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宴

　　第一章烟雨山城

　　烟雾缠绕，江面上一片灰蒙。空寂中只闻得淅沥雨声。
　　“沙沙沙……”
　　支开窗，看了一眼，然后又有些绝望地将窗子放下，萧雨回过头对屋内人说道：“看来是上不了岸了，今天还得在船上将就一夜。”
　　“知道了……”李离懒洋洋地回说。
　　女孩的声音中没有丝毫不满，这让萧雨颇感意外。梅雨就像春蚕吐丝似的，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还记得数日前，她曾因蔽日的狂风在他耳边抱怨了好几晚。相较起来，只说了一句“知道了”的女孩真是有点异常！希望这不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萧雨在心里嘀咕着。
　　不过，这雨可真有些恼人，下了几天几夜还不止。噼里啪啦烧得火红的盆火怎样也无法驱散空气里漂浮的潮湿微粒，身体就如浸在冰水中失了温，安静不下来。
　　用余光瞄了一眼坐在窗边摇椅上的人儿，他微微叹了口气。当初真不该为了体验所谓的优雅情趣，一时冲动买下这艘船。否则，这一周他们也不会如囚徒般被“囚”在孤舟之上。少年懊恼地揉皱了身上的长衫，待看到炉上的茶壶冒着热气便慌忙起身。
　　暗中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成了少女连日来的消遣。烦躁不安时的摇摆，一目了然的表情……这些总让她百看不厌。
　　这样想着，李离不觉轻笑出声。
　　不料这异常举动惹得身边人侧目。
　　“怎么了？”李离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没、没什么！”
　　“骗人！那你为何那样看着人家？”显然是对少年的敷衍不满，女孩撅起了粉红的小嘴。那模样煞是可爱！
　　“真的没什么啦！只是……”萧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缓缓地说：“只是原以为阴雨天气会让你心情不佳罢了。”
　　“咦”了一声，随即她掩嘴“呵呵”笑了起来，“我只是不讨厌春雨罢了。”
　　怎会有人会讨厌这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呢？……”
　　你说对不对呢，柳……
　　“沙沙”，闭着眼便能清楚感受细雨落下时发出的轻微声响。那声音是那样的轻柔，就像是情人在耳边的呢喃。
　　“……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夷世信难值。忧来伤人。平生不可保。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日华难久居。忧来伤人。谆谆亦至老。亲党近恤庇。昵君不常好。九族悲素霰。三良怨黄鸟。迩朱白即頳。忧来伤人。近缟洁必造。水流理就湿。……”或许是有些无聊吧，当诗句在脑海中浮现时坐在窗边的少女不知不觉中就唱了起来。
　　起初歌声只是如游丝般游离在微冷的空气中，突然间声调往上拔，刺激着鼓膜。
　　少年看着少女，眼里透着淡淡惊讶。当少女对其微笑时，他却又移开了视线。
　　相思刻骨，那样的感情不是只会让人感到痛苦吗？可为何人们却总无法挣脱爱的枷锁呢？……从未尝试爱恋的少年自是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
　　或许对他而言，还是不要爱上一个人会比较幸福些。
　　“那我呢……”
　　既已经爱上，便无路可退。只因以泪洗面也无济于事。
　　“……”
　　“怎么了？”没听清少女的低语，少年回头问道。
　　“没什么……”淡淡的微笑浮在少女秀美的面庞上，生动而又寂寥。

　　在船上将就一宿，虽不比客栈惬意，较之露宿野外不知舒适了千百倍。可即便如此，听着落江的淅沥雨声还是没让萧雨睡得安稳。早起推开舱门，瞧见外面一片晴朗，他揉了揉有些酸痛得脖子。“憋了三天的气，总算是可以松一松了！”
　　“今天我们要上岸吗？”不知何时李离已站在萧雨身后。平日火红的衣着被换下，代之的是一套淡绿色流苏长裙。
　　“好看吗？”
　　萧雨点点头，“好看！”
　　“太好了，我已经许久没有穿红色以外颜色的衣服了。”
　　虽然她说得异常轻松，但少年却明白话中的“许久”的确一段无比漫长的时光！在他遇见她之前的岁月里，少女就一直身着那件深红衣裙寸步不离地守在冰冷湖畔。
　　“跟你离开，并非是要放弃他。我定要找到他，在……”她那时的执念怕是到如今也不曾改变。
　　她与他，是不轻言放弃的人！
　　“不愧是美人，粗布麻衣也掩不住这天生丽质！”
　　萧雨的一番话语惹得李离轻笑不已：“不晓得原来你还长得这么一张巧嘴！”
　　“蒙姐姐夸奖，小生惶恐。”说着他还有板有眼地拱手作揖。
　　正欲驳斥，李离忽然改口道：“看来我们已经到了长乐府。”
　　回过身，果然瞧见远处青灰色的城墙。
　　虽是古城，可约三丈高的城墙却与古城显赫的历史毫不相称。历经岁月洗涤的古老石墙面上零落地覆盖着苔藓，从远处看来那灰白的石墙竟带着斑驳的块青色。或是鲜有维护，更有枝木从石缝中以诡异的姿态向外伸展。
　　船支顺水而下愈行愈近，映在眼帘中的枝木姿态也愈加清晰。看在眼里，那扭曲的弧度似在为了试图竭力撑破石壁，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所作的挣扎！
　　“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啊！”
　　“你说得是那些榕树吗？”李离问道。
　　“榕树，那些留着老爷爷似胡须的树吗？”
　　老爷爷似的胡须，这个贴切的形容让李离哭笑不得。为何这个有着迷惑众生的面孔的十六岁少年总时不时冒出让人捧腹大笑的话语呢？！
　　初见时少年身上分明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韵味。可连日的朝夕相处，却发觉身边的原来只是位入世不深的孩童罢了。
　　“当初竟然看到了他的影子……莫非我真的老了？”李离无奈地望看着立于船头的少年，心想。
　　一样纤瘦的背影，一样的雪白长衫，一样的轻松发髻……但眼前人终究不是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人儿。
　　“那些是须根。”
　　“须根？”
　　李离点头道：“没错。”
　　瞧见少年写满期待的眼神，她不由笑了，继续道：“正如你说言，那些根看起来像是老人家的胡须。只是它们绝非饰品那般简单。那些气生根可怕得很呢！”
　　“可怕？”
　　“是啊……”气生根若是攀附到其他植物时便会自动窃取宿主的养分，供自身生长，之后自个落地生根再衍生出更多的气生根。这毫无起眼的垂髫之物怎不可怕！
　　“这些须根长成落地后就又成了一株株的小榕树。”
　　“啊？！这样啊。”萧雨无言地仰望顶上的树木，那条条摆动的须根此时看来就象似在挣扎为了脱离母体。

　　当船行过城门时，灰色的穹顶忽地遮挡住了视线，待下一刻穿过墙门，竟觉得那天空也如城墙般灰蒙，不甚明朗。
　　只是一墙之隔，城中与城外的气息迥然不同。
　　少年不悦地皱了皱鼻。肌肤上附着的浓重气息，让他着实不快。那气先“滋溜”地闯入毛孔，将冰冷渗进血液中后，在周身绕行一圈，又温热地溢了出来，最后沉淀在肌肤上。
　　在湿热的林地中穿行也无此般冰冷粘腻的触感！
　　“好重的山气……”
　　“你也感觉到了吗？”
　　萧雨点点头，“而且好像是不止一重的山气。”
　　“多山的缘故吧。”李离低头笑道。
　　“……或许正是如此吧！”少年笑着回应。
　　山林，本为各精气所栖息之地；而妖者，盖精气之所依也。故多山之地，山气亦较为凝重。精气上升下沉之后分散在各处，滋养了世间万物。只不过万物应其身所限各自吸收的精气多少不一。那些吸收了超出寻常生物分量精气的生物，即成了所谓的——“妖”。
　　“福威镖局？”李离突然开口问。
　　萧雨闪了会儿神，才将心神收回，随即点头道：“正是！依白兄之言，镖局在此间是颇有名气。稍候问问行人，便知该如何前往。”
　　“但愿！”
　　听到这如此回答，萧雨不由苦笑。“猜想是没多大问题。“
　　“哦，只是猜想吗……”李离淡淡地往萧雨面上扫了一眼，而后掩嘴偷笑。
　　饶了我吧！萧雨无奈地垂头道：“都是我的错。”
　　这件事说来的确是他的不是。
　　月前他们两人在江南一带欣赏初开的桃花时，在林中不期撞见了流连在花精丛中男子——白云飞。萧雨二人误认为花妖的白云飞带着轻薄的笑容欺近，正欲调戏两人，却察觉了与妖精不同的气息。
　　男人在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止住脚步，悻悻说：“我还以为我真的是借了这桃林的灵气遇上了两位天仙，没想到却是肮脏的男人以及半死不活……”
　　“什么——”未等白云飞将话说完，萧雨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你才是肮脏的男人！不知与身后的一群妖精做了多少不知廉耻的事！”
　　“呵呵。”对于萧雨地指责，男人不屑一顾：“不知廉耻？从黄毛小子口中听到这个词真是可笑！小孩儿，你所谓‘不知廉耻’的事指得是什么？”男人双手抱胸，以傲慢态度俯视少年。
　　男人眼中的戏谑之意以及身后的少女的轻笑声，惹得萧雨面如桃花。他用眼角不满地对李离使眼色，少女却装作没瞧见仍是偷笑不止。正欲开口，那男人却上前一步来到他跟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吓了他一跳。而男人的下一个动作，更让他无地自容！
　　“这张脸生在男子身上真是可惜了！”白云飞一手轻托着萧雨的脸庞，悠悠地说。

　　脑海中响起当时白云飞的话，萧雨不由恼怒万分：那个玩世不恭的男子凭什么对他的脸孔妄加评论！那时候他真是恨不得将说话人千刀万剐、大卸八块、五马分尸、身首异处……总之，只要是一切能让男子痛苦的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不过，在那之后的一件事改变了他对白云飞的看法，同时也间接导致了今天他和李离来到长乐府。
　　“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萧雨转身正欲伸手扶李离下船时，少女轻柔的话音却让他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中。
　　“……你看这儿山气重重叠叠，带着惧人的气息，若是不经招惹了它，怕是后患无穷！”
　　“话虽如此，可我们此趟之行未必会与它有任何交集。只要处处多加小心，应是无大碍。又何必杞人忧天呢？”语毕，萧雨续将手伸了出去。
　　李离面上一寒，拍开他的手，冷冷道：“但愿只是我杞人忧天！”
　　“我、你明知我不是——”
　　不等萧雨把话说完，李离却已先笑了起来：“晓得了，晓得了，不过是与你说笑的，何必那么认真。”
　　这变脸之术让少年无法应对，只得“嘿嘿”地笑了两声逃避尴尬。

　　待二人将船停靠好，离开码头时已是卯时初刻。
　　城中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沿路望去，青石路两边尽是摆摊叫卖的小贩与讨价还价的妇人，好不热闹！途径不少商铺时，瞧见店外空地上都或多或少栽着榕树；而那些店面狭小的，大多也摆了盆栽在石阶旁。不知是此方人民爱榕成风，还是其中有不凡深意。萧雨一面思索一面踱步前行。
　　“好香。”
　　萧雨回过神来，果然嗅到一阵腾腾香气。
　　二人快步向前，就见前面是一个不大的早点摊铺。
　　用竹竿支起蓝布当作顶棚，摆了三张木桌，几条板凳，还有一个推车，上面安了灶炉，一锅正蒸着面食，另一锅则不知在煮着什么——那扑鼻的香气就是从这儿散开来。
　　那掌勺的老妇人见着萧雨二人，先是一愣，随即操着厚重的乡音招呼道：“两位客官‘甩’，快请‘甩’！”
　　萧雨二人相视一笑，挑了中央的桌子坐下。
　　“老人家，那锅里煮的是什么？好生的香气诱人。”
　　老妇人咧开嘴呵呵笑道：“两位是外乡人吧，没‘些’过我们‘甲’儿的‘殿恩边糊’。”
　　“鼎边糊？”
　　“对对，鼎边糊！”老人压着舌头又说了一遍，“二位各来一碗，尝尝鲜？”
　　“好。”萧雨看了李离一眼，点头道：“那边蒸的是小笼包吗？也给我们上一笼吧。”
　　“好咧。”
　　只见那妇人铁勺一挥，舀着浓稠的白浆在铁锅边走了一圈，片刻之后又拿着铲子沿着边缘鼓捣一番，临出锅前又从灶旁的小碟上取了几样东西，洒在上面。
　　“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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