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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下雪了。
微微透开的窗棂外,一片茫茫。
江东地处长江以南,鲜少雨雪,像今日这样铺天盖地的更是寥寥。
周瑜就着中衣,未及外袍,半卧于榻上,腿脚因为裹着被衾幸免于难,寒意却已经缓缓透过上肢有些单薄的衣衫,浸满了肩膊、胸腹,当事人却并不自知。
只是望着窗外,那院中青白的竹林,兀自发呆。
笃、笃。
突兀的叩门声生生让他回神,思绪强硬地被拉扯回笼,周瑜稍稍打了个寒噤,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如此坐了大半个时辰了。
以为门外是侍候的仆人,便清咳几声,由他进来。
哪想到是孙诩。
猝不及防忙想起身,却已经被来人疾行几步按住肩膀。
“公瑾兄既是抱恙,如此便可。”
艾艾一笑,便也罢了。
“许久不见,没想到叔弼你再来看我,竟是这般情形。”
孙诩也是跟着笑,却怎么也不是滋味。
他太久没来看过这位敬爱的兄长。
大都督周瑜位高权重,自己又被二兄盯得厉害,自然不易私交过甚。
当然,避嫌仅为其一,二来……
“叔弼马上便即立冠之年,约莫不久,便要出外任职了吧。”
颔首回应,却避开了周瑜看过来的目光。
又是这样,如此温厚之人所流露出来的哀伤,如同上等羊脂玉上皲裂的细纹,动辄即碎,化为满地细碎残骸。
自己真切不愿看到。
孙诩依旧记得,身量方满的自己披上亡兄战甲的那一刻,周瑜的目光。
幽深的哀伤,凛利刺骨、尖刀剃进骨头缝里拨弄的疼痛。
然而彼时自己尚小,不谙世事亦举止不羁,竟还上前一步,将亡兄调笑的语调学了个八成,复又问道
“公瑾,你看,我……”
后半句话被卡在喉中。
脖子猛然一紧,双目片刻失明,待得从怔仲中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提起领子按着颈子压在墙上。
他从未见过自小温润如玉君子端方不见悲喜的邻家兄长如此愤怒过。
那双永远含着笑、如水一般温和的眼睛,第一次在自己眼前倾溢出无法隐忍的滚烫怒火。
——却又是寒冷地令人发颤。
鲜少失控的情绪那般纯然棘手,孙诩的背部抵上冰冷的铠甲,寒气一点点从四肢百骸积聚而上,冲刷着不知所措的四肢,刺激着他麻木的舌头。
“公瑾。”
他叫道。
他依旧记得大哥叫着这个名字时候悠扬的声音语调,音末微挑百转千回,在酒过三巡回头顾曲的周郎耳中,似乎盖过了所有的宫商角徵羽,点亮一片清明。
喉头滚动一下。
复又开口唤他。
“公瑾。”
喉咙上的桎梏慢慢松弛下来,他看见眼前这人颓然地垂下手去,双目微敛,流泻着无尽的苦闷与绝望。
看着自己,开阖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归为一声叹息。
“公瑾。”
简单的两个字,在大哥的口中总能幻化出粗粝却柔软的音色,包含了太多的感情与余韵——
而孙叔弼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将大哥一生中最重要的伙伴,生涩地拉扯回没有迷惑缓冲的清醒现实,拉扯进江东最深沉的暗夜,拉扯到仍活于世的人们面前。
如此残忍地再次告诉他和自己,孙策孙伯符已死。
“风寒如此之重,即使是辗转榻上也莫忘添衣啊公瑾。”
被小辈责怪却也碍于二人身份不好发作,周瑜只能尴尬地笑笑,接过孙诩想要给自己披上的大氅,草草搭在身上,盖住方才裸露在外的双手。
“前些日子忙着剿匪,只顾着提防那些山野莽夫,没防到这里啊。”
向后轻靠,倚在床椽上,有些沙哑的声音掩饰着由外及里的疲倦
“江东初定,万事不稳……我……”
声音愈发低哑,细不可闻,半晌,也就没了下文。
“公瑾。”
孙诩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欠我们的。”
孙诩身体内流着孙氏的血,孔武有力,骁勇善战。父母兄长几乎教授给了他一切,但他第一次从周瑜这里学到了悲伤。
周瑜的眼睛沉郁却一片晶亮,映出这会儿自己的表情,不是个如猛虎一般英武的孙氏子孙,却只像个压抑着委屈快要哭出来的小男孩儿。
他不可抑制地思念长兄孙策,就好像日日奋斗在战场前缘的周瑜一般。
这乱世的生活容不得他们片刻的喘息和哭泣。江东还在,孙氏的子民在这片沃土之上繁衍生息,也就愈发逼迫着他们迈开脚步,一息不停,不断向前。
自己必须拥有更优秀的武力二兄必须成为更英明的君主,因为再也没有谁能够张开羽翼庇护他们,再也没有谁大喇喇地拍拍他们的肩膀,风轻云淡地说一句,有我呢。
然后意气风发地、转身投入云波诡谲流血漂橹的战场。
现在,整个江东都需要他们更坚强。
也更需要周瑜周公瑾更坚强。
他们都是因为孙策、孙伯符、孙家大哥积聚起来的人们,需要用尽全力背负那个男人的重担,扛起整个江东。
吸气,叹息出一声安静的抽泣。
之后,长兄一生最特别的存在伸出手,似是想要轻抚眼前这个孩子的头尖,最终却只是偏过手,拍了拍已经快要比自己还要结实的肩膀。
“多谢你,叔弼。”
窗外,竹子不堪重负地微微倾斜,厚厚的积雪从竹叶上倾塌滑落,原本的苍翠霎时显露。
竹林依旧傲然,在幕天席地的莽莽之中。
之后,孙伯符的遗族继续向前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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