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校西安交通大学,献给我的第二故乡西安。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正剧
 
主角 视角
六哥
配角
老齐
钟教授
小王羲之

其它:碑林,书法,灵魅传承

一句话简介:《兰亭集序》是活的,字面意义上的活的。

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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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无CP-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504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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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序-另一个脑洞

作者: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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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相传,《兰亭集序》既成,皇帝李世民爱之至极,敕令此书贴身随葬。李世民
      死,《兰亭集序》依旨落葬昭陵,世间仅存碑刻一尊。
      昭陵为盗墓者所毁,《兰亭集序》真迹不知所踪,碑刻现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馆。
      这是官方的说法,我们地下的圈子是不太当真的。老早就有人质疑,如果《兰亭
      集序》真的跟李世民一起埋了又被挖了,那为何市面上从未有过真迹流通?
      这不是我们的作风。
      我去书院门找老齐喝茶的时候,老齐正好谈完一桩生意,五千块成交了一套《兰
      亭》的精品拓本,买家是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先生。老齐说,这位就是钟明善教
      授。
      我一听,赶紧站起来向他问好,老先生挺高兴,点点头走了。
      老齐说,钟教授可是大知识分子,可懂。“我卖给他的片子,一律八折。”老齐乍
      开粗短的手指,用力顿了顿,“他跟我这儿买了有大好几万了。——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听六哥说你得了个宝贝,我来开开眼。”
      “你又买不起,看什么看。”老齐摇头,比了个“六”给我,“小黄鱼。”
      六十万,说多也不多,不过我这种刚工作两年的人是肯定拿不出来的。
      “买不起还不许看啊?那商场里卖的鸽子蛋不也放着给人看么,你得是货不硬,怕
      我看出来啊。”以往我拿话挤兑他,他往往禁不起激将,今天却一反常态,连连摇
      头,说,鸽子蛋算个蛋,货是硬货,但你别碰。
      老齐做的是黑白两道的生意,□□上最合得来的伙伴恰巧是我沾亲带故的哥
      哥,总算起来行六,他家里人一直以为他是皇朝国际的保安,只有我知道他做保安是
      虚,倒卖文物才是实。
      皇朝国际是西安版的天上人间,出入其中的不乏能人异士。
      六哥前天说漏了嘴,说这世道生意难做,货越来越烫手了,眼见着一件好东西要
      砸手里,不知道老齐匀不匀得开。然后跟我侃了半个小时国际油价和乌克兰局势。
      烫手货,是指自身价值很高却难以流通的文物,多半是古墓里出来的一手物件
      儿,拿出去,认识的人少,识货的敢收的也不多——为什么?因为一旦捅破了就是翻天
      的罪,倒卖国宝,是要杀头的。
      烫手货一般都流向海外市场,这几年海关查得严了,六哥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难
      做了。
      我是六哥带着认识的老齐,我要看什么,老齐通常不会驳回。今天他这个态
      度,我就知道是有真神下凡,硬缠着他进了后屋。
      老齐一边开门一边骂我,说你一个大姑娘跟我动手动脚的,人家说我有作风问
      题……这个不能摸!这个也不能!
      老齐的后屋布置得像个手术室,贴墙一圈保险柜,中间一张乒乓球桌大小的透写
      台,顶上一盏货真价实的无影灯。老齐背对着我开了一个柜子,抽出一个画筒,斜斜
      地倒出一个卷轴,在桌子上摊开了,拧亮了灯,才叫我靠近了看。
      是一幅字,原件不规则,大约一张A3纸的大小,已经蜕化成了半透明,靠近顶端
      有一颗小小的疙瘩,算是个瑕疵。底下衬了新的丝绵,字迹便一目了然:或放浪于形
      骸之外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我太熟悉这篇文字了,老齐拿这样一幅字出来,默不作声地横了我一眼,我就明
      白了。
      “真迹啊?”我故作淡定,伸出去的手却忍不住发抖。
      传说《兰亭集序》并未损毁,可是千百年来也并无人见过真迹,难道就这么轻易
      地被我看到了么?
      老齐抓抓头皮,恼火道:“说真也真,说不真也不真。”
      我听了这话,去外堂拿了一副橡胶手套戴上,回来捻了捻桌上的这幅字,还是不
      得不问:“这是?”
      《兰亭集序》原稿是布面,眼前这幅字非丝非帛,摸起来有点油腻感,我实在没
      见过这种材料。
      “人皮。”
      “噫……恶心死了!”我当即放手,扯了手套,还下意识地在老齐的老汉褂上蹭了
      蹭。
      老齐一边躲一边叹,噫你这个女子,都说了不让你看。
      恶心归恶心,我看惯了《兰亭集序》的拓片,刚才只一眼也看了个透彻:这幅人
      皮版《兰亭》,虽然只有两句,却端的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笔画之间的山野韵味
      呼啸淋漓,绝不是一般的拓本影本能有的气场,王羲之便活过来,恐怕也写不出这个
      水平的字了。可是世上有各种版本的《兰亭》,都说自己是真迹,却独独不会有人皮
      版。
      这就是为什么老齐说它真也真,不真也不真。
      “你们盗卖古尸,这是滔天大罪,玩儿脱了吧!”我一脑补在晦暗狭窄的墓室
      里,一群盗墓贼拿着小刀剥人皮的场景,就不寒而栗。
      “你才盗卖古尸,一看就没有工作经验,胡扯八扯。”老齐推开我,揭起人皮的一
      角,轻声说:“这是活人的人皮。”
      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极为离奇的故事。
      一个月前,六哥去西京医院看牙,偶然听见护士们议论,说一个产妇小孩儿生下
      来就是个死胎,得了产后抑郁症,天天不吃不喝,拿手指蘸水在床单上写字,人都快
      不行了,家人也不来看看,预存的费用估计也快花光了,不过那字儿真写得不赖。六
      哥当时也是闲得无聊,突发奇想就谎称自己是产妇的娘家兄弟,摸进了病房想看个新
      鲜,结果一眼就看见那女人写的正是《兰亭集序》。
      六哥说他玩儿字画十来年,从没见过一个活人能把这天下第一行书写得那么好。
      六哥眼睛里全是商机,他一眼看出这个抑郁症产妇是支潜力股,就动了心思,当
      即安排了小弟,折腾一番,把人接到了自己家里。
      他当然没发痴到想伪作真迹,但《兰亭》传世的影本临本版本极多,造几幅高仿
      出来却不难哄人。
      影本不同于拓本,那是要靠人亲自写的。一般的影本,是先在纸上对着真迹描好
      框,再像小孩儿填色涂画似的用墨填成字迹,这种影本因为传世数量少且仿真度极高
      而相当值钱。还有一种影本,也叫临本,本质上属于临摹,只有还原度足够高的才可
      以打擦边球称为影本。临本的价值见仁见智,有些临本的水平甚至能够高于原作,那
      就不是一般的影本能比的了。
      六哥看中的就是这个女人几乎可以乱真的临摹水平,配合他手下那个成熟的团
      队,能量产。
      只是这把实在不该六哥赚这个钱——抑郁症产妇出院第三天就抑郁过头,自杀
      了,死前在自己肚皮上用六哥为她准备的宋墨写了《兰亭》中的两句话。
      六哥郁闷得很,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他命人把这张人皮《兰亭》剥下来,又逼
      了老齐替他销货。
      这故事太过离奇,可是把人皮做旧又面临盗卖古尸被抓包的巨大风险,所以老齐
      并不看好这张人皮的销路,开的价钱也着实不算高。
      “可惜了啊,这手好字。”我叹了口气。字,哪怕是王羲之写的,也不过是字而
      已,没了就没了,真正值得惋惜的是写字的人。无论什么技艺,做到登峰造极的地
      步,都是值得尊敬的。
      老齐摇摇头,说怪就怪在这里。
      六哥眼睛里全是商机,他没打算杀鸡取卵,可架不住鸡自绝于人民,但死了归死
      了,剩余价值还是丰厚的。
      说白了,六哥找到了产妇的家人,交还了尸体,说好赖也是命,你们放着一个大
      肚子不管难道不怕遭天谴么。就这么连说带骂,竖立起见义勇为的道德监督员形象
      后,六哥提出,既然这位母亲生前爱书法,你们是不是拿点她的笔墨烧给她以此慰
      借,再找人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也不枉她最后的辛酸。
      “六爷是何等精细的人物!”老齐拍案,“他早搞清楚了这个大肚子是个偷汉子的闺
      女,一家子从爷爷起就不认她,那点住院费算是给她的棺材钱——借这个机会弄到她生
      前的字画,做做功夫,也是好价钱。”
      “可是吧,那家人说,这女子从来没听说她会写什么书法过。”老齐说到此处,也
      是一脸困惑,“人家把她的日记给了六爷,六爷看了,确实是没练过的。”
      老齐夹七夹八说了一段,其实也就一件事:一个不懂书法的人当着六哥的面写出
      了足以乱真的天下第一行书。
      但是这个人死了。
      “顽冥不化,不过是未婚先孕,就这么绝情,可见平时也不当她人看。”我淡淡地
      回了一句,“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老齐说我也不知道,六爷非要我销货,我都愁死了。
      几天后我遇到六哥,跟他提起这件事,六哥笑道:“你有兴趣啊?”
      他很少问我这种问题,上一次他问我是否有兴趣去一趟甘肃,我去了,见到了千
      百年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敦煌佛光。
      “有!”我立刻表态。
      我对死人皮并无好感,但一个人突然掌握一门绝技的现象让我想起在西藏修习密
      宗典籍时听大喇嘛们提过的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伏藏。
      伏藏是一种密宗传承最高经义的方式。由于最高妙的佛法无法用语言或文字记
      录,佛会把他的智慧寄存在大地深处,有缘的信徒将直接以头脑继承佛的智慧,并以
      此度化世人。在这名信徒圆寂后,佛的智慧将再度潜伏,直到下一任有缘人出现。
      是为伏藏。
      修习结束后我回来继续念大学,每次考试时都会妄想我能启动题库的伏藏,让我
      跟出题人心神合一。
      我把我的猜想对六哥说了,提出会不会这个女人在不经意间触动了王羲之留下的
      伏藏,才能写出这样的书法。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写来写去也只是一篇《兰亭集
      序》。
      “有意思,但可能性不大。”六哥点头又摇头,“王羲之的艺术成就远不止《兰
      亭》一篇,《兰亭》本身也是他醉酒后信手而成的游记,在他而言并非倾心之作。若
      真有什么伏藏,也不该伏《兰亭》,或者不该只伏《兰亭》。”
      于是我问六哥有什么打算。
      六哥说,他已经把那个女人的日记研究透了,并没有提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他也
      寻着线找到了孩子的父亲,但那只是个长了一副好皮相的混混,是个打老婆的班
      头,坑妇女的领袖。
      所以暂时没什么打算。
      我要了那本日记来随手翻了翻,一开篇就是她和那个混混的相遇,看来是专门为
      记录这段感情而写的,她对那个男人的情感应该很深。
      她写道,我们在最古老的城市中最古老的地方相遇,那些不朽的石头见证了我们
      不朽的爱。
      “西安城最古老的地方是哪儿啊?”我一边问一边想,“钟楼还是大雁塔?还是城
      墙?”
      “都不是。”六哥没好气地答道。他也就这个问题问了孩子的父亲,那个男人憋了
      半天,说她是他用陌陌摇来的,他的账号叫千年古堡。
      贱人就是矫情。
      六哥追这么细,是因为不死心。他教过我一句话,叫孤证不证,既然日记的主人
      当着他的面写出了比原版还原版的《兰亭集序》,她就一定学习过书法,并且写过别
      的作品。
      支持六哥热情的是两根不朽的柱子:神秘未知的世界,和钱。
      六哥相信这世上有天才,有的人就是过目不忘,落笔成章,比如黄药师的老
      婆。他说这个女子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她只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学成惊人的技
      艺,这点时间可能教会一个普通人正确的握笔姿势都不够,但足以让她领悟天下第一
      行书的全部精义。
      六哥一心寻踪,天天念叨他的小王羲之,还安排我去打听近期书法界是否有什么
      昙花一现的奇人。
      西安城里撑得起书法界大梁的,钟明善教授算一个。
      借老齐的光,我有幸登门拜访了钟教授,并把人皮《兰亭》的扫描件给他看。
      “了不起!”钟教授扫了一眼我手里的复印纸,立刻大声赞叹,“这个字写得好!是
      你写的?”
      我忙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一位故人写的。
      钟教授一时没领会“故人”二字的深意,连连说,写这个字的人了不起啊,以女子
      之手写出这样的水平,不要说西安城了,拿到全国都要数第一!
      我刚想说可惜斯人已乘黄鹤去,就瞥见老齐脸上压抑不住的震惊和沮丧,听他问
      道:“您看着这是女人写的?”
      我一听也明白了,我们并没有告诉过钟教授这幅字的出处,可他一眼便看出此字
      出自女子之手,可见这幅字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高妙。
      也许是我们太希望她是王羲之转世了,反而忽略了最明显的“假”。
      “您怎么看出来的?”我不甘心地问。
      钟教授不答话,随手拿了一支笔,草草一挥,也写下了“或放浪于形骸之外俯仰
      之间已为陈迹”,随即抛给我们,说,你看。
      他并未刻意临摹,所以乍一看倒不如我们的扫描件“好看”,但老齐浸□□画多
      年,看了两遍,不由得叹息道,是了,是了。
      人皮《兰亭》在对比之下,明显能看出笔致的圆柔,收尾尤其软弱,我们原先只
      当是皮肤不易着墨所致,却自欺欺人地无视掉了这个很明显的现象。
      “至于你说的新秀……”钟教授沉思半晌,坚决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
      人,我自认不算孤陋寡闻,若有这样的人,我应该会知道。而且——不会有人在几个月
      内就能从零起步达到这个水平的,有的人的确悟性高一些,但所有人都要练。”
      我回去后把钟教授的意思转达给了六哥,六哥不以为然:“他没见过天才,天才就
      不存在了么。人临死前写的东西当然跟正常状态下写的不一样,一样才不对呢。”
      老齐说:“六爷,我倒觉得钟老师的话有点道理,咱就说,她再天才,也得有人教
      不是?只要有人教过她,那这个天才的名声就不会传不到钟老师那儿去。钟老师没听
      说过,可见——她是自学成才?”
      老齐越说越没底气,听到最后,我和六哥一起笑了出来。六哥说:“自学成才也太
      夸张了,更可能是千里马没遇到伯乐。”
      “千里马不跑,凡夫俗子自然看不出来。”我心里有一些隐约的头绪,可是说不出
      来,六哥这话一递过来,我就好像抓到了一团乱麻的线头一般,顺着说道:“可是她只
      要亮一手,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蹊跷,又何来无伯乐一说?”
      六哥笑道,那你说是如何?
      “自学……”我沉吟一会儿,抬头看向老齐,“老齐你说,自学是怎么个学法儿?”
      “临帖。”
      “这就是了!”我拍了拍六哥,“她就算是个天才,也得有人教——可是教她的不是
      人,而是一本字帖。”
      “好好好,就算她自学成才,可是,字帖呢?她练的字呢?”六哥一摊手,他并不
      关心死去的小王羲之是怎么练成的绝技,他只想要她的作品,至于来源故事,他会
      写。
      老齐抓抓头皮,困惑地补充道:“是啊,她从来没跟我买过字帖嘛。”
      “非得跟你买啊?”我笑了,“你那帖子打完八折还要五千,你以为西安的房价是多
      少?”
      老齐急了,拍手道:“你光看,你知道功夫在哪里?拓这一本出来要两三个月的功
      夫,我这还贵,你去博物馆里打听打听他们卖多少钱哦。”
      我知道他说的也是实话。我第一次去碑林博物馆的时候,看见工人正给石碑上
      纸,那精细水磨功夫的确了不得,进商店随便指了一张问价钱,售货员的报价让我第
      一反应她多数了一个零。
      不过从这女人的日记里能看出她是李莫愁式的人物,一旦爱上了,那就要死磕到
      底,哪怕最后两败俱伤。
      说不定她一眼看上了《兰亭集序》,还真的一掷千金去买了字帖呢?
      六哥派了手下去书院门卖帖子的人家打听,我则抱着微弱的希望去了碑林博物
      馆。淡季的门票是25一张,我用淘宝买来的学生证买了八折票,毫无愧色地晃了进
      去。
      西安有很多博物馆,几乎每个馆子都有过硬的底子,也难怪,十三代大朝在这里
      叠加,找个土堆随便一铲子下去都是国宝,西安交大的澡堂子直接修在了□□陵的遗
      址上,为的是那里有一处温泉泉眼,前阵子说要新建个食堂,地基打了一半打出个唐
      墓来。
      这些博物馆中,最有名也最豪华的是陕西省历史博物馆,我去过多次,深知外人
      传颂的所谓镇馆吕后金印,不过是其中极普通的藏品之一,在那片雄浑磅礴的建筑物
      底下,神秘冰冷的地库中,保存着中华民族存在于宇宙的证据。
      我最爱的倒是这个碑林博物馆,一方面与我文艺青年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别人喜欢
      什么我偏不喜欢的装逼心态有关,另一方面,碑林博物馆的确是清幽安静,从无喧
      嚣,石碑也不像一般的文物扣在巨大的玻璃罩子下一副神棍模样,密密匝匝地全挤在
      几间不大的屋子里,置身其中,只让我无比相信张大千的那句话:
      世间有大美。
      这一趟跳过了馆藏,我直奔商店,指名要一套《兰亭》。
      “来看,要哪种?”售货员麻利地摆出三个盒子:第一个里面是普通平装本,第二
      个是仿古线装本,第三个是精装本,不仅字迹更加清晰,包装也非常严整漂亮。“我们
      这里卖得最好的就是这种。”她推了推精装本的盒子,“收藏么,就要讲求个品相。”
      我淡定地翻了翻封底:一万两千八。
      “这么贵……都是外国游客买吧。”我摸了摸深蓝色的布面包装盒,下意识地估算了
      一下这玩意儿折算成美元的价钱。。
      “不会,本地人也有。好东西,值得收藏。”她见我没有买的意思,又拿起一本普
      通版递到我手里,说:“这个也好,这个适合练字,你看我们还送影纸。”
      我一把捏住了手中的册子,急问:“你还记得有没有一个孕妇最近买过这个
      吗?——她……弄丢了,托我再买一本,我又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种,没带手机都没法现问
      她。”
      大肚子这么明显的特征,应该会有人留下印象吧。
      “没有。”售货员微微惊异,随即大方地摇了摇头,“她来看过几次,不过没买
      过。”
      我激动得全身都发抖了,这么容易就给我找到她的踪迹了么?!
      这时另一个售货员搭腔了:“那个姑娘啊,怪得很,天天来,钻进里头去就不出
      来,我还以为是哪个学生,后来肚子大了才知道是个孕妇。”
      我按照她的指点走进了小王羲之生前常来的展馆,她每日来看的,想必是那块
      《兰亭集序》碑了。
      这块碑与原版《兰亭》同时期产生,也算是一版特殊的真迹了,反而是现在会稽
      山下那个景点兰亭里放的是块高仿。
      我站在这块一人来高的石碑前梳理了一下思路:首先,小王羲之并不是我们理解
      的那样,在四个月之前才开始接触《兰亭》,而是至少在一年前就每天来这里观摩
      了;她坚持了至少一年每天从早盯着一块碑到晚,大着肚子也不松懈,可见用心至
      诚;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对《兰亭》这么感兴趣?她又是怎么练成这一笔字的?
      书法这个东西一方面讲究悟性,另一方面也要下死工夫练,就像钟教授说的,所
      有人都要练,光看是看不会的。
      六哥也持这个观点,所以坚持不懈地在寻找她练字的痕迹。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隔几天就去碑林博物馆,每天痴痴傻傻地研究兰亭碑。
      王羲之实在是太恰到好处,再工一分就死板,再草一分就凌乱,完美妥帖得如同
      考卷后附的标准答案。抛开艺术成就,我倒是更喜欢米芾。
      我第一次来到碑林博物馆时还是高中生,在林林总总的碑刻中一眼抓住了米
      芾,从此醉心。
      其实我至今无法看懂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那种看到那些文字时突然降临的欣
      喜与感动让我无法忘怀。这些字是活的,它们本身在传递着信息和情感,虽然我无法
      解读信息的具体内容,但我知道那是积极的信息,每次看到它们,我都由衷地欢欣愉
      悦。有时候我会做一种奇怪的梦,醒来后梦的内容完全记不住,但幸福感却经久不
      散。米芾的字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在我快把兰亭碑看厌的时候,有人注意到了我。
      看起来是一对学生情侣,大概也是常客,那天那个男孩儿指着我悄声说,她又来
      了。
      那女孩儿摇头:“不是她了啦,以前那个阿姨后来再也没来过了,两个人你怎么能
      认成同一个的。”
      我踱过去笑问:“咋,你们见过我?”
      那女孩儿摇头道:“没有啦,是以前有个阿姨,我们每次来都会看见她在这里做研
      究。”“不过她精神好像有点问题。”男孩儿凑过来说,没注意到女孩儿瞬间的尴
      尬,“特深情,瘆人得很。”
      这对情侣是西美的学生,常来观摩,显然与小王羲之有几分熟络,他们说,这个
      非常喜欢书法的阿姨简直把碑刻当成了胎教材料,从早到晚捧着肚子念念有词,像念
      经一般,读这幅《兰亭集序》。
      “她老公也不怎么陪她。”女孩儿有些感伤,“后来她肚子很大了,站不动,就不来
      了。”
      “你们见过她老公吗?”我有些疑惑。小王羲之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夜情的遗孤,那
      个男人,从六哥的描述来看并不像是会为她留情的人。
      “见过一两次吧。”男孩儿看了看女朋友,女孩儿眯着眼想了想,说:“就一次,俩
      人可亲密了,说说笑笑的,她老公很懂字,给她讲得可细可有趣,还被管理员说太吵
      了,第二次我们没见到,她见到了,冲出去叫了半天,她老公也没过来,可能是认错
      人了。”
      “他们很厉害的。”那女孩儿叹气,“那个拓本要一万多,她老公当场掏
      钱,买!”说罢扭头看了一眼商店,脸上是混杂着不屑的艳羡。
      正说着,老齐陪着六哥慢悠悠地晃了进来,见我回头,忙示意我不要招呼。我不
      动声色地转过身,跟那对小情侣有一句没一句地扯了一会儿,眼见他两个渐渐走远
      了。
      在老齐的店里截下六哥,我直问道:“你们俩干嘛呢,做贼去了?”
      六哥抱着一个旧兮兮的缸子喝他的大麦茶,盘腿坐在老齐的玻璃柜台上,说,我
      给你们讲个事儿。
      老齐安静地凝视着他。
      说,人有三魂七魄,物要是通了灵,也就有了魂魄,但不叫魂魄,叫魅。咱不是
      讲神话故事,那都是有史可依的:越王勾践剑,知道吧?入土千年,再挖出来的时
      候,寒光闪闪,一笔能划破二十层报纸——柳叶刀都没这么锋利,为甚?就是因为剑
      魅。你别说什么铸造工艺,工艺都是在进步的,只有现代人做得到而古人做不到的,没有古人能做现代人反而做不出来的。为嘛越王剑能做到的柳叶刀做不到,因为
      剑的那个刃口,不是光锋利就能使上劲儿的,还要剑气——拿剑的人有所向披靡的杀
      气,那剑气就猛,有卧薪尝胆的耐性,那剑气就锐,这叫藏锋。勾践这个人啊,非常
      的狠,一般人没有那么狠的,所以他身边的东西,佩戴久了,就能养魅。
      咱们说孤证不证,你看大多数开国帝王陵寝出土的礼器兵器,都特别漂亮,为
      甚?因为当打江山的人心性是很强的,只有人的心性强了,东西才能通灵。咱老说杀
      过人的刀能辟邪,为甚?因为伤过人魂魄的刀有凶气,一般的孤魂野鬼不愿意招惹。
      人能生魅,魅也能生人。我不让你玩玉,为甚,因为玉特别容易通灵,很多
      人,脏,他们戴过的玉就脏,你再去摸,就不好。你的三魂七魄遇上魅,你强,魅就
      影响不了你,甚至会被你转化;它强,它就能入主神宫,变成你的一部分。所以老人
      和小孩被侵扰的多,半夜里人迷糊的时候被侵扰的多,壮年男子,比如我,心性坚
      定,意志顽强,就不容易鬼上身。
      但是人的魂魄怎么能说换就换?这就跟你器官移植似的,十个有九个半会发生排
      斥,九个半有七个半就挺不过去翘辫子了。所以你看大多数被附了身的人很快都不行
      了,活下来的也疯癫了。
      现在你们懂我意思了么?那块兰亭碑就有魅,那个女子本来就没甚主见,还天天
      看夜夜看,就被魅侵入了。王羲之写《兰亭》,是在醉酒之后写的,魂魄飘忽体
      外,遇上容易通灵的物件,就产生了魅,这个魅非常强大,不仅能附着在原作上,连
      碑刻版都沾染上了。《兰亭》这个魅,是个痴狂沉醉之魅,恰恰与那个女子为情所困
      的心态一致,两下里一合,她就通了《兰亭》的灵,写出了《兰亭集序》。
      不过她这个通灵,并不是《兰亭》原作的灵,所以没有当场发狂,只是精神为字
      所困,你看她最后已经无法自控了,一直在书写。
      最古老的城市里最古老的石头,见证了这个女人把自己燃烧殆尽的过程。
      六哥讲到这里,老齐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所以她的孩子注定是活不
      下来的——妈都这样,孩子自然会被害死。”
      我也被这种悲伤打动,说不出话来。
      那个男人无情的千金买笑,给了小王羲之一点幼弱如浮萍的寄托,她只能通过一
      遍遍回忆他们在这块石碑前的快乐时光来寄托那一缕情丝。
      不过一块翻刻的石碑就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我简直不敢想像《兰亭》原作会有
      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也突然十分感佩唐太宗:他的心性之强本已无常人可比,却也
      为一幅书法所影响诱惑;他将真本带入了墓葬,这也许是被影响太深爱到痴狂不能放
      手的结果,也许是理智判断此字不应遗留人间的结果: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兰亭集序》真本已毁,是真的;可是《兰亭》未死,也是真的。它以一种特殊
      的生命形态一直活到了今天,它有那么多狂热的信徒,它能强迫一个千年以后的活人
      在瞬间化身为它的笔——也许不够纯粹,但也足以震惊世人。
      六哥抬手碰了碰我的脸,轻声说:“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去碑林,你告诉我你喜欢米
      芾,那时我就该想到,你于书法一窍不通,不该喜欢得那么厉害。”
      “你是怎么想到魅这个东西的?”我瞬间毛骨悚然,这是暗示我被鬼上身了么?
      六哥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笑道:“先是迷信,后来越推越顺,就真的信了。”
      不止《兰亭集序》,想想千百年来,有人为一折戏呕血,有人为一部书泪尽,这
      样大的痴心,的确不能简单地形容为执着。
      “她不是第一个。”六哥轻声说,“她只是很多个小王羲之中的一个。”
      感情也是一种魅,小王羲之与其说是被《兰亭》侵蚀,倒不如说是为情所困。她
      爱之不得,只能将一腔相思付于死物,却不想死物成了精,掉头把她害死了。
      “也就是说。”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跳上柜台,侧头看着他说,“《兰亭》一写下来就
      成了精,还生了一窝小妖;李世民把老妖毁了,小妖就这么一直活到现在,还搞死了
      一个大活人,一尸两命?”
      六哥苦笑:“你嘴里就没好话——不过话糙理不糙,被它影响过的人肯定不止这么一
      个,你也不能说害人啊,天下第一行书还活着,千秋万载地活着,不是很好么?”
      “好个屁!”我不屑,“东西再好再妙,也不该成精作怪,强人所难。”
      “那伏藏呢?佛的智慧是智慧,人的智慧就不是智慧了么?”六哥低下头,“我们写
      书,刻碑,想尽一切办法让一些值得不朽的东西不朽,那些伟大的人,虽然已经死去
      了,可是他们的思想还在流传,他们创造的价值还在——□□。”
      我听了不由得生气,冷笑道:“腐朽很可怕么?永生很有意思么?这个宇宙又不是
      为人类的存在而存在的,人觉得可有意义的东西,猫未必觉得,狗未必觉得,山石树
      木未必觉得,我们千辛万苦违逆自然的本性,自然会以我们为荣么?小王羲之爱的是
      她娃的爹,不是什么倒楣的字帖——结果那字帖抓着一个算一个,非逼着她做传人,这
      下好了,没传成吧。”
      六哥被我一呛,也气了,但他不会跟我争,只是默默地转过头去不看我,把手里
      的茶缸在柜面上一磕。
      老齐立刻抢上来护住杯子,叫道:“祖宗!玛瑙釉!”
      叫也来不及了,那缸子足圈挺深,做得又薄,已经磕出一个小小的豁,露出灰白
      的胎。
      我们这个圈子,什么都可以不忌讳,唯独不能轻侮祖宗——我们是指着祖宗吃饭的
      一群人。我这般诋毁,六哥是真生了气,接连一个月都没再理我。
      我也不在乎,抽空去拜访了圈子里的一些老师傅,咨询与“魅”有关的典故。
      圈内人大多是知道这些的,但因为他们多半信神信鬼,有些观点做不得准,我又
      试着问了钟教授——他是老党员。
      钟教授见多识广,听完整个故事后只是呵呵一笑,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
      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惜不能见到她更多的作品了。
      趁着淡季,我又去了几次碑林,一块一块地看过去,六哥说得对,它们是活
      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氤氲着温柔的磁场。也只有西安配得上这些石碑,也只有这些石
      碑配得上西安。
      那个周六下午,我踏着闭馆的广播声走出碑林时,接到了六哥的电话。他的声音
      比平常嘶哑一些,有点刻意压抑激动:“找到了!我找到她了!”
      老齐关了店门,把手术室一样的内室清理干净,加了两盏大灯,把整个房间照得
      通明雪亮。
      透写台的光被开到最大,整张桌子笼罩在鸭蛋青的光晕中,像圣洁的祭台。
      祭台中间是薄薄一摞纸,显然是着意平整过的,还没有装裱,简陋中流露出比精
      装本更诱人的风致。
      “看看。”六哥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张,像抱着新生儿的父亲,笑得那么幸福又虔
      诚。
      “这是……?”我一看那纸张就觉得疑惑,这质地明明是唐纸,寸纸寸金,六哥给小
      王羲之准备的是宋纸,相对于唐纸而言没有那么昂贵,这纸是哪里来的?
      “山西货。”老齐扣了扣桌面。
      山西货是出土货的别名。盗墓之风起源于山西,以前说某样东西真,往往会加一
      句:“山西来的!”久而久之,圈子里就把出土货叫山西货,相应的把传世货叫安徽
      货。
      说六哥精诚所至也好,说他贼心不死也好,反正这人为小王羲之疯魔了,派了一
      支队伍把有可能找到《兰亭》的地方都翻了一遍,竟真的给他找到一套残本。
      连我都看得出来,这幅字比小王羲之那张人皮高妙太多了,两者对比,人皮版可
      真是个女人写的。
      “这是真迹?”
      “当然不是。”六哥摇头,“这是我从褚遂良的一个衣冠冢里找到的,年份稍微早一
      点,应该是他的藏品——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我无心追究这半副《兰亭》的来源,它也许也是魅的化身法相,也许也身负血
      债,但它的美已经足够说服所有人了。
      老齐摸着下巴说,六爷这一趟是收着真神了,我手上那些客户加起来都吃不
      下,恐怕要请老佛爷出山。
      老佛爷是西北地下圈子里的一位神人,我只闻其名,从未见过本尊。他对古董的
      了解未必比我强,但极其有钱,而且势力通天,凡是坑过他的人或早或晚都交待了性
      命,跟当年的慈禧老太太有的一拼,所以得了个诨号叫老佛爷。
      六哥点点头,把字卷起封牢,轻轻锁好了,转身几步跳到我身边抱住我大笑:“我
      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六哥是练家子,激动之下手上没轻没重,一掌拍在我后心,我整个人锁在他胸前
      没法缓冲,震得差点吐血。
      我们三个都很高兴,约好去粉巷吃烧烤庆贺。六哥有晚班要值,等我们赶到老秦
      烧烤店,店里已经没几桌人了,老板看见我们去了,当即招呼人又拿了整包肉串出
      来。
      坐了没一会儿,大盘烤肉就端了上来。肥筋,瘦筋,板筋,里脊,牛肚,一样五
      十串,加上啤酒和冰峰,满满当当一桌子。
      我吃不动肉,抱着冰峰居高临下看老齐和六哥埋头扫荡,蓦然有一种看我家喵星
      人吃饭的错觉,温柔和幸福渐渐满溢心间。
      六哥放松之下,很快就把自己喝挂了,老齐勉强还算清醒,摇摇晃晃地帮我把他
      弄上车,扔回家里醒酒。
      有这件宝贝镇场,六哥终于得以觐见老佛爷,在一干心腹的陪伴下屁颠屁颠地去
      了,我没资格一起去,就跑去找老齐玩,帮他修他的玛瑙釉缸子。
      无论值钱不值钱,老齐都很爱护东西。六哥磕了他的玛瑙釉,他心疼钱之余,更
      心疼物件,跟我说了八百遍“天青釉工艺已经失传了,复原得再妙也不是原来的东西
      了”。
      这一点上我跟他是一气的,古人的工艺是不如现代人,但并不是东西做得更好就
      好,那些手艺本身是值得纪念的。六哥倒不很计较,他重结果不重过程,只要东西漂
      亮,他才无所谓年份是西周的还是上周的。
      反正他有能力把上周的做成西周的。
      老齐这只缸子只磕掉了薄薄的一片,偏偏面积倒不小,我主张放弃原来的釉,用
      黄金把伤处补起来,老齐心疼得一边抽气一边去拿工具,我就去东大街买黄金。
      因为用量不大,买颗珠子也就够用了,我挑了工费最低的一家买了颗光面路路
      通。
      东大街是西安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周末的中午最热闹,我看着街上人来人
      往,终于下定了决心。
      老齐化了金水,屏气凝神,一笔到位。剩下的金水,老齐随手摸了个模子出
      来,啪,给我敲了朵小金花。
      我拔下头上的发簪,看着他帮我把金花焊上去,说:“我要走了。”
      “去哪儿?”老齐眯着眼打磨焊接口的边缘,又整了整花瓣的角度,递还给我,“好
      看着呢。”
      “回家。”我指了指门外,“我要回南京。”
      “干嘛突然要走。”老齐抱住他的玛瑙釉,用陈述的语气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说:“六哥要糟,我不想被连累。”
      老齐悠然长叹,道:“你六哥能不能金盆洗手,就在此一举了。”
      “我已经参与得够多的了”我低头,“私通文物,倒卖国宝,和……杀人。”
      人皮《兰亭》根本不是个意外,六哥不知从多久以前起就在准备这一场戏,我的
      参与只是其中一条辅脉。
      六哥亲手培养了小王羲之,这个女人为他写出了足以乱真的《兰亭集序》,还给
      他生了一个没活下来的孩子。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六哥让我在小王羲之死后进入这场戏,一步步引导我了解
      “魅”。他明白我不可能彻底相信妖精鬼魅作祟的说法,但他要的就是我的半信不
      信——我会去找圈子里的大咖询问,与他们辩论,提出种种忤逆祖宗的说法,而那些大
      咖们,会因此更相信《兰亭》成魅的说法。
      他并没有只让我一人做喇叭,他找了老齐,把这个说法一层一层地扩散了开去。
      六哥甚至连钟教授都没有忽略,他需要一个权威的学者“替”他指出人皮《兰
      亭》的破绽所在,让随后出场的唐残本更加真实又奇幻。
      当整个圈子都知道并相信六哥手里那张人皮的来历后,六哥掉头去了古墓,拿回
      了一套生成于唐代的“魅”。他的聪明之处在于直接挑明它不是真本,但它的价值之
      高,绝不逊于真本:它够漂亮,够传奇,而且传奇得够真实。
      小王羲之从头到尾只是个铺垫,她的全部价值就在于那张人皮,而她的孩子,六
      哥自然不会让他活下来。
      六哥亲手培育了一份精妙绝伦的唐残本《兰亭集序》,它不再是徒有技巧的影本
      临本,而是凝聚了真本精魂的化身。将此镇山之宝献给老佛爷,六哥是摆明了态
      度:我已经把最巅峰的收藏交出来了,以后就不跟你们玩了。
      半本《兰亭》,自释兵权,六哥为的不仅是功成身退,更是退出后的长久安
      宁——长辈不引以为患,平辈不视其为敌,小辈不敢轻举妄动。
      “你猜得倒挺准。”老齐摸了一串珠子在手里随意盘玩,“六爷一直说你聪明。”
      “我要是聪明,一开始就会发现破绽。”我搓了搓簪头的金花,反手别回头上,“你
      们的破绽太多了。”
      不顾老齐变色,我快速地说下去:“六哥是不是故意说漏嘴引我来找你我不知
      道,但你是真的说错了话——你告诉我,那是一张活人的人皮。”
      “如果真如你们所说,小王羲之留字后自杀,六哥剥皮留念,我也不会对那张皮的
      状态产生怀疑。我是干什么的你也知道,你手上拉一口子,我看一眼就能知道是什么
      东西什么时候拉的,何况这么大张人皮!我本觉得是六哥处理得好,把死后收缩的肌
      理修复如生,可是你的那句话一直让我存着一个假设:那就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
      “西京医院又不是地方小诊所,是随便就能把人带走的地方么?六哥能带走小王羲
      之,是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小王羲之认识他,信任他,自愿跟他走。小王羲之的家
      人也认识他,当他是好人,才会把那些日记给他,让他整理她的遗物。”
      “那套唐残本也是小王羲之写的,只是那时她生活在幸福中,意气风发,所以写得
      好。我于书法不通,但学过一点笔记比对,小王羲之的那个'俯'字特征太明显了——你
      去告诉六哥把人皮上的那个字裁掉吧。”
      “这你倒是小看他了。”老齐说得轻松自在,“他找人做了字迹比对,然后把唐本上
      所有有破绽的字都裁掉了”。
      我闻言无语,六哥是个缜密的人,我是多虑了。
      老齐继续说:“还有一个地方你猜得不对——娃不是六爷的。”
      六哥说的那个浪荡子是真实存在的,小王羲之与他的露水姻缘也是真实存在
      的,六哥唯一的谎言是他与她相遇的时间:不是在她生下死胎之后,而是在她刚端着
      肚子站在石碑前哭的时候。
      逛碑林时偶然发现这个女人的临摹能力超凡脱俗的六哥英雄救美,一力照顾她到
      临盆,在小王羲之的家人看来不仅是熟人,更是恩人,所以他们放心地让六哥带走了
      小王羲之。
      那六个月里,六哥亲自调教小王羲之,把她从临摹天才培养成了一代宗师——只是
      这个宗师水平不太稳定,耗了六哥半库收藏也才写成了一幅有资格呈给老佛爷的。这
      就是为什么西安城里没有名师听说过这个天才。
      小王羲之每天白天去碑林思念男人,晚上就在六哥那里练字,那套精装拓片也是
      六哥买给她的。对于这样一个痴心太过的人,只要哄她把字练好,她男人就会回
      来,就足够让她往死里练了。
      小王羲之死后,六哥销毁了她所有不合格的习作。老齐说,那一场火,烧掉了一
      套海淀学区房。
      老齐说,你先别走,六爷回来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
      “我不想再参与了。”我烦躁起来,“我害怕。”
      “起码看到他回来你再走。”老齐突然用了哀求的口吻,我听了立刻觉得不祥,抓
      住他急问:“你还瞒了我什么?!”
      老齐右手反扣住我手腕,左手立掌成刀,虚虚地斩了下来。
      金盆洗手,哪有那么容易。
      我立刻慌了神。人家是急中生智,我是一慌就没主意,呆看着老齐,等他说话。
      老齐捏紧我手腕,低声说:“你也别这么慌,你六哥给自己留了后路。”
      所谓后路,是一个比自断手臂更凶险的计划。老佛爷的风格是不留烫手货,这种
      要杀头的文物肯定是要外销的,六哥准备在老佛爷把伪唐本《兰亭》交给买主的时
      候,小小地告个密。
      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被正主卸磨杀驴愤而叛变,简直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
      六哥临走前交代了老齐,若老佛爷放他全身而退,他就回来做个好人;若老佛爷
      要他的零件儿做纪念,他也会要老佛爷付出代价;若是后者,就让妹妹趁早离开。
      老齐说,他将来就是个废人了,你好歹照顾他几天,让他适应适应。
      “我等他。”我低头说完,突然感到一阵绝望。我们从一开始从事的就不是光明的
      工作,无法为自己谋求真正的稳妥和安逸,六哥就算全身而退,就算扳倒老佛爷称王
      称霸,又能怎样,一日做贼,终身也洗不干净了,更何况,六哥身负血债。
      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论永生和不朽的。
      老齐和我把小王羲之的骨灰带去了昭陵,洒在荒芜的山巅:她是李世民生前为之
      痴狂的那幅字的传人,就让这两个人在虚空的世界一起切磋书法吧。
      等待六哥的日子,我每周都去碑林,不仅看《兰亭》,也看我最心爱的米芾。那
      些冰凉的石碑散发着稳定的凉气,我时时想起六哥悲伤的声音:你不该那么喜欢的。
      他见证了痴狂是如何害死小王羲之的,他怕我变成第二个她。
      那一刻我突然相信了魅的存在,碑林是活的,那些碑刻是活的,并将永远活下
      去。
      我最终没能等到六哥回来。
      老佛爷把残本《兰亭》卖给了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六哥的告密成了自掘坟墓,老
      佛爷轻易压下了消息,然后派小弟半路截杀了六哥。
      老佛爷爱惜人才,特地吩咐了用六哥成名的九层镂雕翡翠塔盛了六哥的骨灰送到
      老齐手里。
      我想起这个远房哥哥生前对我的好处,躲在老齐铺子的后堂哭了很久。
      老齐拿出那个补了黄金的玛瑙釉缸子,把六哥的骨灰倒进去,吩咐我锁到保险柜
      里,然后拿出小锤子,把那件价值连城的翡翠塔仔仔细细地砸成了碎末。
      六哥的死,对外解释是交通意外,料理完后事,我带着他的骨灰去了碑林,随便
      找了片泥巴地挖开,连同那根镶金簪子一起埋了。
      我要让最古老的城市里最古老而不朽的石头陪葬。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西安。
      过了半年,老齐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老佛爷失踪,手下人瞒了两个月没瞒过
      去,圈子里到底是改朝换代了。
      “六哥玩火自焚,没什么报不报仇的。”我打断老齐的因果报应讲座,“老佛爷是怎
      么回事?”
      “呵呵。”老齐用他一贯的嘲讽腔说道,“带着小妾去度假,回来的飞机飞到一
      半,喀,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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