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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城
他的世界是一座死城,城里有漆着朱红色油漆的木门,长满爬山虎的墙头,凹凸不平有些许水坑的水泥地,在门前那棵老树遮挡下,似乎始终阴霾的天空,还有树下穿着旧背心,头发短短,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少年朝他伸出脏兮兮的手。
许是多年未曾踏入这片土地,变化之大令白翌一时半会竟找不到原来的路。在很多年前,这里只是个鱼龙混杂,随时可能遭遇强拆的城郊交界处。经常有活不下去或是得罪什么大哥的人横尸街头,死了也就死了,谁也不曾记得他叫什么,兴许会有几个嘴碎的添油加醋一番,将这些事儿说的离奇诡异吓吓小孩子。
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没有谁能干净,人人为自保,手上总会有几条人命。他们就像是在海滩上挣扎的大鱼,翻滚了一身的泥巴,最后还是逃不过死。
顾城归有个毛病,他就喜欢听别人说外面的事儿,听完还会抱着白翌哭兮兮地说:“白翌,你想不想去外面?”
白翌不理他。
顾城归又说:“你不要去外面好不好?”
白翌心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欢听外面的事儿啊?
除了爱听外面的事儿,顾城归还喜欢收藏外面的东西,比如什么走不动的老古董大钟,枯萎了一半的薄荷花盆,几个不知道谁丢的哄小孩泡澡用的小黄鸭。他对此爱不释手,总是藏在床底下,在薄荷花全枯萎的时候又扒拉着白翌的腰闹上一天的别扭。
顾城归的干爹算是这个巷子的老大,混得有头有脸,谁见上了都喊一句顾哥,叱咤风云二十多年了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只知道这人姓顾。
顾城归八岁那年被顾哥抱了回来,据说顾哥本来是去收保护费的,结果一进门发现那一家子都被人砍死了,只有个被藏在柜子里的小男孩活了下来。顾哥想着弄死算了,就把顾城归拎了出来,顾城归双腿蹬了两下,丝毫不畏惧顾哥脸上狰狞的伤疤,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任谁打都死也不松口。顾哥当时抽根烟说:“这小子有种,得了,跟我走吧。”
顾哥没文化,捡了个儿子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于是去巷口摆了好几年摊子的算命先生那儿,给了他点钱,让他给起个像样的名字。
算命先生看看顾城归,啧了一声又摇摇头,说道:“叫城归吧,归来的归。”
顾城归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顾城归,你以前总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白翌捧着一束白玫瑰站在墓碑前,微微弯着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将他整个人压垮,他把花放下,用手指勾勒着照片上那人硬朗的轮廓,“现在我想告诉你,我最讨厌你的名字了。”
几年前的一个雨夜,顾城归带着几个新收的小弟征收保护费,痞里痞气地叼着一根烟,吐了白翌一脸浓烟,吊儿郎当地说:“哟,生意不错啊。”
那年白翌的妈妈病重,十六岁的白翌只能咬牙扛起了家里的小摊子,为躲保护费在偏僻的角落里卖早点,可惜好景不长,在他准备收拾摊子回家的时候被顾城归撞上了。
白翌抿紧唇低着头不说话。
顾城归这些年拔高了不少,一米八几的个子挺有压迫感,他似笑非笑地拎起白翌的领子将他一把按在墙上,这小子长得清秀白净,比巷子里的女孩子还漂亮,顾城归想到这,突然生起了戏弄他一番的心。
于是他凑近了白翌耳边说道:“不给钱也行啊,卖身呗。”
白翌瞳孔微微一缩,他咬着下唇,毫无征兆地对着顾城归的脸挥出拳头。
“嘶。”顾城归混了几年,早就看出了他的意图,轻轻松松接住了还低头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变态。”白翌狠狠瞪他。
那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欺负又没处哭诉的小动物,一下子就激起了顾城归的保护欲,顿时松开手,咧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翌揪着自己的领子继续瞪。
“我叫顾城归,归来的归。唔,我看上你了。”
“……你有病吗。”
“对啊对啊,”顾城归一脸‘虚弱’地搭着白翌的肩道:“我患了相思病。”
白翌没好气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跑了。
顾城归的小弟纳闷地问:“大哥,追不追?”
顾城归说:“废话,当然追,他感冒了怎么办!”
在巷子里扫荡了一晚上的顾城归显然没追到人,闷闷不乐地靠着墙抽烟。
第二天白翌没敢摆摊,专心在家里照顾病重的妈妈,他不知道那少爷的新鲜期要过多久,但他没兴趣凑上去和一个男人纠缠,尤其是初见面就吐他一脸烟的男人。
接连几天没堵到白翌,顾城归反而更来劲了,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周后他如愿见到了白翌,只不过几天不见,白翌似乎更单薄了,前几天还能撑起来的衬衫现在勉强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顾城归立马怒了,狰狞地盯着白翌的脸问:“你他妈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白翌有些疲惫地反问:“关你什么事?”
“我是你男人!”
“我答应了吗?”
“你会答应的,”顾成柏恶劣地笑了,“白翌是吧?”
白翌僵在原地皱了皱眉。
“你还有一个病重的妈妈是吧?”
“顾城归……”
“听说你爸爸在我干爹手下做事儿?”
“你……”
“他还养了个小三,我见过,挺漂亮的。”
“别说了!”
“哦,对了,你妈妈是被你爸爸揍进医院的,你知道吗?”
“够了!顾城归!”
顾城归动了动唇,想要再说些什么,白翌突然发狠扑上来,狠狠给了他一拳,这一拳完全没有留力,顾城归的颧骨发红,慢慢肿了起来。
周围围了一圈的小弟,却没人敢上去拉白翌,因为顾城归说过,这人只能他动,别人谁敢碰,他就剁谁一只手。
“顾城归!喜欢不是这样的!”白翌很少哭,此刻有人将他心底深处的疤揭开了,他一时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脏都绞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顾城归沉默半晌,说:“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做。”
白翌狠狠抹了把脸,扯开一个讽刺的笑:“你当然不知道,你这种人怎么配谈喜欢!”
顾城归抬眼看他,语气有些严肃:“我不配,你别哭了。”
见白翌咬着红红的唇,刚刚哭过的眼睛还有些水光,他不知是抽了那阵子的风,突然坐起身抱住他,一手紧紧扣住他的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你不想听的话了。”
“……”
“我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你就不能好好教我吗?”
“……”
“白翌,你会不会喜欢我啊?”
“……”
顾城归又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然后听见胸口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有些想笑,但又害怕吵醒白翌,于是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差点憋出内伤。
顾城归是个别扭的一根筋,以前白翌从来不觉得有人能从一而终的喜欢另一个人一辈子,可是顾城归给过他这样一种错觉,他别扭,不会说情话,像个吊儿郎当的流氓,却很会做菜,一些家常菜被他炒得色香味俱全,在外面是个狠角色,在家里总是幼稚的像是小孩子,泡澡总要有小黄鸭陪着才甘心。
他的背后有一道从颈部蔓延至腰上的伤疤,刚被砍的时候,血染红了急救室的床单,白翌蹲在门口一天一夜都没合眼。
伤口开始结疤时,白翌趴在他背上说:“顾城归,我们逃走吧,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顾城归许久都没有回答。
他反身用力抱着白翌,将头埋在他的肩窝,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
生在这个地方,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顾城归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双手合十许愿道:“我想有个家,不需要多好的家具,也不要电视机,家里只要好好坐着一个白翌就够了。”
白翌在心里回答:会有的,会有一个能让我们安居的家。
可惜的是,他们没能等到那一天。
顾城归和白翌的事儿被顾哥知道了,顾哥说:“跟他分了,送他出国。”
在这个破旧的小巷子里,出国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儿,但顾城归知道,顾哥混了这么多年,他有的是路子送白翌出国。
顾城归说:“不可能。”
顾哥冷笑道:“行,你小子长大了,干爹的话也不听了。”
顾城归垂眸道:“不敢。”
顾哥捻起烟灰缸把玩着,轻声道:“你再和那个男人混在一起,老子就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砍死他。我说到做到。”
顾城归握紧了拳头。
“是送他出国,还是看着他死,你自己选。”
顾城归抬头看着一片阴霾的天空,突然觉得很累。
小时候他以为只要他比别人凶残,别人就会怕他,可遇见了白翌才知道,那种怕是时刻准备反咬你一口的暂时性的屈服。
小时候他以为他想要的都会是他的,可长大了才知道,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什么都不是他的。
小时候他以为喜欢就要得到,可如今,他才明白为什么有人说爱是克制。
他沉默的回到小院子,白翌正歪着头看烹饪书。
顾城归从背后抱住他,轻轻舔咬着他的后颈。白翌怕痒,笑着躲了躲,就听见顾城归沉声说:“我送你出国吧。”
白翌怔了怔,“什么?”
“我说,我送你出国吧。”
“顾城归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一个人去外面。”
“乖,听话。”
白翌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问道:“是不是你干爹知道了?我不会走的,顾城归,我不会一个人离开的。”
顾城归哑声道:“你等我,不出五年,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他妈不会等你!”白翌死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顾城归,我不会等你,你敢送我出国,我就敢娶妻生子,你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这样不好吗?”
“你什么意思?”
顾城归笑了笑,“你妈妈去世那年,你不是答应她要娶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白翌疲惫地说:“我不想跟你吵,不管什么困难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顾城归说:“好。”
白翌生日那天,顾城归在他的杯子里放了安眠药,白翌浑然不知,学着过去顾城归双手合十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我要和顾城归永远在一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顾城归抱起昏睡的白翌,将他放在车上,轻轻亲了亲他的手背。白翌似乎在做噩梦,眉头皱得紧紧的,小声嘀咕着,顾城归凑近才听清他说的什么。
白翌说的是:“我爱你。”
一向在刀尖上混生活,二十多年从没哭过的顾城归哭的像是个小孩,他捂着嘴唇,止不住的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带白翌逃走,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带着白翌冒险。
顾城归红着眼凑到白翌耳边,哽咽道:“我爱你。”
后来,白翌走了,顾城归死了。
顾城归的朋友说:“你说他怎么这么傻,连我都能看出来被绑架的那个人不是你,他为什么还要去赴约?”
白翌紧紧抱着顾城归的遗物,看着摆在最上面的一枚小巧的戒指没说话。
“城归死的时候一直攥着这个,你知道这个戒指有什么意义吗?”
很多年前,顾城归把戒指送给他,说:“哎哎,白翌你知道吗,哥存了一辈子的私房钱,全给你买戒指了,你有没有更爱我一点?”
那枚戒指里面刻了一行小字,是顾城归亲手刻的。
——顾城归永远爱白翌。
与顾城归争地盘争夺了十年的老家伙们知道白翌的存在后,便四处打听,得知这人对顾城归很重要后,就针对顾城归设下了一个局。很老套的陷阱,他们先是找了个跟白翌长相相似的男人,拍了几张照片说白翌在我们手上云云。
这几年,白翌并没有出国,只是寻了个偏僻的郊区住了下来。他收养了一个小男孩,只因男孩的眼睛跟顾城归很像。最艰辛的时候,男孩发高烧四十度不退,白翌没有钱,于是暂时典当了戒指。谁曾想,这戒指最终竟会被那个冒牌货买走。
兜兜转转,还是他害死了顾城归。
“顾城归知道那是个陷阱,他只是想拿回戒指。”白翌低声说,然后一言不发的抱着箱子径直走了。
那箱子里多半是顾城归的收藏,走不动的老古董大钟,枯萎了一半的薄荷花盆,几个不知道谁丢的哄小孩泡澡用的小黄鸭。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也只有顾城归会当成宝贝藏在床底。
白翌从不知道顾城归那个文盲还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翻开日记,里面纪录了一些他听过的关于外面的事儿。外面有送戒指给媳妇儿的习俗,被他用红笔勾了个圈。
最后一页,顾城归用他歪歪扭扭的字写道:白翌,我爱你。
白翌瞬间红了眼眶,他掏出一只快没墨的笔,在下面接着写道。
——顾城归,我爱你。
……
白思归问:“爸爸,你有过特别喜欢的人吗?”
白翌说:“有哦。”
白思归又问:“那他现在在哪?”
白翌笑了笑:“他啊。他在我心里好好住着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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