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
人类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地庆祝新年。
是为了向流动的时间表达敬畏吗。
蛍丸抱着比他还高出许多的大太刀站在庭院里。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粒,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月见知绯时的情境。
同样是个雪天,她整齐穿着白衣绯绔,被祖父牵着走向他,神情乍一看去可以称得上端凝,然而她眼睛是红的,大概刚哭过,眼角还有一道蜿蜒的水迹。那时她太小了,才只有五岁,白生生的脸就像糯米团子一样。“这孩子就承蒙您照顾了。”她的祖父将她带到他面前,恭谨地对他说。他低头看她,而她紧抿着嘴唇避开了他的视线。
“胡说胡说,我怎么可能躲着蛍丸?”后来月见知绯坚决否认蛍丸的说法,那时距他们初见面有七年了,于蛍丸这是弹指挥间,然而已足够一些细节在月见知绯心里变得模糊不清。蛍丸并没有反驳月见知绯,而是任由她单方面将那段回忆修饰为她想要的样子。那时月见知绯十二岁,不但褪去拘谨,还跳脱过了头。她召唤出的另一位付丧神向蛍丸抱怨过几回,蛍丸不假思索地回以“没什么不好呀”,那位付丧神寻求同盟的念想告破,只好摇头叹气由着审神者去了。
蛍丸想,她总会长大嘛。
那年新年刚过,月见知绯就悄悄找到蛍丸,捉着他袖口小声说:“我现在是不是长大了?”
蛍丸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形容尚小,含笑时眉眼却温润得好像春水。“长大啦长大啦,你已经是大孩子啦。”蛍丸说。她不再是当年的小粉团儿,个头已经和蛍丸相差不多,然而还是孩子,把什么都写在脸上。蛍丸的话不知怎么惹得她不高兴,她没精打采地垂下头。小姑娘心事,来去都如夏急雨,隔天她就忘了到底为什么闹脾气。
那之后的月见知绯犹如小树抽条一样飞快长了起来,身量日渐窈窕。于是她和蛍丸调换角色,换成是她乐此不疲地拍蛍丸的发顶。“再摸我身高就要缩水了啊。”蛍丸不满地向她抗议,她却笑嘻嘻地反驳他:“别骗我哟,付丧神才不会轻易变样子呢。”蛍丸抱着本体扭转身体背对她,她几次喊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
“……喂,别因为这样就生气嘛?”她朝他撒娇,口吻却和她小时候很不一样。
蛍丸有些怔忡,然而她趁他不备,猛地扑到他背上,险些将他带了个趔趄,她顿时大笑起来。这下蛍丸真的板起脸。觉察到这一点,她重又讨好地凑到蛍丸面前,矮下身子:“好啦好啦,我也让你摸摸头就是了。”手落上她发顶的那一刻,蛍丸想,他大概没办法生她的气。
又七年过去,参照人类的标准,月见知绯成了真正的大人。“这回就可以光明正大喝酒啦。”她说。
蛍丸立刻捕捉到她话里的深意:“这么说来你之前偷偷喝过酒吗?”月见知绯并不开口承认,然而她笑的模样透出心虚,无疑说明了一切。与其说气恼,蛍丸更多的是诧异。他总觉得自己参与了她的全部生活,蓦地发现仍有他不知道的事,这让他有些茫然。
也正是那天晚上,月见知绯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在庆祝成年的酒会上饮酒过了头。当他试图夺下她手中的酒杯时,她以某种陌生却明亮的眼神看着他:“蛍丸真过分,总说要我别将你当成小孩子,实际上你自己才一直都当我是孩子吧?”
奇怪她分明没说什么重话,蛍丸却觉得心里有一块儿像是扎了根软刺,不疼,只是让他感到难过。
更奇怪的是,第二天酒醒,月见知绯就开始躲避蛍丸。蛍丸猜她大概记得她说过的话,可他并不觉得那是多要紧的事。“只要像以前那样过来找我,笑笑过去就好了呀。”蛍丸对自己说。然而月见知绯没有找来。
“小姑娘大概在害羞吧,哈哈哈。”有付丧神对蛍丸说。
蛍丸抱着本体沉默地站在庭院里。他仰起头,雪粒细碎地落下,然而月见知绯并没有来。
一年。
两年。三年。
时间似乎终于把他们之间的尴尬拂去,他们恢复交谈,却似乎有什么碎掉了,双方都在竭力维系,然而看上去总是有点小心翼翼。至少对于蛍丸来说,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在谨慎什么。只是偶尔闲下来想到她时,会觉得难过与酸涩。
后来有一天,月见知绯毫无预兆地闭门不出了。别的付丧神来拜托蛍丸,于是蛍丸跑去敲了她的房门。她明明在里面,却不肯作声。蛍丸的手落在拉门上。只要他用上力气,那根本不会是阻拦。可他听到一道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躲在门后。蛍丸默默在濡缘上坐下来,背靠着拉门。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可他猜她在门后,一直都在。
他从早晨坐到披拂满身星光,她始终不肯走出房门,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他对另一位付丧神说:“还是拜托给你好了。”那位付丧神隔了不久就告诉蛍丸他把食盘递了进去。蛍丸垂下眼睛,听到自己轻快的声音:“哦哦,这样不是很好吗。”
隔年正月,不知怎么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月见知绯忽然想和蛍丸见面。
说是见面也不尽然,她落了一层小帘,隔着帘子与蛍丸说话,把本丸中的未竟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末了她拜托蛍丸照顾好下一任月见家的审神者。
蛍丸沉默片刻,而后说道:“就交给我吧。”
那时他想起来,前一任审神者也是这样把月见知绯托付给他。他本以为他能做得很好,然而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尽如他所料想。
月见知绯在帘后轻笑,紧接着低低咳嗽两声。蛍丸注视着帘子,紧紧地、紧紧地攥起双手。
“蛍丸会寂寞吗。”
蛍丸怔了一下。然而月见知绯根本没期待他给出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总是感觉寂寞。和蛍丸分开时如此,但见到蛍丸时,不知为什么也没有好转。”
“我会一直陪着你呀。”蛍丸说。
月见知绯笑出声。“是呀,你可以一直陪我。”她明明笑着,却像在叹息。
月见知绯死后,继任者是月见家的一个七岁女孩儿,并不比最初的月见知绯大多少。蛍丸像之前一样照顾那孩子,可她总是别扭。
就像此刻。
“蛍丸,蛍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此刻她还小,要看到蛍丸的脸就得仰起头。
“这怎么可能?”蛍丸抬起手想揉她的发顶,临到落下时却有些迟疑,结果那孩子气呼呼地拨开了他的手。
“你根本不喜欢我,”她的眼睛里迅速汪起泪水,“你等着吧,我会尽快长大给你看,到时候你一定要对我很好才行!”
大概是月见知绯从没哭过的缘故,蛍丸不太擅长应对哭泣的小孩子,好在另一位付丧神及时出现,将他从窘境中解脱出来。“蛍丸殿,远征部队已经回来了,还请您前去清点物资。”那位付丧神紧接着压低声音补充说,“这里就放心交给在下吧。”
蛍丸并没有走远。
他站在覆满白雪的冬青树后,听那位付丧神极有耐心地哄劝哭泣的小姑娘。“主殿您到底为什么难过呢?”付丧神问。
小姑娘的哭声渐渐停止了。就在蛍丸想离去时,小姑娘忽然啜泣着说:“不知道,就好像一百年众生烦恼都堆在我心里一样难过。”口吻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蛍丸垂下眼睛无声离去。
等到子夜时钟声又要响彻,又是新的正月,又是新一年。
然而竟已过了好些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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