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墨心

　　花散四溃,前一刹还笑语嫣然的繁花，这一刻，却已落入尘土，化为春泥。“清，你看！花都谢了。”春宫走在长廊上，遥指那光秃秃的枝桠，口气中带着惋惜。
　　清面色虽仍惨淡，在阳光明媚下，却也生气不少。
　　“是的，殿下。它们已经去往花神处与花神相会了。”
　　“花神啊……提起花，你每次都对沁子这么说……清，在想你的花神了吗？”春宫歪着脑袋，不正经地说。
　　清脸色青白，“殿下，请前往正殿吧。殿下的中宰相正在等您。”
　　中宰相，据悉为女子成年以后的靠山，将代表女子以后的行动言语，顺便得充当闺房教导，应付那些发春的贵公子等等事例都要全包。
　　这类人，春宫没什么大好印象，她想这恐怕是个比清更为古板的女官。
　　她曳着层层叠叠的裳唐衣，走起路来已不能像曾经那样随性了，得走得有惑人资本，也就是有女性之美。所谓女性之美是由背影来决胜负的。首先，头发的量须多，且直，这是美人的先决条件。女子大多在8岁之时开始留发，算算日头，她也就留了四年发，此时竟也长过腰身，看头发，她勉强过得了关。再者，按这时候的规矩，贵族女子们即使对着丈夫也须以扇遮面，所以女公子们只能用背影来一争高下——走动时用膝盖，务求仪态娉婷，曰“膝行”。
　　这可难坏了春宫，如需这样走，她宁可坐着不起来。但还是在清的教诲下，如此走了几步，她就觉得腿部酸痛，小腿肚不住打颤。
　　好不容易走到正殿，那个据说是她的中宰相的女子却不知所踪。这让春宫又是一阵气闷——我还没对你来个下马威，你就先耍起大牌来？“素卿夫人走时可留下什么话？”清微一挑眉，问殿内侍女。
　　侍女惶恐道：“夫人只道是随处逛逛。”
　　素卿夫人。源素卿。是鸟居天皇长兄，降为臣籍的克雅大人嫡女。说起源氏，春宫不禁想起紫式部笔下的光源氏，可是个风流人物啊……
　　清派舍人几经辗转寻找，翻遍了时英院，源素卿也没个人影。就在春宫的耐性快要殆尽时，她才悠哉游哉从屋顶上爬下来。
　　注意！是屋顶！
　　“呀！这是在做什么呢？”她看着一群侍女侍从如走马灯般慌乱地四处寻找，咯咯笑了起来，尖细的声音不断击打着春宫的耳鼓膜。
　　达子惊呼一声，“中宰相夫人！”她一点都没想到源素卿竟然在梯子上从半空中跳了下来，殷红的十二单衣宛如一团烈火，灼伤人的眼眸，转眼，那袭火红就已稳稳落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春宫蓦地想起这句诗，这恐怕是最适合这位女子了吧！
　　源素卿不顾众人惊诧呆立，径直走到春宫面前，完全没有公家女子的婉约，而是直接将脸向她一凑，豪爽地拍着她的肩膀：“侄女，我以后就是你的中宰相了！”话毕，还风情万种地朝她抛了个媚眼。
　　春宫似乎听到自己脑袋里的一条弦嘣地一下断了，嘴角抽搐，她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侄女’……”顺便倒退两步。
　　“咦？”她一双大眼不住地扑闪扑闪，“是吗？我记错了嘛？”她低下头转动着眼眸，脑袋一点一点，思量着。
　　“顶多是堂妹……”磨牙的声音。
　　春宫一向宁愿被叫大，也不愿称小——如果有人叫她“大妈”，那就另当别论了。
　　源素卿听了想了一会儿，才一脸恍然大悟。紧接着，桃花人面又猛地向春宫一靠。
　　“那好。堂妹。从此以后，咱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蚂了。你放心，我会罩着你的。”她一番壮志凌云。
　　谁……谁是蚱蚂呢？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女人……
　　“素卿夫人……”小督献上了茶水，却被源素卿的口水喷了一脸，只能尴尬微笑朝她打招呼。
　　清一脸冰凝，挥袖令小督退下，“素卿夫人从今日起便是春宫沁子内亲王殿下的中宰相，一言一行代表着春宫殿下，请夫人规范自身所为。”她声调缓慢地说道，口气中带着不容置疑，“希望今日之事不再发生。”
　　呵，跟春宫说过的那些迂言简直是一个葫芦摹下来的。
　　源素卿不以为然，撇撇嘴角，眼中写满了“甚是无趣”四个大字。无前兆的，她突然一把靠近清，“清，鹰司清，都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么神气，这么古板……这么年轻。嗳……”
　　清侧头，与源素卿保持一定距离。
　　不屑一顾。
　　源素卿见状，掩嘴而笑，继续道：“素卿可还记得清女房在素卿的成人礼上的芳华，咿……算算日子，都十来年了吧……夫人倒是一成不变，有趣！真是令素卿……惶恐……”她的红唇贴近清的耳侧，小声嗤笑。
　　清现在看起来也就十八岁……十多年前，也就一小孩儿，哪来的芳华？
　　清的脸色微变，优雅地执着桧扇的手一颤。
　　“沁子，养了个怪物在身边，沁子都未曾害怕吗？若是素卿……”她凤目微狭，檀口小嘴却长得老大，夸张得说。
　　春宫手中折扇一开，“怪……物？”她看了一眼清，见她脊椎挺得笔直，永远冷静却令人看得乏味的侧脸依旧波澜不惊，“是吗？”她佯装吃惊地样子，怪物，倒是名副其实，清的确古板地像古玩店里的陶瓷老妖。
　　“呵呵呵……”源素卿大笑起来，连折扇都未遮就这样笑得形象全无。亏春宫还以为她的中宰相是个容嬷嬷式的人物。
　　“素卿不过是玩笑话，……莫当真，莫当真……”她敛了笑靥，“沁子殿下……”
　　“是的。素卿阁下。”
　　“一定很好奇素卿怎么会成为殿下的中宰相吧……”她仄歪在榻榻米上，神情慵懒，“人人可是都称素卿是‘紫都第一荒唐’，呵呵呵……”她又一阵娇笑。
　　什么？紫都第一荒唐？
　　春宫有点怀疑鸟居天皇的脑袋被人用铲子打了，竟然派源素卿这尊大佛来照料她。只能说源素卿其人真真无愧“紫都第一荒唐”。与春宫相识三日，便带她上房揭瓦，顺便天天跟她聊她那十来任丈夫——其实日本古代还是挺开放的，离婚一事不是凭借丈夫一句话说了算，女子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做主。
　　在源素卿的威逼之下，春宫和她同爬上了时英院屋顶，吹着凉风，居高临下。春宫这才注意到，时英院几乎处在神桥府邸的最佳风水位置，登高远望，便可将一片胜景包揽眼中。她有些怆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只有她一人在这陌生的时空，孤芳自赏。
　　她静静听源素卿碎碎念，八卦她的丈夫们。
　　“你不知道，我的第一任丈夫啊，是天皇最小的弟弟，就是我的叔叔，可是柔情的人物呢……”她双手捧心，笑得娇羞，让春宫看了一阵鸡皮疙瘩。
　　“没成亲前，可是天天给我写和歌的……折梅袖亦香，梅去袖犹芳。对此留芳袖，莺鸣也发狂。国色天香比，天香胜一筹。庭梅香触袖，香袖至今留。多美的歌……可是，”她的眼中的光芒突然暗弱下来，“成婚以后不久，他就因为脚气病长逝了……”
　　所谓脚气病与由真菌引起的脚气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脚气病其实就是维生素B1缺乏病，主要累及神经系统、心血管系统和水肿及浆液渗出。临床上以消化系统、神经系统及心血管系统的症状为主，脚气病型心脏病就是由脚气病引起的一种常见病例。
　　在这种时代，脚气病、以及由此引发的脚气病型心脏病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贵族病。春宫估计是公卿贵族们多吃海产类食物和常年不出外运动而身体羸弱。罪孽啊罪孽……她以后可得注意着点……
　　春宫同情地看着她，这个脑袋一条弦的女人上上下下嫁了N回人，却次次克夫，听说被她克死的有位藤原家的沂山大人，大婚三日便挂了去……如此便也无人再娶她。所以她至今也没个良人伴她终老。没有丈夫的生活自然糜烂——不能嫁还不能合欢吗？由此，公家的饭后余谈就是源素卿又和哪家的公子搞上了……
　　“素卿夫人，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皇叔大人，沁子知道，也为他感到万分伤怀。岁月匆行，想来夫人也已经从悲伤中解脱出来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都说初恋最难忘！一个花心的人，花心的根源就来自于生命中第一场爱恋。源素卿怕是也对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念念不忘吧。听她后面说来她的第几第几任丈夫，没有一个能让她这般模样的。
　　天气已经渐渐变热了，早上爬上屋顶之时还是清爽一片，旭日高挂，便有些喘不过气来的闷热。
　　“我的第七任丈夫，也就是……”
　　她觉得有些刺眼，用扇微挡，日光却还是从扇骨间潜入，她眯着眼，看向远处的长廊，一泼清水摇曳而过，春宫定睛一看。
　　是康成。九条康成。
　　他轻耍广袖，嘴角浅扬，从腹间衣口挑出一张贴纸，笔墨挥毫，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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