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浮雪仙不回

　　【一】

　　我叫阿泞，乃是这蟠桃园中唯一的一只蟠桃树妖。
　　蟠桃树本无灵识，所以虽生了慧根，却并不能修行。
　　昆灵靠着树打了个呵欠，含糊不清地说：“这有何难？想来定是哪位神仙渡了仙气予你，你便生出了灵识。”
　　昆灵是一只天马，总趁着各路神仙午休时分溜进园里来偷蟠桃，两百年来与我也算交情匪浅。
　　我望着眼前容色清俊的少年，点了点头，想了片刻，又摇摇头，说：“神仙到这里面来做什么？”
　　昆灵信手摘下一只蟠桃，大咬一口，吐出两个字：“偷桃。”
　　我白他一眼，不再理会。靠着树坐下，隐进树干里。他知我是修行，便不再搅扰，翻身跃上树继续摘蟠桃。
　　修行是个苦差事，须心无杂念。如今正值仲夏时分，艳阳当头，万里晴空纤无一云，清风送来徐徐蟠桃香气，我有些坐不住，自树干里现出身形来。忽然间想到什么，翻身站起来，自怀中取出一枚成色极佳的碧玉。
　　“昆灵，你成日里四处游窜，见识颇广，可认得这玉佩？”
　　昆灵从树上跃下，接过碧玉仔细一瞧，随即大惊道：“这是明霄仙君的玉佩！”
　　“明霄仙君？”我眉梢一抖。
　　“正是。”昆灵一脸笃定，“两百年前仙君在神魔大战中立下战功，天帝赐予的。这玉乃是极西之地的上古寒玉淬炼而成，世间仅此一枚。可惜仙君不慎丢失了，寻了两百年都未果。如何到了你的手中？”
　　我自昆灵手中拿回碧玉，小心收纳于怀中。欢喜地道：“这玉佩自我化为人形那日便在我身上。”
　　如此说来，那位渡我仙气，生我灵识，令我得以修行的神仙，定是昆灵口中所说的明霄仙君不会有错了。我定要寻到这位仙君，好生感谢他一番才是。
　　“是哪两只小妖在嚼我们明霄仙君的舌根？”
　　正想着如何报答仙君恩情，忽然听得有温润的声音破空响起。
　　我循声望去，只见十米开外的一颗蟠桃树下立着一位白袍墨发的俊朗男子。出尘的气质，周身的仙气，正眉目含笑的看着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玉衍上神。
　　昆灵向我低声耳语道：“这位是司命星君玉衍上神，被他发现我偷吃蟠桃可不妙，我先走一步，你保重。”言毕脚底抹油一般溜了。
　　我全然未听见昆灵的警告之语，只一心都在缓缓而来的那人身上。他生得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微挑的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清风吹起他泼墨般的长发，白袍上下翻飞，轻易就教我看入了神去。
　　他踏着清风而来，步步生莲。
　　“原来是只小桃树啊。”他在我面前驻足，轻启薄唇，呵出带有淡淡的千年桃花酿的气息，久久不绝。
　　我只觉着鼻尖满是酒香缠绕，身子好似醉了一般飘飘然。我想这上神定是桃花酿饮得过多了，不然怎会那一双眼好似桃花翻飞一般夺人心魄？
　　可这味道，怎的如此熟悉……
　　像是在哪里闻到过，却又着实想不出在哪里。
　　“小桃树，可是暗暗思慕我们明霄仙君？”他饶有兴趣的看定我，桃花双眼微挑，眸子里的波光潋滟流转。
　　我一惊，霎时双颊发热，垂下眼去不敢再看那一张天颜。“上神误会了。”
　　他并不言语，倾下身子凑近我，深深嗅了一番，随即笑开了。
　　我不明所以地怔住，越发红了双颊，这位玉衍上神生得如此模样却怎的这般轻浮，定是个祸乱仙界的主儿。
　　良久，他起身，收敛了笑意，对着我轻轻吹出一口气，而后踏着清风远去了。
　　千年桃花酿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好似又醉了。

　　【二】

　　“明霄仙君 。”
　　我坐在蟠桃树上，手心里紧紧攥着的是剔透的碧玉。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位仙君的名号。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星星点点的洒下，在碧色柔和而光滑的玉佩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自那日那司命星君突然造访之后，任这园中的蟠桃如何美味诱人，昆灵也再不敢来了。我想着他不来也是好的，省得过几日王母娘娘的蟠桃仙会时桃子不够数。
　　清静了几日，却又渐生出几分无聊之感来。阳光缓缓退进层云里面，天色暗了几分。暖风中树叶相击，我将玉佩仔细收纳好，枕着树枝闭上双眼，趁着这温温和和的天气浅浅睡了过去。
　　朦胧间仿佛时光流转，回到了两百年之前，我还是只一棵蟠桃果树的时光。
　　彼时花开正盛，岁月静好。园中偶有一两位修行尚浅的小仙姑打理花木，间隙中相互追逐，嬉笑打闹，不多时便没了踪影。恍惚间有谁踏着清风自天际翩翩而至，白袍墨发，衣带当风，轻轻驻足于一棵极幼小的蟠桃树之前。
　　我极力想要辨清那人的仪容样貌，霎时间园中却升起一阵漫卷的雾气来，桃花纷纷扬扬的自树上落下。烟波浩渺间，让我如何也不能看得仔细。
　　“小桃树梦见了什么，这样的愁眉紧蹙？”忽然有谁的声音如水，穿过茫茫漠漠的烟雾与百年的时光落拓而来，轻轻柔柔的响在耳畔，似梦又非梦，。
　　我自梦中苏醒过来，探头看去，只见不远处周身仙气的那人白衣刮带着清风，不疾不徐地走近。
　　不知怎的，我心中莫名就生出一丝怒气。
　　许是他三分戏谑的声音搅扰了我关于那心中明霄仙君的美梦，许是他生的那一张令女人也艳羡的好皮囊。
　　我睨着他，敛眉冷冷的道：“上神近来可真是闲得紧。”
　　他走得近了，立于树下，扬起一张绝世天颜，不怒反笑，笑得也是温温和和，波光潋滟的眸子微微上挑：“是了，近来还真是有些闲得紧呢。”
　　我别过头去继续睡觉，不再理会他。
　　他却并无半分要离去的意思，仍是站在树下。片刻后我正欲翻身，忽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枝桠断裂。心下一惊，还来不及呼出声来，身子早已直直坠落下去。
　　我闭紧双眸，却并未有接触地面的疼痛之感，周身反而绵软舒适，像是落在谁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
　　淡淡的桃花酿香气霎时缠绕鼻尖，很是熟悉。
　　甫一睁开紧闭的双眼，恰好对上他一双极美的眸子投下来满是温柔的目光。
　　这双桃花般夺人心魄的眼，此刻再不复之前的潋滟流转，突然间变得如黑曜石一般深沉漆黑起来。那是亘古而至的黑，深不可测。
　　好似要将我湮没。
　　我只好缓缓垂下眼，将目光错开：“上神，你若再不放开，我便喊人——不，喊神了。
　　“如你所愿。”他轻轻吐出这四个字，便松开了手。
　　这回我终于在惨呼一声后，结结实实的落在地上。
　　心头的怒意越发盛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一面轻呼疼痛，一面向他投去怨念的眼色：“上神若着实闲得紧了，便去寻了你的仙友们对弈、品茗什么的好了，何苦在此这般折辱我一个地位卑贱的蟠桃树小妖。
　　他佯装细想了片刻，正了脸色，道：“小桃树说的极是。”言毕转身朝园外走去，“那我便去寻了明霄仙君对弈、品茗什么的好了，顺便——”他停下步子，“顺便再告知他，此处有只小树妖在思他的春。”
　　我心下一惊，这上神还真是不好惹。只好大喝一声：“上神留步。”
　　随即慌忙追上前去，以笑面相迎，口中却分明咬牙切齿地吐出话语：“不过玩笑之言，还望上神勿要认真。烦请上神折辱小妖，使劲儿折，不必客气。”
　　他甫一转身，便看见一脸谄笑却又唇角抽搐的我，眸色微微一冷，低沉的声音生出几分不悦来 “看来我们明霄仙君在小桃树的心中可甚有地位。那么——为了证明你对仙君的情意，明日卯时到我的司命阁来。”
　　“做什么？”我一脸茫然的望着他。
　　“自负责打理阁中事物的仙僮让你的明霄仙君借去之后，已月余未清扫”他双眉一挑，“有劳小桃树了。”
　　我砸砸唇，随即摆出一副万分抱歉的表情：“小妖自然是甘愿为上神效劳的，可小妖不过两百年道行，无法远离修行之地。辜负上神，真是遗憾之至。”
　　“这不碍事。”他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上神我最不缺的就是道行，既然小桃树如此有心，我不妨渡些许予你好了。”言毕不待我回答，兀自拉过我来盘腿坐下，霎时掌心生风，拍在我背上。
　　我一时怔住，只觉着有暖暖的热流自后背上宽厚温暖的手掌中缓缓溢出，酥酥麻麻渗入我的骨骼血肉之中，身体里有什么在生长。
　　不消片刻，他便收回了掌风，站起身来道：“你可是受了上神我八百年的道行，粗粗算来，也是一只千年的蟠桃树妖了。——如此，小桃树可还想推脱？”
　　“不敢不敢，小妖谢过上神大恩。”我也起身，活动一番筋骨，着实清明许多。于是询问道：“那便烦请上神告知司命阁仙址。”
　　我白白受了这上神的好处，平添了一身的仙力与修为，倒也算是个半仙了，不知省去了多少年的修行。只是任他的身份，信口在仙界一言，便有无数仙姬仙僮愿赴他而来，如何还忧心阁中清扫之事？如此无缘无故浪费几百年修为，真是不辨得失。
　　“出了蟠桃园，你只消一路往北去，过了苍山便能瞧见了。”他转过身朝园外走去。
　　我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恭送上神。”

　　【三】

　　翌日一大早，我忽然就想起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来。
　　昨日那上神只与我说一路往北去，可我自修行以来便终日只在这几方天地之间，未曾踏出蟠桃园半步，如何知晓那园外的方位？
　　正踌躇间，一抹烟灰色的影子便冲过来与我撞了个满怀。
　　天际堪堪破晓，霞光隐隐。我稳住身子方才看清来人，正是有些日子不见的昆灵。不由得打趣道：“谁说再不敢来的，莫不是嘴又馋了吧？”
　　他烟灰色的深衣染了霞光，好一会儿才喘完气，白我一眼：“我可不是惦着你那桃子。昨日路过见着那玉衍上神打这儿出来，回去又听马友讲，他一回司命阁便将阁中所有仙僮悉数遣散了，要不是担忧你出事，我才不肯来的。”昆灵上下瞧了我几眼，又道：“你怎么出来了，莫不是真的有什么事？”
　　我摆摆首，叹气道：“不过是我昨日出言不敬，想是惹恼了他，他才如此的戏弄于我。你不必为我挂心，想来他也不会拿我一只小妖怎样，且回去吧。”
　　他轻声应下了：“那你自己保重。”
　　我点点头，转身欲走，忽然间想到什么，忙叫住他：“哎，那个，我险些忘了件事，北边儿在哪？”
　　他回过头伸手指了指右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过头朝前走了。

　　走到半路，我有些后悔方才为何不直接问昆灵那司命阁的去处，这北边儿的范围太大了，我上哪儿找司命阁去。放眼望去，又只是茫茫一片远山和着云雾，如何也看不明晰。一路只顾着走，又忘了记路，只怕现在我连回蟠桃园的路也不知道了。
　　偶有清风微微拂过，带起我湮没于层云的裙裾，我只觉着两腿发酸，着实不愿再如此走下去，索性一屁股坐在路上，任周遭的云雾将身子掩了去。
　　我是真的不知道明霄仙君会打这儿经过，若是早些知晓，后来便断断不会四仰八叉的躺在路上了。
　　彼时我正舒展着酸痛的四肢，忽然见一双天青色的云头靴踏在身旁。心下大惊，随即跳起来小心探头看去，只见一位青色衣袍的俊朗男子，眉目间尽是冷峻的神色。
　　“蟠桃树妖在这里做什么？”他声线冰冷，不带半分喜怒。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小妖本是去清扫司命星君的司命阁，怎知愚钝迷了路……”
　　“随我来。”他仍是冰冷的吐出几个字，而后转身便走。
　　我忙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本是一路无言，可走到一座十分荒凉萧瑟的孤山旁，我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上神，为何这座山看上去如此凄冷？”
　　他抬眸看了一眼，沉默片刻，道：“此乃苍山，仙界废弃已久的山。”顿了顿，又道，“你称我仙君便是。”
　　“仙君，为什么苍山会被废弃？”我不知为何会对这座孤山十分有兴趣，只觉得好像很久之前就来过一样。
　　他不语，良久才道：“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只好噤了声，乖乖的跟在后面不再多言。
　　过了苍山，不多时便到了司命阁。
　　甫一站定，心下便生出一阵欷歔。朝霞如瀑自天穹泻下，将眼前的锦绣楼阁镀上一层金边，脚下的重云也染了些微的金色。我惊叹于这桂殿兰宫的司命阁与这清晨初霁的时光绝妙的契合，险些挪不开脚步。
　　随着这位带路的仙君踏进司命阁，便瞧见了单手支着头，慵懒的坐在沉香木椅上的司命星君。
　　他唇角仍是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中，流转惊鸿。
　　“师弟，你说约我是来饮酒的，那么，酒在何处？”身旁的仙君突然间开口说话，还称那上神“师弟”，我吓了一跳，疑惑的看向座上的人。
　　他不疾不徐的起身，白袍上垂着的一色环佩叮咚作响。轻轻开口道：“小桃树进去打扫吧，我与师兄有要事需商议。”
　　我轻声应下了，径直向里面走去。
　　于是我便后悔为何要贪图那八百年的修为答应这门苦差事了。
　　此刻的我置身于这至少存放万余卷宗的内室，终于悟出来不辨得失的那个是我而不是他上神了。
　　他果然是故意整我的。
　　那厮正与他所谓的师兄在阁中不知哪一小园内对酌，而我却要面对这比蟠桃园还要大的卷宗室。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卷起袖子来准备大干一场。

　　【四】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内。
　　窗前月色缓缓流淌，帐外是若隐若现微微飘渺的瑞脑香，与破窗投下的淡淡月光相携而入。
　　光影稀疏，我木然坐起，逡巡回视这屋内的摆设。陡然记起我本应是在司命阁中，却如何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又是何处？
　　我怀揣着疑惑在暧暧月光里摸索着下了床，朝外面走去。
　　回廊似有百转千回那样长，我感觉额上已因快步走动而渗出一层薄汗，方才到了尽头。前方有人负手站立，青色衣袍在月色下罩上了一层烟雨。听到我急促的脚步后，缓缓转过身来：“醒了？”
　　我心下越发诧异，开口问道：“仙君——”
　　“你碰了不能碰的东西，晕倒在里面。”他淡淡的答。
　　我这才恍然回忆起，初初我进去内室，正欲开始清扫，却忽然生出了想要偷阅这些记载着世间万物命数卷宗的念头，探出手去，甫一触碰到纸笺，却被一股陡然生出的力量弹开，头撞到了墙角，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玉衍上神怕你弄坏东西，便进去告知你，谁知你动作挺快。”他轻笑一声，又道：“仙界之人都知晓那司命阁中的东西施了仙诀，除了司命星君，神仙且触碰不得，况你区区的一桃树妖。”
　　我见这万年冰山似的脸终于融化，心头因那上神的戏弄生出的怒气也顿时消散了，只幽幽地说：“我哪里知道这些。”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的问道：“请问仙君，这里是何处呀？”
　　“明霄殿。”他恢复了素来的冷静，淡淡的答
　　明霄殿？！我蓦地怔住，如此说来说，他是……明霄仙君！
　　我开始万分后悔早晨在去司命阁的途中四仰八叉的躺在路上被他撞见。竟然是他，怎会是他！我只觉心中似有上万只小鹿撒开蹄子狂奔，面上早已如火灼热。
　　此时层云蔽月，将天地间仅剩的光华掩了去。我点下头绞着手指，缓缓垂眸不敢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良久，他开口问我。
　　我仍是低着头，轻轻的答道：“小妖阿泞。”
　　“阿泞。”他默默念一遍，又缓缓道：“你天生慧根不凡，可愿入我门下？”
　　我再次怔住，心中所有的小鹿都陡然刹住蹄子一般停止呼吸。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做了明霄仙君的徒弟。
　　本想问问他玉佩的事，但看到他不苟言笑的一张冰山脸，我也不敢多说，想想又暂时搁置了。
　　这几日我夜间总是难以成眠，即使辗转睡下了也睡不安稳，心口总是说不清缘由地难过。
　　这日夜里我又失眠，便出来四处走走，看看月亮。
　　不知不觉走到了仙君的寝殿外，这么晚了居然仍点着灯，我停下脚步，看见仙君挺拔的影子投在雕花的窗扇上。我在想这样冷的一个人为何要收我为徒，两百年前又为何愿意渡我仙气助我修行呢？
　　夜间的微风没入我的领口袖口里，虽是仲夏却仍有些凉意。我转身欲走，忽然房内传来一声喟叹。接着听见明霄仙君说——
　　“玉衍啊玉衍，一切都是命数。”

　　【五】
　　这里的日子每天都无聊至极，明霄殿一点儿也不如蟠桃园好玩，每个人都是冰山，都和我那个师父一样严肃古板。是不是每个神仙府邸中的人都和主子一般的脾性呢。突然脑海中出现一脸坏笑的玉衍上神，司命阁中的人该不会都像他一样吧，我这样想着，轻笑一声。
　　“师侄想什么呢这样高兴？”
　　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我抬头望去，果然是他。
　　白袍曳地，墨发迎风，这样一张绝美的容颜，怎的就生在了这个人身上。
　　我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叫了一声“玉衍师叔”。
　　他一脸笑意自我身畔擦肩而过，走向了正殿，带起微微漾着桃花酿香气的清风。
　　真是轻浮，逮谁跟谁笑，司命阁中的人要真是随他该多倒霉。还是我们明霄仙君一脸正气，不苟言笑的好。

　　忽然想起有些日子不曾见到昆灵了。
　　想必他应该知晓我入明霄仙君门下的事，也不知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蟠桃园肯定都被他吃得精光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眼看着近了，到时候看他如何交代。
　　我打算去看看他，我可不是见利忘义的人。
　　向殿里的仙僮打听了去天马厩的路，十分顺利地就到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一进去就看见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悄悄走过去在他耳旁大喊一声，岂料他非但没被我吓一跳，反而十分淡定地睁开眼，只说了一句“你来了。”
　　我以为是这些日子没来看他他生气了，正欲开口向他道歉，他却又说了一句：“他都告诉你了。”
　　我心下诧异，问道：“谁告诉我什么？”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玉衍，他没给你说？那他那天让你去司命阁……”
　　我越发不解了，继续追问他：“上神要告诉我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良久，他才又转过来，悠悠地说：“回去问你师父吧，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知道他的脾气，便不再追问他了，既然师父也知道，那我便去问个清楚。走的时候，我狠狠地踢了昆灵一脚，叫他什么都瞒住我。

　　我赶回明霄殿的时候，正碰上玉衍上神从正殿出来。
　　这时天有些阴了，带了凉意。
　　他一脸怒容，全然不见平日里不正经的模样。我愈是不安，总觉得事情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严重。
　　他也瞧见了我，眼神温和了一些，却又多了分哀伤。我忽然觉得心口又像夜间失眠时那般难过，说不出的难过。
　　我飞快朝大殿里跑，生怕慢了会错过些什么。

　　【六】

　　明霄仙君端坐在大殿之上，不怒自威。
　　我一步一步走近，俯身跪下。“师父，徒儿阿泞有一事相问，还请师父替阿泞解惑。”
　　他点点头，轻声道：“都是命数。”

　　都是命数，命里的劫数。
　　两百年前的苍山神魔大战中，司命星君玉衍爱上了魔族的王，木汐。然神妖不两立，最终玉衍上神亲手将斩魔剑刺入了木汐腹中。魔族覆灭，天帝将斩魔剑赐与玉衍上神，随着那斩魔剑一起的，还有一枚碧玉，极西之地的上古寒玉淬炼而成的玉佩，世间仅此一枚。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玉衍上神用那块玉护住了木汐的一魂一魄，将她封印在蟠桃树里，并渡了自己的修为与她，让她得以重生。
　　玉衍上神的师兄明霄仙君与他的心腹昆灵是唯一知晓此事的人。玉衍上神让昆灵以天马的身份护住蟠桃园里木汐的一魂一魄，保她安好。
　　他本想助她成仙，此后永不相认。可是他终究舍不下啊，偷偷跑去蟠桃园看她，将她带回司命阁，想和她在一起。
　　“我就是木汐……”我垂着头，落了一地的泪，打湿了曳地的裙裾。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味道那样熟悉，怪不得苍山如此凄冷，怪不得我能修成人形，怪不得这几日辗转难眠，怪不得心口没由来地难过……
　　那枚一直随着我的玉佩，从来就是他的，是昆灵怕我重蹈覆辙才那样撒谎。而我在司命阁中触到的那本卷宗，是记载着我命数的卷宗。
　　都是命数。
　　“不错。”明霄仙君叹着气，“我怕他做出错误的决定既毁了自己也毁了你，所以才将你收入门下助你成仙，让他断了旧情。方才我让他来是告诉他天帝的四公主钟情于他，若成了这段婚事，便可彻底了断，于你于他皆是好事。可他无论如何不肯应下，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他愿意为了我，做这么多的事，先是留我魂魄，再是渡我修为，后又为我拒婚。我抬起头，无比坚定地对明霄仙君说：“师父的好意，徒儿很感激。但是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愿意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事。”
　　“罢了。”他摆摆手，“你去吧。”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这样难走，我一路抹泪，一路狂奔，数不清摔了多少跟头。但我不怕疼，我什么都不怕，我要去见我爱的人。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两百年前在苍山相遇，我们相恋，无数个月夜相会。
　　终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
　　他立在司命阁的内室，芝兰玉树般，天地间任何事物也比不过他的英姿。
　　我一拳捶在他心口，“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眼前白袍墨发的男子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像是是两百年前的月夜，他周身都是桃花酿的香气，在我耳边轻轻呢喃，而我将头埋进他温软的怀中，轻声应了他温柔的话语。
　　“阿泞。”他轻轻唤我。
　　我抬起头，对上他一双深情的眼眸，两百年前就令我沦陷的眼眸。
　　“若是没了我，你也要跟着师兄好好的……”
　　我以自己的唇覆上他温热的唇瓣，辗转缠绵。止住这没说完的字句。我不许他这样讲，他不会没了，我也不会跟着师父，我生生世世都只跟着他，一起生，一起死，一起万劫不复。
　　我愿意。

　　【终】

　　我明白玉衍话中的含义之时，他已经被缚在了诛仙柱上。
　　我站在一群神仙中，看着缚仙索穿过他的肩，他的仙骨。
　　我想大声唤他的名字，想奔赴过去替他解开，但我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师父给我施了仙诀，他不能让我节外生枝。
　　他不能我辜负玉衍的苦心。
　　那日他自明霄殿离去，便去寻了天帝当面拒绝与四公主的婚事，甚至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天帝没有怪罪于他，只是仙规自有仙规的不可违。而玉衍愿将所有过错一起承担，只求天帝能宽恕于我。
　　天帝应允了，代价是用极刑打入六道之外，永世不得轮回。
　　他愿意。
　　后来我去寻他，他才会说那些话。
　　他真的要没了。
　　我终于知道极度悲伤时是流不出眼泪的，我只觉得眼眶空空的，又热又痛。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剔去仙骨，除去仙籍，眼睁睁的看着他以□□凡躯受九九八十一根蚀骨钉却始终咬唇不发一声，眼睁睁的看着他对着我笑，用唇语说：“别怕。”
　　然后被天雷击中，消失在在这个世界。
　　他消失了
　　我怎么能不怕。
　　他没了，他真的没了。
　　那个在苍山与我月下痴缠的玉衍，神魔大战中亲手杀了我的玉衍，让我重生的玉衍，我想永远随着他我深爱的玉衍，他真的没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好好的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望着他满目的深情说一句“我爱你”。
　　没了你，我要怎么办？
　　我怎么能不怕？

　　所有的神仙都散去了，我立在诛仙柱前，望着那空空的台子。师父替我解了仙诀，我全身一软颓然跪倒在地。
　　他是至高无上的司命星君，掌握着所有人的命数，却独独断送了自己的命。
　　师父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
　　“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的那本司命簿被他写上了永生。”
　　我怔住，原来他早就算好的。天帝宽恕了我，别人也奈何不了我，甚至我自己都无法结束自己。
　　你是要留下永生的孤寂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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