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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围过来,棉花机嘈杂的声响里了便多了些其他的声音。
“叶师傅,教教我们吧!”
叶问四顾这些朴实而恳切的脸,他们刚刚从土匪手下逃离,很多脸上都还印着明显的淤青。周清泉在他背后杵着手,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个生意人,除了做生意我什么都不会。我保护不了他们,但你可以。
他继续说着,没有任何附加的语气。他知道面前的人在犹豫,叶问看着他,眼睛里有朦胧的光。
“现在世道不好,你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他看见对方垂下了目光。周清泉熟悉这个人的脾气,知道叶问在犹豫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移开眼神,于是原本是两人对视的局面变成了自己的独角戏。幸而叶问又抬起头,错过了自己脸上瞬息而逝的某种期望。
然后叶问笑着说,我教功夫很贵的,工人学费你给呀,你又欠我一笔。
周清泉也笑了。
思维停滞的瞬间,时间总会有刹那不经意的回溯。
周清泉不太记得那具体是在哪一年发生的事,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叫不出年纪的少年,举起手臂还触不到桃源居大门的门楣。成年人的世界总会埋在数不尽的生意和礼数中,大人们忙于寒暄,仆人们低眉顺眼地站在身后,茶杯盏之间清脆的碰响。院子里似乎传来不远不近的猫咪的叫声,百无聊赖的周家少爷从藤椅上站起身径直走进院子闲逛,天气是多云,并不是太暖,雨后初晴的空气透着安静的新鲜和清净,他不禁来了一个自然而然的深呼吸。
然后他听到木器相击的声响,顺着声音放眼望去,大树荫下立着一架木头桩子,白色短衫黑绸裤的少年在桩前,一拳一肘有板有眼地击打在木桩的支架上。
早就听说叶家的少爷习武,且每日于家中研习,但真的就这么遇上了,周清泉还是愣愣地觉得没办法把眼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栗子头少年与“桑园叶氏”的名号联系在一起。他不自觉地走过去,他知道习武之人都大都谨慎得像猫,因此他确信对方是知道自己的动作的。然而叶家少爷并没有理睬他,依然一招一式地练习着,于是周清泉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静静地观看对方击打在木桩上的动作。
院子里没有仆人经过,两个人,一个木桩,在桑树叶形成的微薄树阴中如同静默的剪影。木桩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某种小动物在活动一样,微弱而清晰。
发呆的时候,周清泉开始顺着对方的动作,把目光移到对方身上。对方是并不健硕的少年,挽起的袖口中伸出拳头,击打的动作短暂而有力。周清泉看着叶少爷一拳一拳打在木桩上,外行人看不出门道的单调终于迫使他下意识地开口。
“你打这个木桩,又有什么用呢?”
他声音不大,音调也不高,但足以阻止了两人一桩的静止画面继续。叶家少爷第一次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而面向他——这时才看清,对方整整比自己矮了半头还有多。他停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周清泉情不自禁地用了俯视的角度去注视对方,利落的短发覆盖了半个额头,往下是被盘扣束缚的脖颈,然后是简洁流畅的肩膀,宛如起伏的兽脊一样延伸下去。然后他的目光回到对方脸上,看到一双自下而上望着自己的眼睛,并不像一般武夫那样凶狠戾气的,还隐隐地透着朦胧的微闪。他稍稍有些出神,以至于几乎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回答。
“这不是木桩,”栗子头少年说,“这叫木人桩,是练咏春拳用的。”
周清泉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表情太过认真,说话一字一句简单明了,但两人之间没办法忽略的身高差实在让他不知如何应对——人家可是叶家的少爷啊——可是不管怎么看也好小——他那个认真的眼神啊——他说了什么来着——这栗子头看起来也好幼——木桩什么的来着?……
脑子短路的时候,他几乎忘了对方还在面对面地跟自己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抚摸了一下那颗近在自己眼皮下面的栗子头。
……就像摸一只安静的猫。
痛。
手腕被死死扣住,叶家少爷把住他的手肘顺势向下一拧,撕扯着整个神经的剧痛立刻由下至上地包裹了右手。在自己爆发出的“哎哟”声中周清泉终于从发呆的状态回复了正常思考——虽然看起来很小,却真是不好惹啊……!
他龇牙咧嘴地用力企图甩开对方,对方却先松了手,急急地冲上来问“没事吧?”,那眼睛里的微光忽闪忽闪的,一瞬间又变成了矮自己半个头的小孩子——太过分了,这是作弊!
他忿忿地想,可是脸上却依然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没有事不会残废的。他看到对方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即使周清泉自小受着西洋化的教育,还是一时间短路得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样的笑——因为他不知道,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有一个词,叫做天然呆。
他以为对方会说“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之类的话,但叶少爷只是略带羞赧地收回手,“对不住,习惯了,手自己就动起来了……”口气谦逊得快要让周清泉以为刚刚拧了自己手臂的不是这个人,他揉着依然疼痛的右臂,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扭曲,因为叶少爷一直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经验不足的看护妇面对一名粉碎性骨折的伤员……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那么孱弱,周清泉努力地活动了一下右臂,强作镇定地把脸上的五官都扭回正常的状态,说“真的没事你看我还能跟你说话呢。”
对方依然担心地看着他,不过目光变得像逛庙会的小孩看着手上特别发育不良的一支糖葫芦。
“你们练武的人……真厉害。”索性放弃了努力,他苦笑着说。
对方终于也恢复了笑容,“你看那么入神,我还以为你也是练武的人呢。”
虽然付出了代价,不过周清泉还是大松了一口气,总算进入了一种比较正常的谈话状态。他一边揉着肩膀和胳膊,一边打量身边的叶家少爷,其实也不像个练武的人,只是干净洒脱的少年人而已。估摸着两人的年纪应该接近,周清泉突然觉得说话都敢放开了。
“我不练武的,我爹是生意人,今后我也是生意人。”
“我知道生意人,但是不清楚做生意究竟是做什么的。家里人都说我不合适做生意。”说这话的时候叶少爷再次露出了略带羞赧的笑容,稍微颔首的表情更像猫了。周清泉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再次举手抚摸其脑袋的冲动——再来一下子的话这只右手搞不好就得上夹板了,他还不想被送进医院——但他无法把视线从那个人身上移开。他听见自己操着平直的调子,不紧不慢地说,生意人就是做生意的,生意有很多种,但其实都与你来我往的交换脱不开关系……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比如说,现在你拧伤了我的手,按照生意上来说,就该补偿我。”
不出意外地,对方呆呆地犹豫了一会儿,眼神忽左忽右地闪着,说,“……那我该干什么?”
这个回答忠实地填满了周清泉的期待,他立刻换成大方的表情,继续尊尊教诲:“生意上还有一种说法,叫赊账,就是以后再说,比如说现在可以说是你欠我一笔,不过我们可以记在账上,不过要记得别忘了……”
对方完全以听天书的神情聆听他不着边际的生意经,直到最后他终于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哎,这些都可以以后再跟你说,反正你欠我一笔,作为补偿你还是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这样就够了?”对方用不信任的眼神质疑这个“生意”是否合理,不过摸了摸脑袋还是很老实地回答了,“……我叫叶问。”
“幸会幸会,我叫周清泉。”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拍上对方的肩膀,他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肌肉有刹那的收缩,但立刻就放松了,他的掌心接触到衣衫下起伏而流畅的肩线,像是抚摸着某种小兽的脊背。
那是一个并不算晴朗的下午,天气是多云,雨后的空气尤其新鲜,桑树的叶子都透着清新的叶脉,仿佛少年人手背上纤细的血管。叶家大院一角的木人桩安静地伫立着,沉默地见证两个少年之间简单而平凡的初始。那些空气里的潮湿味道,淡淡的情愫混合了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所谓接触,所谓名字,谁也没有想过会被彼此记住多少年。
那时候天下太平,于是谁也没想过世事难料。
1938年那个被灰色晕染过的秋天,海水的温度和现实一样冻死人心底的希望。
船票从未像这样一票难求,这几张张船票捏在手心里,就是把人生下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风一吹也会破掉的薄纸上。周清泉捏着船票站在人群中,逃命的人们像疯狂的蚁群一样涌动着,他在其中几乎要站不住脚。逆着人流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他艰难地挪到墙边,尽量避开要推动自己向后走的人群,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脚踩过他旧了的皮鞋,也许外套下摆已经被撕烂了吧,实在不像个体面的生意人了,然而逃命的当口,谁又在乎原来的身份呢。光耀握着他的手,作为父亲,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如何给予孩子更多的安慰。
他用力抬头去看港口的时钟,三根纤细的针排列成险要的夹角,越发指向紧张和恐惧,这种紧张和恐惧自从第一枚日军的炮弹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就开始蔓延,直到每个人都被它感染。有理智的人都在逃离这片土地,棉花厂刚开不久,然而周清泉毕竟是个普通人,知道怕死,知道努力活着是多么重要。
活下去真的比什么都难。他深知如此,但还是尽力地多搞了几张珍贵的船票。他等待着,尽管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来。
“我不走。”
前一天傍晚的时候叶问在叶家大宅的门口这样对他说。那个时候他已经做了自以为万全的准备要说服这个单纯却又执着的朋友,但临到现场依然都是白搭。叶问刚刚遣散了家里的仆人,旺叔最后一个离开,老人背着不多的行李,颤巍巍地站在大门口,向自己侍奉了大半辈子的家族大宅深鞠一躬。周清泉摁着自己的手,手里是刚拿到的船票,眉间堆积起深刻的皱痕,他面对着叶问淡然的目光,两个人在四目接触的时候安静地思量,算不上较量,然而更加激烈。最终他知道对方的决定不可动摇,虽然大部分时候叶问的语气很软,软得像他厂里过水的纱布,然而当他每一次直视自己的时候,说出的话从未改口。
手里的船票因为手心的汗水和捏握的动作而开始发皱,周清泉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这是明天的票。我不能错过船的。”
双方都沉默半晌。
“祝你一路平安。”
周清泉读过很多西洋的书籍,那些故事里总是在这句话出现之后紧跟着不和谐的结局,天各一方,阴阳相隔,之类之类。他不相信这些故事会发生在现实中,更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想做最后的努力,可是他看着叶问的眼睛,发现自己除了动动嘴唇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叶问看着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嘴唇。
“叶氏历代都在这里,叶家的祖宅在这里,佛山……我不能走。”
他一边说一边半低下头,周清泉看着面前的人半垂着眼睑,他依然比自己矮半个脑袋,依然是浑圆利落的栗子头,那一瞬间他脸上闪过几近哀婉的颜色,然而终于湮没在他眼角些许的余光中,而嘴角依然挂着很淡很淡的微笑。整个佛山最温和的武师背着手站在周清泉面前,低垂的肩膀和手臂,好像仅仅又回到多年前在树下练习的少爷。
如同只是与这个喧嚣动荡的世界擦肩而过的路人。
原本就不该与这个时代中黑色的部分发生任何的联系,在周清泉的印象里叶问的世界单纯得只有喝茶,吃饭,练功夫,这个国家和平也好混乱也好,他都只应该在老宅的窗前,一手托着盖碗微微闭目,茶水的温度留在他手心里,身后是永远不变的木人桩。
可是时代不给你这个留恋的机会。
周清泉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将要踏上离开大陆的轮船,他踌躇着,他感到身体里的力气聚拢而又散去,最终他迟疑地举起右手。那只手停在半空,然后落在叶问的肩膀上,依然是起伏的线条,坚实而不会动摇的。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要保重。”
当周清泉终于被海啸般汹涌的人群推上轮船的时候,他已经不再记得那钟上的时间。轮船在万汪洋里颠簸,他手里最后的船票被海风扯进遥远的海洋。他回头望着港口,然而已经看不清了。他站在甲板上扶着栏杆,海风凛冽,潮湿的空气里有看不见的细雨,他的眼镜模糊了。光耀在他旁边死死拽住他的大衣,眼睛依然朝向佛山的方向。
“老爸,我们还回来吗。”
周清泉没有看儿子的脸。
——在越来越遥远的故乡,那个人还站在空旷的老房子里背着手慢慢的踱步。
他想拿衣角把眼镜擦干净,但他的手在发抖。
——那个人走近屋角的木人桩,抬起手臂,肩膀勾勒出线条起伏。
他觉得自己动不了了。
那一刻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父母,祖房,光耀,刚刚建起的工厂,工人们渴望的眼睛,白色的棉花飞舞在幽暗的厂房里,还有某个午后,桑树下一架孤独的木人桩。
“我会回来的。”他想,手指战抖着重新戴上眼镜,“我会回到那里的。”
——要回到那里,拍着他的肩膀说,平安。
后来他终于又回到了残损的佛山。
叶问笑着举起手指指点着他说,我教功夫很贵的,工人学费你给呀,你又欠我一笔。
周清泉也笑了。
对方就像多年未变一样,依然比自己矮半个头,昏暗车间中稀罕的一抹阳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在领口间掠出暗色的阴影,随着肩膀的弧线向下延伸。一缕纱粘在他的右肩位置,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周清泉笑着举起左手,手指从叶问的长衫上拂开那一缕淡淡的白纱,然后拍了拍久违的肩膀。
——如此地,回到这个位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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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抄自多年前看过的一篇言情……不过应该没什么关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