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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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多利亚是个守墓人，南方温润多雨的气候折腾着他的老骨头。一到回南天，玻璃上挂满细小的水珠，他就只好窝在矿工小石头的家里喝香浓的奶茶，多日也不会上山巡查墓园。
　　他曲紧瘦骨嶙峋的身子，扯过油灯旁挂着的大麻布裹住，脸上洋溢着病态的满足。随手拾起烟斗，自言自语道：人怎么就那么贱……
　　白烟呼出，扩散，消逝，不过数秒的时间，留下的仅有呛人的味道。
　　角落里小石头闻到烟味，眉头皱紧，继续埋头忙碌着。
　　几束光线投射进小屋，门的对面摆满了杂物，墙壁也因煤尘而熏黑。小石头的身子一半被淹没在阴影里，他坐在小板凳上，用手搓揉着衣服，水溅了一地。
　　班多利亚毫不在乎小石头的不搭理，自顾自地坐在床头，掂量着手里的小钱袋，嘴角又扬起□□。他用颤抖的骨指勾住钱袋的绳，在小石头面前晃动。
　　小石头抬起头，镜头里只能看出污秽的脸上有一双明亮清透的双瞳。

　　小石头收过钱袋走了，屋里静静地，光束也弱了下来，透过小小的窗口，看到了灰色的天际。
　　班多利亚很放心，小石头是个哑巴，心里只有杂货店里的小妞。

　　春季多雨，地面湿滑，用山石砌成的地面凹凸不平，小木屋建在山腰上，离山下的小镇还远着。小石头赤着脚，踩在乱石上，也不觉得疼。
　　小石头是个孤儿，还在襁褓里就被人遗弃在矿洞口，哭哭啼啼的，于心不忍，矿主就带了他回家，当干儿子养，白皙的小脸也挺招人喜爱的，不料妻子却死活认定小石头是他在外面生的杂种，用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他……矿主最厌恶的就是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下去还不是没玩没了，扇了她一个巴掌，把小石头扔给了矿里的煮饭婆，就这样完事。
　　小石头原来不叫小石头，他本来就没有名字。但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巴。矿里的煮饭婆是个老女人，目不识丁，说是贱名好养，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石头。在小石头有铁锹那么高的一个夏天，狂风暴雨，雷电疾走，矿洞里居然透水了，煮饭婆帮忙急救，不料被雷击中，浑身烧个焦黑，没能活下来。小石头被吓傻了，醒过来后就不会说话了，成了哑巴。
　　多年以后，小石头也成了矿工，但没有搬去跟矿工们一起住，留在在当年与煮饭婆居住的小屋里。

　　要说小石头这么多年来自己一个人生活，孤独吗？这是肯定的。小石头很害羞，除了埋头挖矿还是挖矿，平时也不愿与人多接触，一个人的日子也过的痛快。小石头胆小，经常被矿工们差遣当个跑腿的活，前年在小镇认识了杂货店里的莉莉，一切都不一样了。
　　莉莉是杂货店家的女儿，温柔如玉，喜欢穿着城里时尚的灯笼袖，双颊上总有两抹红晕。镇里喜欢莉莉的年轻人很多，但总是被她婉言拒绝；妒忌她的女人也很多，因此莉莉总被人说成是假装清高，再不嫁，过多几年一定是老处女……
　　莉莉心里是有人的，每次看到小石头，她总是会把莎翁笔下的“单纯简朴”这些词用在他身上，想起小石头结实的小臂，爽朗的笑容，莉莉就会捂着双颊躺在床上打滚翻转，久久不能停息心里的躁动。每次他来买酒的时候，她总会不自由地装多一点酒给他，买饼干时，会把带馅的包给给他。
　　这些小偷小摸的行为，怎么能溜过双亲的法眼，父母只好一次次跟莉莉重申：小石头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是个矿工，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
　　莉莉答道：我只是喜欢他的单纯善良，跟金钱无关。没钱贫苦的生活，我和他也一样能受的住。
　　莉莉最担心的不是父母怎么想，而是小石头的心意。就算落花有意又如何，若是流水无情，到头来还不是一个空字。于是从早到晚，莉莉都苦思没有小石头，生活要怎么进行下去。一时幻想他们一起生活，某天醒来却发现小石头跟别的女人在一起雨云，把她抛弃了。一时却是她和小石头分隔天涯，到死也不能厮守一生的惨痛……总是有多狗血就有多狗血。这样数天下来，莉莉也没假设个所以然来，体重反而轻了不少。

　　相比之下，小石头便想的简单多了。他从来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肯定配不起在他心里像女神一样的莉莉。但是，他看着莉莉心里就会暖，想看到她笑，想跟她在一起。这样的身份悬殊并不能阻止他每次见到莉莉总会在她身上流连……
　　他们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故事里跌宕起伏的感情，也没有执著的相守。但是，无法在一起，却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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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坐落在山麓下，离这不远的小山岗上就是一大片的墓地，很多的无名碑和十字墓。苔藓覆在石头上面，雨露打湿墓碑旁的青草。多年陆续运来的尸骨血肉滋润了这片土地，在春日里树木都显得勃勃生机。
　　几个樵夫用担子托起一个厚重的棺材，跟在后面的是一位修女和一位抓破面容的妇人。妇人的麻子脸上满是痛苦的抓痕，脸色憔悴，显然是位刚丧夫的寡妇。
　　修女在一旁安慰着，脸上满是怜悯。
　　一行人最后停在乔木林的深处，这里事先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樵夫合力将笨拙的棺木安放进去，为首的男子摘下帽子，跟妇人说了些什么，递给她一枚草戒，妇人麻木地握着戒指，却再也流不出泪水。
　　修女拍拍妇人的肩膀，走到墓坑里，弯下腰把一束皎洁的百合花放在棺材上，向樵夫作了手势。男子拿起铁锹，开始填土，妇人这时却发了疯似的冲过来阻止，却被修女和其他几人拦住……
　　沙土渐渐掩埋棺木，不知过了多久，乔木林立重归平静。枝头不时传来云雀的叫声，洋溢着初春的喜悦。

　　墓园很大，不少是那些爱冒险的孩子嬉戏的地方。葱茏的草丛中，细细簌簌，正是那班顽皮的孩子在玩躲猫猫。
　　“啊哈！我抓到你了！”草丛里冲出了一个孩子，他张望四周，却发现是他不认识的地方，不远的地面居然还有新盖上的土，不论怎么说，还是先跑吧。
　　“唦唦唦——”新盖的土堆里居然有诡异的响声。
　　“啊——什么鬼怪赶紧出来。我要消灭你！”小男孩吓得连逃跑也忘了，如他所愿，潮湿的泥堆上居然有一只手破土而出！！！
　　它张开又伸展，显然是活的！！
　　“诈尸了！班多利亚救命啊啊！”男孩死活跑着，被树根绊倒了几回，喊叫着身影消失在林间小径的尽头。
　　而那只手又再次挣扎了数回，另一只手也爬了出来……

　　不到一会，一个满身泥土的人出现在土堆旁，他从衣襟里抽出一张纸片，一步一步向树林的尽头走去，潮湿的麻衣却似乎慢慢被控干，到最后竟变得纤尘不染。
　　尽头里是那个人的坟墓。

　　莉莉今天又向小石头抛媚眼，她特意扎起羊角辫，围着围裙，特清纯的样子。小石头的眼睛盯着莉莉一刻也不停，从腰往上看，到胸口，又到白皙的颈部，再来是莉莉的脸……让他有种渎神的不安和刺激。
　　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再多想。
　　小石头要了班多利亚最爱的果果糯米酒和三两饼干，看着莉莉忙碌的身影，下意识磨了一下指尖，才发现手心布满污迹，赶紧用绑在手腕的汗巾胡乱擦擦。这一举动让莉莉看在眼里，噗嗤一下笑了。小石头脸红，低下头，乐呵呵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两人的心里居然会有种做贼的小幸福。
　　“莉莉！”莉莉的父母居然在这时回来了，小石头当真有种做贼的难堪，灰溜溜接过莉莉递来的酒和饼干，准备绕过莉莉的父母离去。不料被挡个正着，不得不面对这场面。莉莉也赌气地跑过来，站在小石头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对着父母一副“我们要私奔”的摸样。
　　小石头摸着脑袋，看着莉莉的衣服被自己身上的煤灰沾黑，另一边是黑着脸的莉莉的父母。小石头本来愉快的心情跌进了谷底，他放下莉莉的手，绕过莉莉的父母，居然跑了！
　　这样的男人应该不算男人……
　　“小石头！”莉莉不敢置信，小石头居然放开他了。小石头越跑越远，而她却追不上。后面传来父母的嗤笑：“还算他有点见识，那样的人怎么能配的上我们家莉莉，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当天晚上，莉莉就跟父母吵了起来，大吵特闹，弄的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从那以后，莉莉的父母就把女儿关在家里，再也不让她到店里关照生意。

　　小石头跑啊跑，气喘呼呼，跑到跑不动了，就停了下来，倒在草地里，仰望天空。灰蒙蒙的天际，压的人窒息。
　　他蜷紧拳头，砸在地上，他感到了痛。
　　但更难受的，还是左胸口的地方，又酸又苦，痛也喊不出来。

　　“小石头……”远处传来呼唤，是把沙哑的老人声，如此油腔滑调的声音，小石头一听就知道是谁。
　　在这时，丝丝细雨也如约而至。
　　过了好一会儿，班多利亚才能走到小石头身边，他左手拿着油灯，右手握着拐杖，裹着黑披风，几乎能看到披风下面瘦弱的骨头。根本就是一具会移动的骷髅。
　　小石头别过脸，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呵呵，瞧你这个熊样……”班多利亚笑了，比哭还可怕，皱纹抽动起来让人作呕。“小子，被甩了吧。”
　　小石头立刻瞪住他，管他闭嘴。
　　“小子，要钱吧。跟我来，你想有多少就有多少。”班多利亚撑着油灯，往山上走去。

　　“小石头，别瞎站着，赶紧挖。”班多利亚搬来铁锹，天边阴沉沉的，已经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但雨一直下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了又接着下，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小石头冒着冷汗，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会遭天谴的。这里是……禁地的墓园。阴森森的冷风夹着雨丝拂过，寒气摄人，这里的十字架比哪里的都多，都是战死的军人墓，充满戾气。
　　心怦怦跳着，大口口喘着气。
　　“我说啊，小石头你不该是怕了吧，都是些死人，顶多就是看到没腐烂完全的尸体，有点恶心罢了……哈哈哈，墓道快挖开了，待会你下去，我在上面帮你看着。”班多利亚满是贪婪的目光，对周围的环境满不在乎。
　　“……”
　　这里是墓园的深处，是禁地，墓园的主人下令除了守墓人，谁也不能进去。传说这里的坟墓都陪葬着金银财宝，都是极精致的精品，卖到黑市上，都是价值连城的，所以专门请了人世代看管。大概也没有想过会有人监守自盗吧。
　　一想到这些死人生前都是些杀人魔，在战场上身首异处……小石头不禁又打了冷颤。他低下头，握着铁铲的掌心早已被铁锈磨出鲜血。
　　莉莉……
　　莉莉……
　　每一次呼唤你的名字，都让我充满力量，每一次我都能坚强走下去。
　　我想跟你在一起，只是如此卑微的愿望而已。

　　小石头下定决心，在班多利亚的□□注视下，跳下了深坑，在漆黑的墓道里寻找宝藏。他感到有东西跟在他身后，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看到一双充满血丝惊秫的双瞳……贪婪地想要拉他进地狱陪葬！
　　莉莉……莉莉……
　　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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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小石头的帮忙，班多利亚可以说是一夜致富，他把那些古董卖到黑市上，换回来大把大把的黄金，那些黄金也是小石头平生未见过的多。他一刻也不想穿着在墓地周游一圈的衣服，每次回来，总是直接脱下，用火烧掉。
　　焦衣散失在空气里，那种味道跟他在墓里闻到的是一样的。
　　他在噩梦里，怕那双跟着他的眼球。

　　为了不被镇里人发现，小石头白天还是坚持去矿洞里工作，晚上跟班多利亚去墓里取东西。取的越多，赚的钱越多，小石头的心里就越不安，一个月下来，瘦了整整一圈，托着厚厚的眼袋，整一个像个吃鸦片的人。
　　有一天从山上回来的时候，小石头心惊胆战经过上次说诈尸的地段，草丛上竟然搁着一片泛黄的小纸。他拿了起来，读不懂，但是，他知道里面是些很美的句子。因为上面的字跟撰抄圣经的修女的字体一样优雅秀丽，他把它收了起来，把他当做护身符，一刻也不离身。

　　与父母抗争，说要寻找自己幸福的莉莉最终屈服在自由下，要她一天窝在家里不出门，这简直要了这个不炫耀自己本钱就会死的女人的命。最重要的是，小石头并没有像《莴苣公主》故事里的王子那样，打败魔兽，把她从高塔里救出来。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她一直在等待，但是小石头并没有来。
　　她这时才发觉，自己都是在一厢情愿地做梦。在现实里，小石头不能成为她托付一生的人。
　　于是，莉莉选择了屈服，答应父母好好考虑婚事。

　　数个月过去，小镇迎来了炎炎的夏日，暴雨即将而至，远方吹来海的咸味。
　　又是一个暴风雨前宁静的夜晚，这段时间山上总是发生滑坡，矿主们都怕发生些什么意外，减少了下井挖采的时间。矿工们都百般无奈地坐在树头打牌，喝着小酒吃着花生，日子过的不错。
　　新来的煮饭工是个外地来的年轻女人，带着只可爱的小狗，不免经常受矿工们调侃。小狗也特别受孩子们喜欢，经常被带到矿洞附近的玩。
　　这天下午，一个孩子却紧张地回来，跟矿工们说小狗跑进了矿洞，有几个同伴也进去了！
　　就在这时，狂风呼啸而过，竟然开始下大雨了！
　　这不就是晴天霹雳吗？这种天气进矿洞，没事最好，若是有事……矿工们也不敢多想，连忙抓起装备就想进矿洞找孩子。
　　小石头二话不说，首先下了井。
　　因为降水多，地下水位上涨，矿洞壁都很潮汐，但是庆幸的是孩子们都没事，跟小狗蜷缩在一起。矿工们松了口气，带着孩子离开隧道。小石头走在最后，因为气压低，有些缺氧，感到目眩，竟一下子迈不出步子。
　　小石头不能说话，喊不了前方的人。眼睁睁就看着他们越走越远，马灯的光也越来越弱。
　　多日以来的疲倦此刻却爆发出来，小石头的脚软了，跪在地面，双手撑着，汗水滴了一地……

　　“石头呢！”为首的矿工等最后一个矿工走出矿洞，数了数人数，竟少了小石头，不免大喊。有人答应可能还在洞里，他赶紧想返回洞里找，正当他转身，矿洞就在眼前塌方了。
　　洞口被乱石掩埋。
　　而石头还在里面。

　　第一个得知石头死讯的不是莉莉，而是莉莉的父亲。那时，他在山上跟樵夫商量果树的价格，远远就见到一群人托着一个覆着一块染满血液的白布的担架，不知是哪个不幸的人。好奇心驱使他往前，听到是小石头的时候，他打了个冷颤。
　　后来，他跟班多利亚去了小石头山上的小屋，看着矮小简陋的小屋里有一个不相衬的红箱子。他打开看，居然是一箱子的黄金还有数不清的玛瑙宝石。班多利亚说这些都是小石头送给莉莉的。
　　黄金上，放在一张揉的起皱的小纸张，莉莉的父亲打开一看……

　　[我不会思念你，因为你还好好活着，我不会幻想那些没有你的时间。只有懦者才会患得患失，说是忏悔，说是弥足珍贵，说是后悔自己曾经的放弃……
　　你一生也读不懂我此刻的心情。

　　在黑暗里等待破茧的瞬间。]

　　莉莉颤抖地放下纸片，合上眼眸，痛哭了一个晚上。

　　后来，班多利亚说莉莉嫁人了，第二年嫁给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庄园主，成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再后来，帝国里闹饥荒，北方的难民们涌向南方，莉莉代表丈夫到教会里向难民分发食物，遇见哑巴时，总会不自由地热泪盈眶……

　　建档时间：2011年4月5日, 9:33:24
　　完成时间：2011年4月5日, 15: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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