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初

　　荥阳城中的浮华随着日落散去了，日间恼人的蝉也倦得睡了。除了草丛深处的虫鸣，这夜静的深沉。
　　金铃子和琵琶虫不甘寂寞的嘶鸣，“嘶呤嘶呤”的声音唱得人都慵懒了，昏昏欲睡。
　　叩叩——
　　敲门声在这安静的夜中传来，云初和敏儿顿时一惊。
　　这个时辰，店家小二也该歇了。这夜间造访的会是什么人呢……
　　以指点唇示意敏儿噤声，云初自己则向门走着：“谁啊？”
　　他如此发问，门外的人却不言不语。敏儿心中一紧，慌张中不自觉地走到暗藏李煜尸身的箱子旁，贝齿轻咬。
　　云初回头向敏儿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要开门了。敏儿袖口中的手指攥得都发青了她却浑然未觉，也以点头作回应。
　　“谁啊？怎么不说话呢？”云初语气轻松的说着，状似随意的打开了门。
　　云初刚刚打开门，门外却突然发出一个很大的声响。
　　“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的掉在了门外地板上。
　　敏儿心中一惊，手不自觉地扣得更紧了。
　　“恩公！受小女子一拜！”
　　云初微愕，随后就想起这下跪之人就是日里卖艺的那个少女。这少女敏捷利落的跪下，云初没来的及扶住她阻止她下跪。一旁看到来人的敏儿也放下心来，这才松开了手，掌间的指甲抠痕隐约可见。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这女子的膝盖也不该是说跪便跪的。”说着，云初扶起了那个少女。
　　说是少女，其实不过是根据她所梳的发髻判断的。近看之下，这少女的脸果真和店小二说的一样，大半边都皱皱巴巴看不出本来的轮廓。这样的面容在昏暗的阁道中看去，如同鬼魅般狰狞。
　　云初却好像没看见一般，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向着少女拱手笑道：“今天下午的事，姑娘不必介怀。”
　　“恩公宅心仁厚，小女子铭感五内。”少女微微惊讶于云初的镇定，顿了顿才回话。
　　云初闻言，又说道：“姑娘还是别一口一个‘恩公’的叫我吧。”
　　那少女惨淡一笑：“公子的恻隐之心让我爷爷得以安葬，恩公这样的大恩大德，小女子不敢忘。”
　　云初轻叹笑言：“唉，我并不是同情你才给你银两的。”
　　少女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那……不是同情，又是什么？”
　　“这世道间不只你一人是伤心人。”云初有意无意的看了看敏儿，“所以，我们不是同情你，只是互舔伤口罢了。”
　　“互舔……伤口……”少女喃喃，眼睛中夹杂着困惑。半晌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清明：“谢谢公子。小女子贱名琴清，愿意追随公子为奴为婢，甘当牛马！望公子收留婢子。”说罢，又要下跪。
　　云初赶忙扶起她，摇了摇头，道：“天下苍生皆平等，这‘贱名’、‘婢子’一说，真是误人不浅。”
　　琴清听了云初的话，全身明显一震，但呆愣过后仍旧执意要跪。云初一直拽着她不让她跪，她却似乎是铁了心，一直较着劲头。
　　在这当口，云初却轻笑一声，温和的叫道：“琴清姑娘。”温暖如阳的声音款款的淌进琴清耳中，她果然马上就放松了身体。
　　云初看着呆看着自己的琴清，忽然正色道：“琴清姑娘，在我因为轻薄女子被别人报官抓走之前，你就别再较劲了吧？”
　　琴清一阵呆愣，木然的点了点头站直了身体。
　　房中的敏儿此时已经轻笑出声：“弟弟此时还有逗趣的闲心。”
　　“姐姐，这一天天的这么憋闷，再不多些逗趣的话和逗趣的人，那些心情郁闷的人可还怎么过啊？”云初呵呵笑着，看向敏儿。
　　“是。”敏儿笑着接口，“可真是辛苦你了。”
　　云初摆上受宠若惊的表情拱手大呼：“哪里哪里。姐姐严重了。”
　　被逗趣拌嘴的二人晾了一会儿，琴清才回过神：“公子，可愿收留婢……呃，清儿？”
　　云初婉言拒绝：“抱歉了。我们实在多有不便。琴清姑娘可有亲人投靠？”
　　琴清神色一暗，“没有了。”
　　云初掏出银两递向她：“拿着，置办间房子，做些小生意。”
　　“不。”琴清一口回绝，“公子此举，就是看不起清儿了。”说罢，琴清福了福身，转身而去。
　　看着琴清的身影消失在阁道尽头，云初心中一叹：“琴清”是吗？
　　如今能做的，也只能是企盼明日一切顺利了。
　　回头向敏儿一笑，云初道：“时辰晚了，姐姐早些安歇吧。明天咱们早起一些赶路。我怕你的夫君等不及了。”
　　敏儿乍闻“夫君”二字，心头顿时一酸喉头一紧，涩声应了个“嗯”字。
　　“我就睡在姐姐隔壁的房间。”这么说着，云初的手却不是指向隔壁而是指向敏儿屋中的房梁，“有事喊我我就听的到的。”
　　敏儿点头表示明白，眼中略有湿气。
　　云初又向她珊然一笑，合门而去。
　　敏儿长叹一声，缓缓向里间走去：“我们怎么对的起你呢……这恩情，即使来世为牛为马也难报答了……”
　　夜深，连金铃子和琵琶虫也叫的倦怠了，以天为盖草为卢的沉沉睡去。临风楼二楼的天字号房却还亮着蜡烛。仅仅是那么小小的一灯如豆，就将这房间的窗户从夜色中凸现出来。
　　云初从梁上翻身而下，脚步轻盈如翩跹玉蝶。
　　敏儿趴伏在放着李煜尸身的箱子上睡着了。两条娟秀的柳叶眉紧紧地皱着——即便是睡着了，她依旧睡的很不安稳。
　　云初从随身携带的缎囊中掏出了草灵芝粉和干制的熏衣草。撒在香炉中燃了，一股淡香随之弥散在整个房间。不多时，这香味就抚平了敏儿的眉头——她终于睡得沉了。
　　云初拿起床上的薄锦缎被，轻轻地披盖在了敏儿的肩膀上。吹熄了蜡烛，他复又翻身上了房梁躺了下来。
　　鼻尖上方不远处结着一张蜘蛛网，一只灰色的高脚蛛安安静静的趴在上面，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等待猎物自己入网。
　　云初看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阴谋，暗叹这最好的客栈也不过如此。
　　天快亮时，敏儿从睡梦中醒来。看了看身上的缎子，早有所知似的拿下来放在了里间床榻上。去往邙山的这几天日日如此，敏儿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正要抬头望望房梁看云初还在不在，敲门声就伴着温暖的嗓音传来：“姐姐。醒了没？我进来啦？”
　　“好。”敏儿应道。
　　云初进门，脸上依旧笑呵呵的：“姐姐早啊。洗漱一下就得起程了。”
　　闪身一旁坐下，跟在后面的小二大概是刚被“某人”从被窝里强挖起来，端着洗脸水进来嘴里哈欠连天的：“客官请……哈……有事您再……哈……吩咐……我这就去张罗……哈……您的早点……”
　　云初见状对着这可怜的小二一笑，忽然很用力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叫道：“有劳了！”这小二被他拍的一阵猛咳，刚要瞪眼就被云初塞到他手中的碎银子顺了气。这一下小二化怒为喜眉开眼笑，道谢后立马精神抖擞的去张罗早点了。
　　二人用了早点，收拾了行囊，将嫁妆箱子装好了车，向泗水进发。
　　行至泗水码头，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云初心中一叹，暗想就知这事不会轻易结束。
　　泗水江边，站着一个轻生的少女。她说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对她有恩的人。今日如果不能追随恩人而去，自己就要追随这滚滚江水了。这么说着的少女，眼神却是清澈从容的，一点儿也不像个正要寻短见的人。
　　敏儿有些慌张，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可是她和云初实在不便带着这琴清而行。敏儿想要回身和云初商量，这“怎么办”三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发现本来站在身后的云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琴清身旁去了。
　　“嗳——”云初无奈一叹，状似很为难：“琴清姑娘，你这是何必呢？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吧？”
　　琴清闻言，向前猛踏一步，刚才还在栈桥上的脚现在已经有半边悬空了。旁边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唏嘘，其中还夹杂着“你说这丑鬼跳不跳”，“下注了啊，打赌打赌”之声。
　　“哎——别——”云初赶忙出言喝止，接着又一叹：“唉，得得得。琴清姑娘，你随我来吧。”
　　琴清闻言，福了福身：“今后请公子叫我清儿就好。‘姑娘’一称实在不敢当。”
　　云初点头回“好”，引着琴清向敏儿走去。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随之做鸟兽散。
　　“弟弟，咱们此去……我……你……”当着琴清的面，明言行不通暗语也不行。敏儿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初向着敏儿深深的点了点头，嘴角居然难于一见的失了笑意：“放心。弟弟自然有分寸。”
　　话一完，云初的脸上笑意再现。这一瞬间的变化就如同转瞬即逝的镜花水月。敏儿愣了愣神“嗯”的应了。
　　嫁妆箱子很多，云初包了一条游山玩水用的彩船外加一条乌棚小舟。云初叫船工把其中几个箱子放在了彩船上，余下的都整齐的排在了乌棚小舟里。这么码放下来，乌棚小舟几乎只剩下船夫下脚的地方。本来想随小舟而行的敏儿被云初劝了半天才算作罢，三人一起上了彩船。
　　船行半日，一路上安泰如常。
　　渚汀沙白，不尽江水，看的云初安逸的很。
　　此时的云初兴致勃勃地坐在船舷边，看云淡风轻，观浪涌浪叠，脸上也笑得更加灿烂，当真像个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一般。和他相比，敏儿就没这么安逸了。她有些晕船，在船阁中安静的坐着，那个一路上不离不弃的箱子居然没在身边。
　　虚则实，实则虚。
　　昨夜决定走水路后，云初与敏儿商量租一大一小两条船，将放有李煜的箱子腾放在小舟上。敏儿这一路上看宝贝似的看这口箱子，实在太过扎眼。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云初似乎兴致极佳，居然还难能可贵的轻声吟诵上词了。可惜他口中的这首词并不应景儿，配着他的灿笑就更加不伦不类。不知道云初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依旧意趣昂然的念了一遍又一遍。末了，不住轻吟“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句，像是在念给谁听。
　　以前李煜在的时候，云初总是嘲笑吟诗唱词的李煜“好酸”，现如今他自己也酸了一把，那个本来可以嘲笑他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从嘉的话，现在一定在里面偷着笑吧。
　　笑我不伦不类；笑我居然也能突来“酸腐”；笑我，念他的“酸词”……
　　从嘉啊，托你的福，我的牙根都酸的倒了。你要怎么赔我？
　　如果你真的因此有愧于我的话，就从那该死的箱子里爬出来给我道个歉就好。
　　如果你真的因此有愧于我的话，就劝劝你的敏儿。她除了你的话，谁的话也不可能听的。
　　如果你真的因此有愧于我的话，就保佑这只船，安安静静的到邙山。
　　如果你真的因此有愧于我的话，以后，要记得回来看看我，再和我把酒言欢，笑对这泠泠世间。
　　你，要记得。
　　云初在船头半卧下来，眯起眼睛看着天空。泗水的上空没有了乌鸦，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的沙鸥。
　　天生就把自由穿在了身上，真好。
　　瞟眼看了看船角那个隐匿着的人，云初唇间勾着迷蒙了袅袅江水的笑，喃喃出声：“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既然梦已难成，为何还偏偏要含恨而行……放过所谓的仇人，也放过你自己，不好吗？”
　　角落中的阴影微微瑟缩了一下，掠身离去。
　　耳边，徒剩江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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