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皇陌·花葬

　　红莲一次次绽放，冰季一次次降临。我不记得多少时光践踏着我空虚的躯壳扬长而去，我只剩下无能为力。看着琊宛如幼童般安睡的面容而微笑时，更深更久的疲惫感汹涌而至。琊说，我仅仅在火族的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之久，可我却以为仓皇的数千年自枕畔匆匆流淌而过。清晨，精致华美的镜中都会倒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容，心里，扫过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我的生命也许会终结在这一片弥漫着灼热温度的赤色大地。纵使我拥有琊全部的爱，死亡和衰老，都是彼此无可奈何的定数。
　　琊笑着，宠溺的滋味自其间满溢而出。
　　傻瓜，冰族人的寿命有千年之久，如今只过了区区百年，怎么就想到了死亡呢？
　　我想说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延续千年寿命吗。然而话涌至喉头，便又被生生咽下。因为我捕捉到琊瞳仁中燃烧着的情愫，却比荡漾开来的水波更加温柔。
　　我不忍看到它们支离破碎的模样。
　　原来琊，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让人不忍掷出任何伤害的言辞。
　　自我初至火族之日，各种关于琊的流言蜚语便不绝于耳。当我轻声经过寝宫，长廊，大殿时，那些议论会以比我脚步更轻的姿态悄然掠过。偶尔遗落零星，言语之间，无外乎指责与埋怨。
　　他们说，罹天琊是火族历史上最残忍的暴君。他孤傲，霸道，恣睢甚至嗜血。任何触怒他的人都会在顷刻间化作数团颓废的火焰，之后永恒地熄灭。至今我依然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罹天琊作为暴君时杀戮的场景。
　　那是我来到这边萧索大地的第一天。琊高高站在冀焰殿上方，长袍赤发纷乱飞舞，宛如火族翻掌为云覆手为雨的神祗。他以最威严的声音，高声宣布着自己王妃的到来。话音未落，司炎族的王便深深地跪倒在地。
　　王，冰族卑贱的女子，怎么能成为王妃！
　　字字珠玑，仇恨，深入骨髓。
　　琊朱红色的注视几乎要令空气兀自燃烧。他只是轻轻地抬起左手食指，像是不经意间拂去什么令人烦闷的存在一般，瞬间，烈焰便将司炎族的王吞噬，而后逐渐熄灭，不留丝毫灰烬。那时的他，冷峻而陌生。
　　可真实的他呢？
　　谁见过他面对瘟疫来袭束手无策时心碎的模样？谁听过他深夜里对着干涸土地无助的祈求？谁想到他整夜难以入眠立于城头孤单的身影？在很多个清寂的夜里，他伏在我肩头泪流满面，滚烫的眼泪遁了银白发丝的轨迹决绝坠落，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几乎要被那温度灼伤了。瞬息，一丝破裂的记忆翻涌而来，我的眼泪也沿着面颊不断流下来，流下来……
　　莲祀清早整理寝宫之时，都会看到一地碎汞版零落的破裂星辰，之后，陷入深深的叹息。
　　我终于明白，琊的孤独，深入骨髓。乃至火族这样广袤的疆域之内，能够读懂他的，竟只有两人而已。
　　我，和莲祀。
　　看到琊苦恼的模样，一阵尖锐的忧伤便自心间划过。若世上存在一种药，能够抹去人的悲伤，那么倾尽一生，我也要炼制出这种救赎。
　　然而，现实清晰地立在眼前，清晰得毋庸置疑。我唯一能为琊做的，只有虚妄的空想。
　　这世间有着太多太多无能为力。

　　只是……因果循环，生生相扣。

　　某个并无特别的清晨，我从冗长的梦魇中挣脱出来，习惯性地向侧畔枕去，却触到了一片空虚。
　　琊不在寝室。
　　从容地更衣，梳妆，之后却在那面冰制的镜面中，望见身后一双幽怨而悲恸的深红眸子。
　　我问，莲祀，罹天琊呢？
　　王去了西都，夜里便出发了。
　　声音透了凛冽，我不由得一个寒噤，尽管现在是火族最炎热的季节。
　　你知道王为什么深夜赶往那种荒凉的地方么？莲祀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镜面中那张苍白的容颜。
　　我不知道。
　　西都的王联合，起兵谋反。王只有亲自镇压。
　　琊会赢的……他是这天下灵力最强的人。我静静地开口。
　　莲祀笑了，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不断起兵么？
　　饥饿，瘟疫……或者是对生命的绝望？
　　不，是因为你！
　　瞬息，一切声音都消逝了，只有两个人规律的心跳，横亘在寂静的房内。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羞愧到自刎。莲祀悲哀的声音里满是讥诮。你看不到王难过的样子么？你听不到子民痛苦的哭喊么？呵呵……你的心是冰做的，你一定是场声势浩大的灾劫，足以颠覆整个火族。
　　莲祀……我不明白。
　　女子眼中燃烧的烈焰熄灭了，换来一抹沉沉的叹息。
　　王……一直是那样善良的人。他的傲慢，他的残忍，他的野心他的乖戾……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火族千千万万的生命。自从成为王的那刻起，就注定肩负决定火族命运的重任，他只有抬起头面对所有磨难，悲伤的时候，无助的时候，他不能流泪，只有笑，也只能笑，他要用最孤傲的姿态带领子民，获得新的土地和命运。他不断地侵略冰族，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进攻。最终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舔舐自己的伤口。
　　……那时虽然辛苦，却没有现在的痛苦。因为失望的背后，还有目所能及希望。而现在，有了你的现在，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你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冰族女子，却让王杀了最为亲信的臣子，却让王修筑最为奢华的宫殿，却让王，对进攻冰族一直绝口不提。你，是冰族酝酿已久的阴谋，你，是火族残忍无情的浩劫。
　　此刻，你的目的达到了，你该开心了吧，你该满足了吧！你把火族千千万万子民的幸福踩在脚下，每夜入睡时，你不会看到那些屈死的亡魂前来索命吗？
　　不！
　　不是的！
　　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诡辩抑或哀求都无济于事了。莲祀说着，扣起食指，无数细小的红色火种开始在她纤长的指尖流窜。四周涌起灼热的风，呼啸哀嚎，莲祀红色的长发一丝丝翻飞开来，如同经久不绝的流焰。
　　她说，皇陌，王的错误，由我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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