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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
花落颜最终也是回了万花谷。
可她却再没去过三星望月上自己曾经的住所,而是留在了依山傍水的落星湖畔,如曾经的洛轻弦一样替求诊的病患搭脉诊治。前来的患者都觉出她身上多少重合着洛轻弦的影子,例如她也是许久才应门、望向病患面色的目光懒懒散散,唯一不同的只有搭上脉的素手纤纤。
她身上残存的洛轻弦的影子全无刻意。
理所当然般地再自然不过。
期间,也有人好奇之下询问她回谷的理由。本以为作为洛轻弦的师妹、甚至已然与他有了些许相像的她也会给予似他那般轻佻却不得不令人信服的回答,然而真听到了答复才想起花落颜终究不是洛轻弦——
“想,就回来了。”
几个字云淡风轻,搭好脉的花落颜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转头吩咐一旁面容清稚的女童去抓药。
她礼貌地朝来患颔首,起身回了屋子。
院内杏树开满了花。
三两花瓣旋舞而落。
与世隔绝的万花谷终年安逸平和,整日下来除去偶尔的病患便没了其他事可做。
花落颜忽就觉得这才是自己应有的生活。
前些年烽火硝烟的战场终归不适合她。
又是一年花落时。
花落颜趁着清早的空闲写完了七律,吹着纸上湿润的墨字望它能干的快一些。片刻后,她看墨迹不再反光,便收了纸打算等空闲时装裱——
敲门声恰时轻柔有节奏地响起。
毫不陌生的频率。
——可她却不想打开那扇门。
窗前书案浸透了花香,搁在案上的秋毫墨砚都染上了若有似无的香气。她铺平又一张白鹿纸,拾起秋毫润了笔端打算再写点什么——
“落颜……姑娘。”
啪。
清浅墨香霎时四散弥漫。
花落颜望着纸上刺眼乌黑的墨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竟走了神。她提着笔沉默半晌,还是略一叹息,认输般地放下秋毫去开门——
门外来客一身玄白相间的道袍几乎要灼伤她的眼,背着长剑的青年依然如故,面容清俊儒雅,只是当年眸中那份狡黠早已湮没在了如今的沉稳之下。剑穗随风飘扬,他道冠上缠绕的玄色发带也在空中画出道道圆润的弧——
“有何贵干?”
“随师兄们前来谷内拜访,顺路过来打声招呼。”
她听罢就要关门。
来者急忙上前一步拦下就要合起的门,在她不悦的目光下他尴尬轻笑:“贫道此次前来确有要事,望落颜姑娘莫要误会。”见她别过头去,青年无奈地叹息,沉声道,“落颜,你还是在怪我。”
“……”
“洛轻弦……”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
“浩气恶人向来势不两立,敌对阵营有何不可杀?所以我又有何理由责怪你?”花落颜说着抬手整了整搭在肩头的碎发,事不关己地仿佛在谈论天气。她的目光淡然如水,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彼此沉默片刻,她忽地笑了开来:“冉枫,你还是心虚,所以才会登门拜访。”
风终于停了下来。
杏树落尽了全部花瓣。
冉枫的面色苍白起来,抿紧的唇瓣上血色缓缓消退。
落颜敛起笑容,声音轻轻的:“何必呢?”
落星湖畔静悄悄,花落颜也不打算再下逐客令,索性抱手倚上门框,转了视线望向彼岸随风拂动的花海。其实至今她都想不通为何当初洛轻弦会重返那个乱糟糟的江湖,而不是以“这边有漂亮小姑娘”为借口继续留在谷内。
洛轻弦是怎样的人?
耐性低,怕麻烦,喜欢看漂亮小姑娘。
这三点是他曾给自己下过的定义,然而花落颜对他的了解却远比这些多得多。
——可即便了解得再多,又如何?
“你打算一直留在这?”
“恩。”
“……现如今各地瘟疫肆虐,你就安心袖手旁观?”冉枫在她应声后蹙眉,嗓音中带出几分沙哑。他看她仍旧无动于衷,抿抿嘴唇又说,“医者仁心,你曾立誓的普同一等济世苍生哪里去了?”
“我怕死。”
冉枫闻之愕然,不可置信地瞪她。
“怎么?”花落颜轻笑,唇边一抹弧度带出强烈的不屑,“医者就不能贪生怕死吗?”
曾几何时——
也有人如此回答过她。
现下忆起,却感觉遥远的恍若隔世。
“……就是这样。”
她垂下目光不再看冉枫,收紧的手指将衣袖抓出条条褶皱,指端陷进墨黑衣料之中白的刺眼。又是一阵相视无言,花落颜想要说什么似的动了动嘴唇,却还是咬紧了下唇硬是咽了下去。
小小的庭院重归静谧。
良久。
冉枫深深叹息,说:“那时我唯一知道的只有杀人,不然死的就是自己。阵营之争想必你也清楚,看到落单的敌对人士无意识去下杀手很正常,洛轻……”
声音戛然而止。
他剩余的话被尽数扼杀在喉旁她的指端下——
“冉枫,你的解释我不屑听。”花落颜抬起眼帘望进他的眼,目光寒若玄冰;露在袖外的手臂白若凝脂,肌肤光滑细腻,衬得袖摆艳若冷蕊。
“你方才说,医者仁心,那我对你的‘仁’便是不杀。”这番话的语调轻柔如情人间的耳畔私语,可字句间却处处如刀。她说着挺直腰身,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嗓音愈发低柔魅惑:
“冉枫,此外我再无他仁。”
距离近到几乎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冉枫只觉一阵墨香迎面扑来,清淡淡的香气之中她吐字间的温暖气息紧随而至。近在咫尺的眼瞳如珍奇玛瑙般漆黑透澈,幽深的瞳孔内铺天盖地的全是森冷。
他失措地望着她的眼眸,本牢记于心的话辞刹那间无影无踪。
她放下手,退至门旁与他拉开距离。
觉得已经全然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花落颜刚想直接下逐客令,就听冉枫下了很大决心般地开口——
“……落颜,我此次……是来提亲的。”
落颜歪歪头,想了想回道:“恭喜?”
“你可愿随我回华山?”
冉枫觉得自己还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子,仅仅因为那瞬间打破她满脸淡漠的愕然而手足无措起来。心跳愈来愈快,冉枫握紧手指竭力克制着无法缓和的紧张不安,带丝期待地直直望进她的眼睛——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看异类似的看着他:
“我猜你不会想听到答复。”
黑玛瑙似的眼瞳中透出无尽嘲讽。
冉枫眸中的微弱期待顿时熄灭,眼瞳空空荡荡,面色苍白地令人心疼。他别过头去,侧面在斑驳树影下像是被雾气笼罩一样模糊遥远。落颜转过目光去看院内角落的不知名野花,眸中轻蔑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她不会离开这里。
并非因为这是给予她太多的万花谷,而是无法离开。
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回来的原因,面对病患的偶尔询问也全是下意识答复,事后忆起发现居然连自己都敷衍不了。本以为只要脱离是非风雨不断的江湖便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可事到如今才发现这个想法还真是天真又可笑。
“你得到答复了。”
凋零的花瓣三三两两随风飘落湖面,顺着潺潺水流徐徐而下——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
“那么,不送。”
微风卷起阵阵花香。
树影斑驳——
枝叶拂动间掀起浪涛万千。
冉枫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洛轻弦。
几步之外,随意倚着门框的少女嘴角弯起的弧度慵懒轻佻,眼瞳被万千思绪塞得满满的。细细回想之下,面前比起刚熟知时多了几分跋扈的少女,除去平日里不变的冷淡表情外的一切都多少浮现出了洛轻弦的影子。
相似的几乎完全就是另一个洛轻弦——
“落颜,你莫非……”
“你可以走了。”她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白如纸的表情令冉枫怀疑方才所见是自己的幻觉。花落颜收回目光,退回门栏后,再没说什么地回身带上了门。
屋内昏暗。
自窗口倾泻而入的阳光蝉翼般透明。
洛轻弦在落星湖畔的住所也是小小的,房间只要再多一人便会觉得狭窄,靠墙的书柜塞了满满的新旧不一的书籍,书案旁的矮几上摆着的病案摊开在他最后读到的那页。悬挂的字画不染纤尘,屋内干净整洁得仿佛他仍旧住在这里。
一切都按照他的习惯保持着原样。
她甚至险些产生了下一秒他就会打开门,唤出“师妹”的错觉。
这个错觉终归太过奢侈。
已死之人,怎会回来,又怎样再唤她一声“师妹”?
花落颜靠着门,脸上一贯的冷淡在环视屋内时悄然碎裂。她的眼眶红红的,狂涌而上的泪水摇摇欲落——
洛轻弦带些无奈的低叹响在耳畔,将她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浩气恶人的混战最后是以怎样的方式收场她一无所知,那时的花落颜拥着逐渐冰冷的洛轻弦,眼前是遍身血迹、杀红了眼的冉枫的残影。那记足以要她性命的三环套月只刺了头一剑,便在冉枫与花落颜震惊的目光中贯穿洛轻弦的腹腔——
她眼前漆黑一片。
耳旁的心跳声沉闷急促。
长剑只划破了她腰侧的衣料,紧贴肌肤擦了过去,冰冷锐利的剑锋激起颤栗。她浑身都在颤抖,慌乱地脑中一片空白,腰腹间的衣料温暖而湿润,贴着肌肤扩散开的液体是她更加不知所措。
血源源不断顺着剑锋滑下,坠落在地汇聚起小小的血泊,继而徐徐扩散开将他苍白的手指染上朵朵猩红。
冉枫慌乱离去的背影融入战场的烽火硝烟。
四周重归死寂。
良久——
“哭什么啊……”
埋首她肩头的洛轻弦叹息着吐出时隔许久的头一句话,疲惫缓慢地闭起眼睛——
他的面容惨白如雪。
鲜血惊心动魄地流淌。
花落颜这才知道看上去瘦削的洛轻弦实际不比谷内药箱轻多少,从前他出于玩笑曾几番拥着她将自身重量压过来,却每每都是点到为止。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可她却无力到承受不住他的全部重量。
他曾经将她由鬼门关拉回来,又将她护的毫发无伤。
明明说过自己怕死,可那记水月长针终是落在了她身上。
她记不清多久没听到洛轻弦的声音了,不知何时起他就没了言语,连那些匪夷所思却不得不令人信服的谎言都不再说起。偶尔间她也会怀念起洛轻弦的事,例如他在自己面前竭力却不到位的解释、在她抑制不住怒气甩手就走时不安的询问和抚慰、和不经意间的包容。
她还是太过自信,忘记了洛轻弦终究是个外人的事实。
她对他说随他自由的去犯病,紧接着便见他剪断了琴弦。
若问,断弦如何续?
——无解。
她最后也没能带回他的鸿雁,那只玉笛恐怕在混乱之中早已支离破碎。
花落颜站在洛轻弦随意写过的字幅前,浅浅顺着墨字凭空描绘着诗句轮廓——
他的字迹干净修长。
指尖顿在墨字尾端良久,她取过桌上秋毫,就着未干透的墨润了笔端,粗略扫了一眼便抬笔续写下这首凭空不见了下文的诗——
即使洛轻弦不在,她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只是左看右看。
这世间,已满是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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