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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琴弦
诸神的酒杯边,积满厚厚的灰尘……
人民在呻吟。
――――《乌尔覆灭之歌》
十五年后,阿帕拉还是会梦见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夜晚。
车轮吱呀作响轧过长满苔藓的青石板,秋雨过后,巍峨的宫墙下流淌着沁入骨髓的幽冷,车厢里起伏颠簸的阴影遮住两个小小的身子。
窗缝间时不时刺入一缕蓝灰,天穹的幻彩融进赛里斯的眼睛,阿帕拉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兄长,赛里斯苍白的小脸掠过一抹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们终于回来了……或许只有真正的王者,才配拥有这座众神建造的都城吧。”
阿帕拉撇撇嘴,尽管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焦虑,他还是习惯性地把某人霸气逼人的大话归为痴人说梦,不值得深究。
母亲惨死,父亲在内乱中流亡国外,年幼的兄弟俩不得不跟随卡特鲁兹将军四处躲避仇敌追杀。可这一切似乎和阿帕拉毫不相干,他本来就讨厌政治军事,再加上赛里斯随时随地散播耀眼的才能,嘲笑他的笨拙打击他的信心,甚至把他按倒在地逼他承认两人禀赋天上地下的差距,阿帕拉盛怒之下把所谓贵族子弟的必修课一脚踹给对方,翘课逃学整日和游吟诗人异国商旅厮混在一起,抓紧分分秒秒心急火燎地玩闹。
出乎意料,赛里斯对他的懒惰睁一眼闭一眼,除了时有小小的调笑。
于是他更加变本加厉。
无数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舒服地窝进树叉,抚弄着一把只剩三根弦的七弦琴,懒洋洋地望着不远处赛里斯在将军的指导下,一丝不苟地练习剑术。
既然有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主动替你承担“贵族子弟应负的责任”,干吗不趁此机会轻松快活?
阿帕拉愤愤地想。
“的确,某个混蛋就会抱着不知从哪儿骗来的破琴无所事事……啊,还是把不结实的破琴。”
冷冰冰的嘲讽让阿帕拉一怒之下又挑断一根弦,刚想反击,赛里斯毫无血色的脸把刚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那一天,哥哥的长剑沾满奇异的暗紫色斑点。寂静虚无的瞳仁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倒塌,碎裂的声音融进冰冷的语调,在阿帕拉心里第一次唤醒了名为恐惧的感情。
三年前舅父穆尔西里登上帝位,父亲也回到赫梯成为图里亚斯议会议长。
可他们的生活并未因此平静,皇帝不断对外发动战争,土地荒芜税收枯竭,无数位高权重的神秘人物来拜访父亲,而将客人送出密室时,父亲的脸色总会更加阴郁。
父亲出访埃及回来后,阿帕拉生平第二次有了被恐惧击穿的感觉,他不明白什么东西能让一向沉稳的父亲在短时间内改变那么多。
“陛下刚从巴比伦得胜归来,我今晚要去伊修塔尔神庙接驾……你们兄弟俩,也好久没回哈图萨斯了。”
意味深长地瞥了儿子一眼,汉蒂里蓝灰的眸与记忆中赛里斯冷漠的眼睛重叠在一起。黑衣祭司们围拢在他身旁,狂风拂过 ,父亲飞舞的长发与月光融为一片,沉静的脸在阴影下模糊不清,让阿帕拉想起统治黑夜的君王卡什库……
优美有力的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赛里斯附在他耳边恶作剧似地低笑着:
“好好睡吧,小懒虫……好戏开始时我不会忘了叫你。”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青铜大门沉重地合上。躺进阔别多年的小床上,临睡前阿帕拉在赛里斯的手臂上报复性地咬了一口,然后靠着对方的肩膀坠入了梦乡……
剧烈的摇晃把他从梦中揪醒,夜色下赛里斯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光,食指轻按嘴唇,不由分说拖着迷迷糊糊的阿帕拉爬上高塔。
兄弟俩趴在窗边望着楼下街巷间的屠杀,父亲的士兵狂舞着铁斧利剑,一簇簇密扎成堆的人群便如麦杆般委靡无力地倒下了。眼前一片黑一片红,耳边是各种各样嘈杂的吼声嗡嗡作响,阿帕拉头晕脑胀只觉得自己在观看一场收割的祭奠,只不过地点从安纳托里亚金色的麦田变成了哈图萨斯铺着青石板的街道。
“看够了吗?”
赛里斯捏住弟弟的鼻子把他从冥想中揪回来,优雅的微笑近看之下变成冷笑。
“今晚可能有不识好歹的敌人闯进来,我可不想屈尊保护某个笨蛋!拿好这个,老老实实呆在壁柜里!”
阿帕拉目瞪口呆看着哥哥从淡金色的发辫里拔出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威风凛凛的双头鹰剑柄让他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这个是父亲给你的……我怎么能要?”
“少自作多情!你以为我会送给你吗?”
赛里斯的目光让他打了寒战。
“你若敢偷了我的匕首躲到冥神勒尔瓦尼那里去,我会把地府掀翻,然后把你们两个倒挂在树上!”
阿帕拉没来得及发火就被毫不客气地塞进壁柜,黑暗中抖抖嗦嗦握紧哥哥的匕首只听得到自己一深一浅的呼吸。恐惧过后他又羞又恼地发现鼻子有点发酸。
“混蛋!捏得好恨啊!”
阿帕拉把眼睛凑到门缝,赛里斯正站到椅子上,摇摇晃晃取下父亲挂在墙上的铁剑。那把剑又重又长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好几次它几乎从赛里斯消瘦的肩上滑下来,不过赛里斯最终还是成功地把它拖到门后,悄无声息地拔剑出鞘,两眼闪闪发光如同一头苍白的小狮子。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声轰响阿帕拉还没来得及反应大门就被撞开了,一个浑身是血杂兵模样的大汉冲进来,昏暗的油灯下他胸前晃动的金色铜牌让阿帕拉手脚冰凉。突然赛里斯悄悄潜到他身后,一脚踢翻了油灯,阿帕拉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是一阵疯狂的扭打声和声嘶力竭的号叫。
最后一切都安静了。
阿帕拉屏住呼吸越等越怕最后忍不住小心地叫了一声:“赛里斯?”
没有回答。
“赛里斯!”
阿帕拉从没听过自己的叫喊那么恐怖,他踉踉跄跄爬出壁柜,那个大汉像座小山躺在路当中,嘴巴大张两眼无神呆呆地瞪着天花板,胸口还长出几个黑糊糊的洞。
赛里斯则安安静静躺在旁边,雪白的长袍染得像一朵红罂粟。阿帕拉歇斯底里地扑过去,握住哥哥的手。
赛里斯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睁开了眼睛:
“……阿帕拉吗?”
赛里斯原本清澈的眸子一片浑浊,阿帕拉从窗帘上撕下一条碎布,手忙脚乱为他扎好伤口。
“……衣服弄脏了,不过主要是那家伙的功劳。”赛里斯嘲讽地一笑。
阿帕拉生平第一次有了想揍人的冲动,咸涩的液体不争气地从眼角流下来。
“赛里斯。”
“怎么了?”
阿帕拉突然拿出双头鹰匕首,一把塞回哥哥手里:“还给你,这破玩意我不稀罕!”
阿帕拉扭过头,避开哥哥又惊又气的目光。
“我要一件真正的武器……能与你并驾齐驱的武器。”
他低声说。
赛里斯眯起眼睛,没有回答。
雷声轰鸣,暴雨将至,父亲的侍从将他们带到郊外的伊修塔尔神庙。幽暗的大殿内,一簇簇火把在石壁巨柱间燃烧,五百名贵族元老身着丧服,宛如灰色的雕像。
闪电撕裂夜空,银辉如同一柄柄利剑穿过天井,照亮了祭坛上如山的珍宝,一股紫黑的溪水顺着金灿灿的小山蜿蜒而下,溪水似曾相识的色彩让阿帕拉浑身冰冷。目光逆流而上追溯着小溪的源头,阿帕拉终于看到山顶上赫梯皇帝世代相传的御用宝剑……还有宝剑下,穆尔西里嵌满宝石,泛着青色的尸体……
他们的父亲,图里亚斯议会议长---乌尔苏.汉蒂里亲王威严冷漠地站在祭坛前,代表安那托里亚十四位主神的黑衣祭司们围绕在他身旁,大殿一片寂静,赛里斯灼热的目光移到父亲左手上那只古朴却不失威严的戒指。一阵孩童的狂喜点亮了他的脸,穿过众人,他拖着血红的长袍跪下来,虔诚的吻着汉蒂里的手。
“新皇……乌尔苏.汉蒂里陛下万岁!”
震彻天地的呼声回荡在无边的暗夜中,成千上万的人黑压压一片匍匐在地。雷电交错,泰苏普大神在汉蒂里登基时降下暴雨,这场暴雨夹杂狂风,整整持续七天,直到伊修塔尔神殿的穹顶轰然倒塌,将穆尔西里的遗体连同无数从巴比伦掠夺的战利品,永远埋入地下。同时,穆尔西里生前的贴身侍卫,前近卫军统帅----达杜沙.米什哈路因违逆新皇的罪名被判处极刑,却在行刑前夜神秘失踪。
当一切波澜终于平息,已经成为赫梯太子的赛里斯送给弟弟一把新的七弦琴。那是用金银丝线穿成,饰以繁复华丽的花卉,只有皇族才配收藏的绝世珍品。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武器。况且……你那把破琴已经没法弹了。”
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赛里斯明亮的蓝灰眸子似笑非笑。
阿帕拉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转青。阴沉着脸,他一把扯过哥哥手里的七弦琴。
赛里斯好笑地挑高了眉毛,也没多说什么。他的目光掠过弟弟的肩,望着剿灭最后一股政敌,得胜归来的父皇。
“好的武器,只有面对真正的对手时,才能绽放出应有的光芒吧…… 可惜从今往后,赫梯不会有大规模战争了。”
自言自语的低喃,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若是我们兄弟内讧倒能挑起一场内战!
几乎脱口而出的讥讽被莫名其妙压了回去,阿帕拉咬紧嘴唇,狠狠扯动琴弦,可那坚韧的琴弦如同魔鬼附体怎么扯都不断。
不知是神明的奖赏或是惩罚,赛里斯并不拥有和他耀眼才华相匹配的预知能力。十五年后,赫梯最大的附属地――伽南,爆发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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