跪着求他不要离开，并承诺如果他不和洛秋一起远走他乡，她甚至会默许他们的爱情，为他们安排新的学校。然而，这些，洛秋永远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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