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言

　　李碧华说，有的情如同指甲，剪了就剪了，无关痛痒，而且还会再长出来；而有的情如同牙齿，拔掉了，也会留下隐隐痛的伤口，永生无法愈合。
　　而你，到底是我牙齿还是指甲？

　　诺言

　　午夜，整条繁华的街道也变的冷清。只有一间酒吧的灯还在亮着。
　　一个男人坐在吧台旁又一次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再把手中的空杯放到吧台上。桌台与杯底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一声一声虽然不大，但坐在吧台里侧的女人却觉得这一下一下都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那女人隔着桌台，安静地看着那男人狂饮，而眼眶中却溢出一股股液体，柔美的嘴角在一下一下地抽搐。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因为他从不喜欢喝酒，即使在酒桌上逼不得已时也仅仅是三杯而已。可今天，他突然出现在她的酒吧，只是沉默着自己独饮。无数次地举杯、放杯，他如此频繁地重复着简单的动作。虽然仅是短短一夜，而她的感觉又何止经历了千年万年？

　　她和他相遇在陌生的网络。
　　五年前，一个同样寂静的夜晚。
　　她随便进了间聊天室，之后她没有继续任何动作，只是茫然地看着屏幕上滚过某个她和某个他之间的对话。她觉得内容很无聊。可是这个世界本就无聊，不是吗？人们在无聊的过活中挑选出对自己来说有意义的理由去欺骗自己活下去——比如说爱，再比如说责任。
　　在她之后，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进入了聊天室，叫“不敢承诺”。她笑了，难道承诺需要胆量吗？
　　——有什么承诺需要问自己敢与不敢吗？
　　没有任何寒暄，她和他就这样开始了谈话。
　　——有，比如说爱情，我现在不敢承诺的唯一东西。
　　——爱就爱了，又何必承诺呢？
　　——我一直认为人应该敢爱敢恨。可现在面对爱情，我不敢做任何承诺，因为我太年轻。
　　——年轻不就应该血气方刚嘛，现在好多年轻人不都非常浪漫地海誓山盟么？
　　——爱情固然需要浪漫，但现在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一时年少的冲动，无任何责任可言。而爱情更不能缺少责任与忠诚。

　　看到“不敢承诺”的这句话，她默然了。也在这默然中感到一阵轰然的震撼。她收起凝固在脸上的笑容，再次开始按动键盘。
　　——真羡慕你女朋友，你一定对她很好喽？
　　——我没女朋友。我从没开始过我的爱情。我说过了，因为我太年轻，承担不起，“爱”字实在太过沉重。
　　——你多大？
　　——17。
　　原来那年他和她一样大。各自的心中都揣着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与对未来的憧憬。她也曾像他一样看重爱情，甚至她曾经把爱幻想得比他还要纯粹。然而现实却给了她另外一个样子的答案——一年之前，她的母亲为了金钱从深爱自己的丈夫身边逃逸了，而她的父亲开始怨恨所有女人，包括自己的女儿。
　　——我叫小染，愿意交个朋友么？
　　——好。陈光。

　　之后，小染给陈光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下线了。独自坐在电脑桌前，关上了所有的灯。闭上眼睛，任黑暗包围自己的躯体，直到新一天的晨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间。

　　后来的几年间，陈光偶尔会给小染打电话，两个人谈人生与梦想，现在与未来；小染在无端地受到父亲的辱骂后也会找陈光哭诉自己心中的委屈与苦水。虽然接触并不频繁，但每次彻心彻肺地交谈，足以使两个人在心中默默地将对方奉为知己。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陈光拨通了小染的电话，告诉她认识了这么久，她是第一个让自己对是否喜欢一个女孩有所怀疑的人。小染犹豫了一会儿，跟陈光说其实她自己心中有一个喜欢的男孩，希望陈光与自己之间的友情像一杯水一样纯粹。陈光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可并没有更悲伤的感觉。因为陈光也仅仅只是想把自己最心底的感受说给这个并未见过面的知己，这样他才觉得这个知己朋友存在才有意义。

　　高中毕业那年，小染因为家里原因无法再上大学。她又打电话给陈光。
　　——那你怎么办？就不能再跟你爸说说？实在不行我找他谈！
　　——不用了。其实这个学我早就不想念了。
　　——那你怎么打算的？
　　——开家酒吧，最好离你学校近点，到时你有空还可以来我这里坐坐。
　　——好，我帮你。我一哥们他爸在市里管这事。
　　——嗯，谢谢。

　　之后的一个月里，小染跟陈光因为酒吧的事第一次见面，然后就开始筹备酒吧的事宜。这段时间陈光和小染通电话也只是说些酒吧的事情就匆匆挂掉，没太谈过其他方面的事情。小染的酒吧开在一个距陈光学校有两条街远的地方，再向北走是这个城市的一条主干道，所以这一带也非常繁华。
　　酒吧开张后的第一个晚上，小染请陈光来酒吧坐坐，顺便谢他帮这个忙。陈光要了杯果汁，第一次坐下来与小染近距离交谈。看着小染被酒熏红的脸，愈发显得娇媚。陈光喝了口饮料，笑笑说。
　　——你的头发和她的一样漂亮。
　　——她是谁？
　　——我女朋友，叫翘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怪不得最近没那么多废话了，原来找到珍爱啦！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说话间，小染分明地觉得似乎有一把直挺挺的匕首戳进自己的胸口，心在悄然地滴血。若干年前的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说了一个足以让她后悔一辈子的谎言。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她是那么真切地爱着陈光。
　　——他是第一个让我很确定地喜欢的女孩。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爱她，但从不敢对这份爱做出任何承诺。
　　——还是觉得“爱”字沉重，承担不起？
　　——是。但你知道，我这个人既然爱了，就不会轻易再变。只是我现在还没把握承担这份责任，所以不敢对爱有所承诺。
　　——有时候说错和不说都会让人后悔，虽然你做的一切她能感受得到，但该说的你一定要说，小心错过机会。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虽然有着同样的沉默，却又有着不同的思索。小染又喝尽一杯酒，抬起头，说。
　　——这么晚了，回去陪你翘儿吧。
　　——她今晚和朋友出去玩了，我不用回去。
　　——这么晚你还放心让她出去？
　　——只要她开心就好，再说她和朋友在一块，不会有事。
　　——哼！你别对他放纵得太过火，当初我爸对我妈还不是一样放心？爱，不是像你这个样子的！

　　说完，小染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多倒了一杯酒推给陈光，说。
　　——来，我酒吧开张，陪我一杯。我知道你不喝酒，喝完这杯就放你走。
　　陈光一点头，两个人一碰酒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陈光与小染相识的第五年。两个人已极少联系。因为翘儿的存在，陈光已无法再成为小染的知己，然而小染却依然是陈光的知己。因为小染心中只有陈光，而陈光的心中已有了翘儿。

　　这天，翘儿依偎在陈光怀里问。
　　——光，你爱我么？
　　——爱。
　　——有多爱？
　　这一直是陈光不愿回答的问题，他知道他想爱翘儿到地老天荒。然而他怕，他怕自己做不到，也怕翘儿做不到，更怕不可预测的生活不允许他做到，所以他不敢承诺。他沉默着因为他在犹豫。
　　——说啊！
　　——翘儿，我做的一切你感受不到么？有些话等我可以承担是我会许诺的。
　　——哼！也许常浩说的对，你根本就不爱我。
　　——常浩是谁？
　　——一个新朋友！你留着你那些承诺吧，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说完，翘儿挣脱陈光的怀抱，甩手而去。而陈光也第一次尝到了心碎的滋味。他对翘儿，就像他曾经对小染说过的一样，他可以为小染做很多事情，却心甘情愿为翘儿付出一切。而今天翘儿的话却把陈光逼向崩溃边缘。

　　小染的电话响了。
　　——小染，我是陈光。
　　——知道，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和翘儿吵架了。

　　然后陈光把事情大略跟小染说了。
　　——现在呢？翘儿在哪？去找她了吗？
　　——不知道，我还没去找她。
　　——去找啊！笨蛋！找到之后带她来我这儿，我跟她说说，快！

　　小染说完挂了电话，她知道陈光会听她的话去找翘儿。而自己呢？真的希望陈光能找到翘儿吗？
　　然而陈光这次虽然跑过了翘儿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翘儿可能出现的角落他都找了。没有。一遍一遍地给翘儿打手机也没人听。陈光知道来到小染的酒吧，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手机，期盼着翘儿打电话过来。小染也只是默默地关注着陈光，她知道他现在心里急得很。

　　夜已深了，酒吧里只剩下陈光和小染。小染把音响调到音量刚好可以轻拂耳膜的程度，唱机里放着张信哲的《别怕我伤心》，她知道他喜欢。陈光的手机突然响了，陈光神经质一样猛地抓起手机。
　　——翘儿，是你吗？
　　那端没人回答，只是传来隐隐地抽泣。是翘儿，没错！陈光很确定地听出翘儿在哭。
　　——翘儿，你在哪？我去接你！

　　挂了电话，陈光抓起外套，冲向酒吧门口。
　　——喂，太晚了，别回学校了，一会儿带她来我这儿。
　　小染追出几步嘱咐道。

　　当陈光找到翘儿的时候他正蜷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陈光快步走过去，把外套轻轻披在翘儿身上。就在手刚刚抚到翘儿弱小的身体时，翘儿突然发出一声森然的尖叫。
　　——啊！别碰我，求你了常浩，别碰我。光，你在哪儿？
　　接下来就是翘儿带着哭腔的哀求和绝望的期盼。
　　——翘儿，是我。我是光。

　　陈光一把把翘儿揽在怀里，翘儿还在不停地哭。
　　那个最让陈光心碎、焦急的夜晚也是翘儿最疯狂的夜晚。第一次跟一个很陌生的人进入一个陌生的舞厅，第一次喝下那么多烈性啤酒，第一次跟随着催人欲死的“的士高”摇摆自己的身体，张显自己的婀娜。但那更是一个让翘儿后悔、恐惧、无法从记忆抹去的夜晚。第一次被那么多男人按倒在舞池旁的沙发上，第一次受尽那么粗暴的猥亵，第一次那么声嘶力竭地哀号，第一次那么那么渴望着自己还依偎在光的怀抱……

　　在小染的酒吧里，陈光还在温言安抚着怀中的翘儿。小染再无法抑制眼眶的泪水，索性背过身去，任泪水沿脸颊流下。她仅仅是有一点点同情、怜悯翘儿的遭遇，而更多的是为陈光抱不平，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让光碰上？这公平吗？同时，小染也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并不恨自己的父亲，而是像同情陈光一样同样她的父亲。他们都付出了那么多，难道这就是应有的回报吗？
　　后来的一个月里，翘儿住院了。陈光没日没夜地照顾翘儿。当翘儿基本痊愈时陈光却累倒在医院里。
　　在陈光住院的第二天晚上，小染的酒吧里来了一个打扮非常冶艳的女孩。小染一眼就认出那是翘儿。那晚翘儿喝了很多，很谄媚地与酒吧里的没一个男人搭讪。小染却没管，只是冷冷地看着翘儿，心中替陈光失望，同时对当时的翘儿有那么一点点理解。
　　又到了午夜，酒吧中只剩下翘儿和小染两个女人。
　　——你闹够没？该回去看看陈光了。
　　——染姐，我对不起光，真的，我知道。你以后好好对他，我知道你也爱他。
　　小染没说什么，他知道翘儿说的都对。
　　——染姐，光住院需要人照顾。明天你也过去看看，我要先走了，啊！
　　小染听着此时翘儿这一嘴醉醺醺的话，说不出地厌恶。送她到门口，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早已寂静的街角。刚转过身要回酒吧里，突然听到不远出的主干道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随后整条街又静了下来。

　　《深夜，飞驰宝马撞飞醉酒女郎》这条新闻上了第二天报纸的头版。这女郎就是翘儿。出事的当晚小染就给陈光打了电话，告诉他翘儿出事了。当夜，陈光就赶来抱着翘儿血迹未干的尸体在马路上痛哭失声。
　　第二天，陈光一整天没与小染联系。直到晚上，陈光穿着那件带着翘儿血迹的衣服出现在小染的酒吧里。算来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这里了。之后，陈光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吧台前一个人喝酒。小染一边流泪一边看着这个让自己心疼的男人。在他酒杯的起落间滑过了相识五年里她与他之间所有过的一切。
　　终于，他醉了。她把他扶上沙发躺下，想用外套给他盖一下。就在抖开外套的一瞬间，从外套的口袋中掉出一个信封。小染忍不住打开来，抽出里面的信看。就在打开信纸的同时从里面散落出一束头发。发丝细细地散落在茶几上，地板上，以及他和她的身上。这封短信是翘儿出事那天早上写的。

　　光：

　　记得最初我问你你喜欢我哪一点，你说喜欢我的头发。我能留给你的可能也只有这束头发了。我对不起你，都是我自己任性惹的祸。住院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你还要我吗？每次你都很坚定地告诉我说，要！真的，那时你为何不说不要呢？也许你说不要我了，我还会好受一些。上天让你爱上我这个人实在太残忍，太不公平。染姐其实一直爱你，你不知道么？忘了我吧，好好对染姐，这是我最后的心愿，答应我。

　　爱你却永远对不起你的翘儿

　　小染看完后，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俯下身，一丝一丝地拾起散落的头发。

　　但是翘儿死了，难道就对陈光公平了吗？让陈光把剩余的爱施舍给小染，对小染又是公平的吗？也许，爱的世界本就没有对错是非与公平。

　　自从陈光进入小染的世界，小染头上阴霾的天空就时常可以看到一缕明媚的阳光。然而，当地球转过这个夜晚，明早的晨光能够依旧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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