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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他的忧愁流行在大街小巷】
我做了一场极冗长的梦,关于Harry。
我跟在他身后走,一路只看到他宽阔的背影,像用什么机器跟拍的长镜头。路窄,许多东西都是蓝色,不知是在哪。而且郁闷的是,无论向哪里走,Harry都不回头。我快步想追赶到他前面,但步伐绵软无力,毫无用处;伸出手去抓他,狠心敲打他的背,他也全然不做声,只自顾自向前走着。
结果,忽然有个家伙冲过来,用木板打他的肩臂,声音如拆房。我急了,上去拦,那人却还是不停击打: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我睁开眼,发现有人在用力敲旅馆房间的门。屋内暗色沉沉,已然搞不清时间的秩序。依靠生物本能,翻身下床,拧开锁。
“还以为你死在里面啦!”Asteria双眼可爱圆瞪,向我举起手机,上面显示18:05的亮字。
我一头扑回枕头上。一阵窗帘被扯开的哗啦,窗轴吱呀,雨气的清透冷冽窜进房中,脑中氧气渐渐充盈起来。然而刚刚做过的梦境仍在环绕盘旋,像有人按下回放键,在耳边呢喃不止。不过,为什么要梦到Harry呢?我勉强起身,到洗漱池前浸些凉水,回来时,Asteria正在她的小账本上涂涂写写。见我坐在她对面床铺上,抬头,正色道:“June,我们得开始找房子了。”
我抓着头发:“哈?”
Asteria一双大眼睛无奈的忧色:“‘忧伤者有两种忧伤的理由:要么无知,要么怀抱希望。’我总是后者。”加骂一句,“垃圾出版社。”
我用睡意正努力消散的大脑反应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昨日提到的劣事——Asteria目前,正面临着她刚起步事业的窘境:对出版社的各种无理要求应对无门。
回想从前在欧洲,我们听说过不少作者和出版社斗智斗勇的事迹,但那边的情况多少要友善一些;许多写诗的朋友,最终还是找到真心愿意出版他们作品的出版商。然而,大洋彼岸显然是另一套规矩。Asteria的出版社为了提高销量,打算先送Asteria的小说去参某新人赛。但又觉得小说不符合大赛偏爱的风格——基于此,计划请人来修改文风。并且特别解释,虽然作者只会写她的名字;但如果获奖,替写的人会私下拿到分成。
这事闷得Asteria昨日咕嘟下5瓶牛奶,直到胃胀。而我,理所当然地替她发了脾气出来:这是你的文章,凭什么让别人掺和进来?出版社也不能这样欺负新人啊!这样是可以告他们的!
结果这姑娘摸着肚子:“我其实,打算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心头疑问夹杂着愤怒翻涌而上。正想争论下去,但见她一副疲惫不堪不忍招惹的面色,还是理性地把言辞生生吞了回去。
这挺奇怪,我有时会分外在意Asteria——这个比我小去几岁的高瘦丫头——尤其在某些高深莫测的事情上。在那些时候,她身上的“哲学氛围(Lydia说这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使我不好插话,这当中有某些神圣的东西,让深究这行为在外围就止步了。总之,在经过一番不知真假的玄学过滤后,我摊手,表示支持她。“这事搞完之前,肯定要留在L.A.了。”Asteria严肃,“再在旅馆住下去,以你目前的稿酬,加上我替东部大学毕业生写论文赚的零钱……”她把计算结果举到我面前。
我揉着眼睛,眉毛弯得愁。
“分头问问朋友,有没有本地便宜的房子吧。”我俩相视点头。“有个单间就够了。过几天交完稿子,我自己往阿拉斯加一带跑一跑。”我补充。
“属你燥。”她评判道。
雨淅沥沥,晚间秋气更浓。出了地铁,我撑开伞,往街巷里走去。
Lydia第一时间回复了信息,说有朋友的朋友可以出租,发来一个咖啡馆的地址约谈。我让Asteria先休息,自己出了门。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几天来过的pub,目的地显示就在其旁。我仔细瞧——这不是前几天被塞传单的那家新店嘛。店名独特:Pop His Blues。外面学巴黎风雅一般,摆上许多格子布的小圆桌;墙面漆成高纯度的蓝色,店内也同色布置,隐约看见德里克·贾曼那部著名的《蓝》的画面被镶在墙面。
上次发传单的姑娘正站在玻璃门后,一头法式编发。看到我,精神地打招呼:“晚上好!” 进店,我一眼就看到了Harry。他坐在一张桌后,正微微低头,像在思考什么。手指上依旧戴满戒指,指尖陷在发丝里,眉头微皱。我某处神经跳动一下,脑中冒忽然出一个词:天生艺人。这人连坐在咖啡馆中发呆都有种魅力——我宁愿把那看作是大众化的认同,也不愿当做是自己心情作怪。至少现在不愿。
理性告知我,Lydia不会出现了,那租屋的事大抵和Harry有关。我快步走过去,Harry抬头,慌忙起了身。 “嗨。”James Dean一般的迷人笑容。我们直接谈起租房的事。果然:是一位与他同公司的女孩愿意帮忙。那姑娘有间闲室可以低价出租,只是空间确实不大。留了房主号码,他递来手机给我翻房子的照片,我隐隐闻到点酒气。
“我直接从旁边pub过来的,来之前喝了杯啤酒。”Harry看我动鼻子,解释到,“他们家的味道很好,我们基本每天都去。”
“有那么好喝?”我随口问。
“大部分都不错。”
“不……我是说啤酒这种酒。”
他乐了:“你又不是没喝过。”
我眨眨眼:“我真的没喝过。”
他奇怪:“不喝啤酒?那平时喝什么?”
“苏打,果汁,鸡尾酒…除了啤酒以外的。”
“为什么,过敏?”
“……”我卡了壳,“就……个人爱好而已啊。”
他不说话。一只手撑起下巴,从正面盯住我,两只眼睛绿溜溜地。半晌,自言自语似的: “你像在给自己造一个谜。”我的杯子顿在半空。他以极不易察觉的声响叹了口气。而我仍处在惊讶之中——刚才一瞬,像被某段深埋的回忆击中一般。那感觉就像,有时去到一个陌生地方,忽然觉得从前来过,冥冥中,诸如此。
“你是在说Sarah McLachlan那首《Building A Mystery》?”我嬉笑过去。Harry抬手将额上的卷发向后顺,挥挥手:“啊……我随便讲的啦,你别在意。”吐舌做了个鬼脸,似乎在担心是否冒犯。
我搅动着杯中液体,思绪继续向深处遛。记忆这东西其实很滑稽,它和当下的身体分离,却又深埋在不论是神经还是血管的角落,暗自变成了本能。我时常有种预感:理想状况下,若在某个记忆的开口处顺势追究下去,一定会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具象来说,就在现在——我忽地想起了两年前秋天,我和一个交往了几星期的法国男孩坐在街角露天咖啡店谈分手的时刻。
这其中,少不了有相似性做导引。例如,同样是咖啡馆飘荡的香气,同样是面对面方桌。不过那日倒是大晴天;那男孩一身西装,配一条滑稽领带,眉头皱紧得仿佛能夹住牙签;用法语恶狠狠甩出这句: “你像在给自己造一个谜。” 我的法语水平是出了名地差,但当时,竟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意思。大概也因此,才被记忆深深地记住了,储酵在某处;然而其他一切,这句话之前、之后发生了什么,却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不记得和那男孩分开的原因:也许是看腻了巴黎那些审美疲劳的艺术品,又也许是常常为戈达尔特吕弗的话题深夜大吵,也可能只是他不喜欢吃我做的菜。
我曾询问过Asteria: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单纯想分手最后留下句谜题折磨报复我吗?
Asteria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可能跟我的气质有关。纵然,姑娘的美分很多种:而June Moore是种颓废美。她说我像对什么东西倦了;颓得恰到好处,美得深藏不露。我想了久久,也没想清楚这究竟是夸我还是骂我。并且,这算是个解答吗?“June?”
Harry在我面前打个响指,我才意识到思绪跑走很久了。
“嗯。”我点下头,假装自己一直在跟进谈话进展。
“你答应啦!那就定了,我到时候去接你和Asteria。”
“嗯?”
我还未反应过来,Harry已经起了身,招呼结账。一个服务生递来账单,气质属于划归到“甜美”那一类的女孩。
“这店名到底是什么意思?”Harry边打开钱包,边友善询问。
“ 店主说……是一种预兆。”她笑,“也许。”推开大门,正迎面碰上从隔壁pub出来的Liam。他一副玩完准备回去的样子。
“Hi。”他向我们招招手。既不冷淡,也不热情。我印象,对这男孩不怎么深。总是见他认真审曲谱,或是在翻什么音乐杂志,说白了,是不那么显眼;倒也符合我对贝斯手的品质定位:中坚力量。Louis很重视他,常常拉他到一旁讨论曲子;而对Harry这个主唱到不那么上心。
Liam同Harry聊几句,道了别。但Harry显然在接过一通电话后,改变了主意。
“Hey,Liam!”他叫住正要过马路的男孩,“你能代我送June回去吗?我忽然有事……” 他小跑过去,声音降下来,表情严肃,隐约飘出女孩的名字。我暗自挑挑眉。
Liam有些犹豫,我便忙摆手说不用,自己回去完全没问题。他们又说了几句,Liam露头向我:“这一带晚上比较乱,我正好顺路,一起走?”语气和蔼。
“开Jimmy车吧,他这两天借我。”Harry把车钥匙扔给Liam,转眼,就急火火上了出租车,消失在街角,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 Liam帮我拉开车门,安顿妥当,稳稳坐在驾驶位,一串动作干脆利落;安全带卡嗒扣毕,启动,离合,挂档。
车开出半米,一个猛刹。
“Em……June?”Liam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怎么了?”我问。
他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我喝过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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