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姜多善被分派到刑部任职,柳行文去了吏部,就连一直逃避仕途的梅青瑞也没能幸免。
他原本计划着逃走,却被梅青林亲自带人从码头抓了回来。
“你不是最爱钱吗?”梅青林揪着梅青瑞的衣领,“那就去户部当个主事,天天对着银库流口水。”
梅青瑞撇着嘴抱怨:“户部的钱只能看又不能拿,有什么意思。”
尽管梅青瑞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被他父亲硬塞进了户部领了个闲职。
在科举应试的时候,姜多善就觉得很多制度不合理。等她上任刑部侍郎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朝代已经腐败不堪了。
姜多善做官并非立志要做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但既然领了这个职位,拿了这份俸禄,就该做些实事。
然而她在刑部上任快半个月了,除了处理一些简单文书外几乎无事可做。
刑部的同僚们不是聚在一起吹牛就是谈论女人,整个刑部十分的懒散。更令她不满的是,遇到案件时这些人总是大笔一挥,草草结案。
作为新上任的官员,上头还有刑部尚书压着,姜多善根本无法约束这些懒散的属下。
不仅刑部如此,柳行文所在的吏部情况也差不多。
祁国早已从内部就开始腐朽。
与姜多善对现状的愤懑不同,柳行文很快适应了这种环境。听到姜多善抱怨同僚不作为时,他甚至能坦然劝解:“大家都是这样的。”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姜多善内心始终存着这个疑问。
她去找梅青林寻求答案,记得那天梅青林看她的眼神异常复杂,他长叹一声:“除非改朝换代,否则无法改变现状。我们能做的,就是无愧于心。”
姜多善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既然无力改变现状,那就尽力而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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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秋了。
这日下朝时,天空飘着细雨,朝会上刚议完苏州的一桩贪腐案。
苏州有官员贪污了修建水坝的款项,这案子原本由刑部审理,查了一半却被告知不属刑部管辖,转交给了大理寺。
这种移交案件的事很常见,刑部和大理寺职责本就相近,一个负责复审,一个负责查案,所以刑部的人也没有过多说什么便转交给了大理寺。
但听到苏州这个地名时,姜多善心头一颤,之前被她被祁帝以不详为由软禁的清源寺就在苏州。
虽然当时是被迫离京,但在清源寺的日子反而比在皇宫快活。
她那个时候年纪小,嘴巴又甜,在清源寺的时候没有一个和尚不喜欢她。
她能把佛经倒背如流,与住持辩论时常常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虽然每日不是诵经就是打坐,生活清苦,但有父亲派来的龚飞陪伴,日子还算过得去,还有木禾师兄待她如亲妹妹般温柔体贴。
可惜他们都死了,为了保护她而死。
有时姜多善会想,或许他们没死呢?当时她跑得太快,龚飞和木禾师兄在前面抵挡银龙卫,她并未亲眼看见他们咽气。
“在想什么?”身旁的柳行文问道。
“没什么,在想苏州的案子。”姜多善答道。
“既已移交大理寺,就别多想了。下午茶楼的李先生要说书,一起去听?”柳行文眼中满是期待。
“好啊。”姜多善浅笑应道。
李先生年轻时周游列国,年老后开了间茶楼,将见闻以说书的形式讲给客人听,他的故事精彩纷呈,茶楼总是座无虚席。
姜多善也很喜欢听,柳行文便时常邀她同往。
雨势渐大,官员们都在殿前等候宫人送伞,很快,宫人们捧着油纸伞来了。
姜多善撑开伞,与柳行文并肩走下石阶,两人正讨论着李先生上次讲的故事,完全没注意石阶下方有人上来。
突然,一只湿冷的手牢牢攥住了姜多善的手腕,她浑身一僵,顺着那只手往下看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姜多善脸色刷白,她万万没想到陆照这么快就回京了,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逢。
陆照没打伞,身上蟒袍已被雨水浸透,显然是从司礼监匆忙赶来的。
他死死盯着姜多善身上的官服,眼中翻涌着不解与愤怒,手上力道越来越大,仿佛在逼她给出解释。
姜多善紧咬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刻若解释,她与陆照的关系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强忍疼痛,装作素不相识。
“陆提督,你这是做什么!”柳行文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陆照的手越收越紧,姜多善疼得冷汗直流,她知道,陆照在等一个交代。
其他官员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围了过来。
梅青林怒斥道:“陆照!这里可不是你司礼监,容不得你放肆!”
“陆提督,这位是新任刑部侍郎,深得陛下器重,再不放手小心陛下责罚!”
“刑部侍郎......呵呵。“陆照冷笑一声,目光仍死死锁住姜多善,执意要她开口。
见姜多善疼得几乎昏厥,众官员上前拉扯陆照,却被他一一甩开。有人摔在石阶上,有人滚落雨中,场面一片混乱。
祁帝听到宫人跟他说这事的时候都懵了,陆照虽然平时行为乖张狠戾,但是也都是有章法的,不会没理由的就抓着一个官员不让走的,而且还打伤了在场的多位官员。
祁帝带着银龙卫来了,看到的便是满地呻吟的官员和僵持不下的两人,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陆照,放手!”
陆照纹丝不动。
“疼......”姜多善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挤出这个字。
陆照的手立刻松开了。
“把他拿下!”祁帝一声令下,银龙卫立刻将陆照制住,陆照没有反抗,只是深深看了姜多善一眼。
柳行文伤得最重,额头磕在石阶上,鲜血直流,他捂着伤口问:“陆月,你怎么招惹他了?”
姜多善脸色苍白:“我也不知道。”
梅青林摔伤了腰,扶着老腰骂骂咧咧:“陆照这厮向来目中无人,这次打伤这么多官员,必须让陛下严惩!”
姜多善心乱如麻,她必须尽快想好如何向陆照解释这一切。
朝阳殿内,祁帝拍案怒斥:“你是疯了吗!在宫里当众为难刑部侍郎,还打伤这么多官员,告诉朕,到底为什么?”
陆照跪在殿中,神色平静:“看见她有几分眼熟想拦就拦着了,那些人阻碍我想打就打了。”
“你......”祁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次朕也保不了你了,自己去刑部领五十大板,罚俸三年!”
“臣遵旨。”陆照叩首领罚。
雨势未减,淅淅沥沥地打在宫门的青石板上,姜多善站在宫门外,望着阴沉的天空,手腕上的淤青隐隐作痛。
她想起陆照最后那个眼神愤怒,不解,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委屈。
姜多善攥紧了伞柄,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地,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忽然意识到,这次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
回到刑部,姜多善强迫自己专注于案卷,却听见几个同僚在廊下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陆照被陛下下旨要在我们刑部受五十大板。”
“恶有恶报啊,这厮平日那般嚣张,总算遭报应了。”
“走走走,好不容易能看他挨板子,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姜多善搁下笔,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往刑场走去。
刑场周围来了不少官员,不止是刑部的,还有别的部门的,他们都是来看陆照笑话的。
有人撑着伞,有人倚着栏杆,个个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姜多善站在人群后方,透过雨幕看见陆照被按在刑凳上,素白的里衣已经被血浸透。
行刑人高举板子,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瞧见没?司礼监的陆提督也有今天!”
“不知道这顿板子挨完,他还能不能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扬。”
刺耳的笑声此起彼伏,姜多善她死死攥着伞柄,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陆照忽然抬起头,隔着雨幕与她四目相对。那双总是对她充满笑意的眼此时变得冰冷,嘴角似挂着一丝讥笑。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她突然厉声喝道,“刑部的文书都写完了吗?”
众人闻言一愣,面面相觑。
有人讪笑着解释:“陆侍郎,我们就是来看看热闹……”
“看热闹?”姜多善冷笑,“朝廷命官受刑,在你们眼里就是场热闹?”
官员们见她动怒,纷纷低头散去。
雨声中,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响越发清晰。姜多善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的靴尖。
不能上前,不能上前,不能上前……
她多想走上前去,为陆照撑起这把伞,哪怕只是遮挡片刻风雨。可她不能,不仅因为身份,更因为此刻任何举动都只会让陆照更难堪。
最终,她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采青那日,自己也是这样无能为力地被人拦下。
原来他们之间的裂痕就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而今日这场雨,将这道裂痕冲刷得越发深刻。
她只要做了官,此生都和他在对立面,两人就无法正光明的见面。
陆照,这就是你不想让我做官的原因吗?
回到值房,姜多善发现案头的公文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她擦拭着纸上的水渍,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陆照受刑时的样子。
窗外雨声渐歇,姜多善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值房里,手腕上的淤青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走出刑部时,雨已经停了,姜多善深吸一口气,决定等会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去找陆照说清楚。
哪怕他还在生气,哪怕他不愿见她,她也要试着弥补这道越来越深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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