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刺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
嶂峦凝雪,霜林摇落。
后山顶峰闲亭伫立,冰雪封禁,凝结的冰凌恍如刀剑般悬立在亭檐。
一男人隐在阴影中,阴测测道:“小姐,又见面了。”
江月见肃容,退后两步,问:“你是谁?”
男人错愕,大笑,旋即厌恶地啐道:“到底是将军府嫡女,心比天高。我在将军府做了十年的工,你都听不出吗,江小姐?”
“将军府上下已被朝廷满门抄斩,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江月见冷声道。
疾风中,男人自阴影走出,正是将军府前管事陈谓。
“还不是要多谢将军夫人?我为将军府殚精竭虑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替将军收了些礼,又见夫人独守空房,好心想陪陪她。我何错之有?她竟然叫了人将我乱棒打出?”
男人忽然朝江月见奔去,跛足狼狈。
“她嫌我收礼坏了将军名声,说我心思不正,还叫人打断了我的腿。我这三年来吃尽了苦头,才终于在这鸟不拉屎的浔阳城中谋了个管事的职位。”
他的眼神愈发狰狞癫狂。
“你知道我听说将军府满门抄斩的时候有多兴奋吗?谁知今日却在城门见到了你,你怎么没死?那京城里被砍头的又是谁?好大的胆子啊,竟敢欺君?就不怕她们的尸首被从乱葬岗中抓回去,再鞭尸几回吗?”
江月见胸中怒火沸腾,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她握紧发簪末端,快步上前,狠狠朝男人胸口刺出。
“你不配提起他们!”
跛足男人胸口被擦出血槽,一巴掌掀翻江月见。
“你这娘儿们想死吗?”
“我好心给你机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是攀上了摄政王那高枝吗?他定不知你竟是罪臣之女吧,若想在他身边苟活,就写封信,让他送三千两白银到我指定的地方。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休想!”江月见怒火中烧,飞奔着撞上跛足男人。
为什么一朝变天,谁都能踩将军府一脚?!
男人踉跄,狠戾地反推江月见,一脚踹去,将她狠狠踩在脚下。
“这么想死,就去地府和他们团聚吧!本来老子也没想放你活着离开这里!”
他狠狠吐出唾沫,一手紧掐江月见颈间,一手作势要锤打。
江月见仰躺在地,喉咙被勒得快要断裂,呼吸困难,眼见拳风袭来。
虚空之上,澄亮圣洁的月光自顾自普照大地,也在照拂着她。
可月光那么凉。
雪花轻轻坠落。
她想起,母亲最喜欢雪天了。
母亲曾说过,年轻时,她随父亲征战,常常食不果腹。饿了,吃树皮。渴了,父亲会将屋檐凝结的冰凌摘下,逗她吃。
母亲还说,过了年关,要带她去雁门关看望父兄。听闻兄长少时喜欢的何家姑娘,十八岁了还未曾嫁人,是在等他呢。
母亲说,她要好好劝劝兄长,他这一生恐要献给边关,莫要辜负了何家姑娘,早日断了人家心思才好。
提及此事,母亲又笑又哭,埋怨父兄,何苦要自请戍守边关。朝廷积弊已久,岂是他们二人能转圜的,可怜他们一家四口骨肉分离,再难相见。
大黎的安宁,为何要用他们的苦痛去换?
喉间几乎再难抢夺一丝空气,月色寂寥,雪夜化作一团虚影,随着耳鸣在她脑中炸开。
她该留在家中的,即便等来个满门抄斩的结局,起码她能陪着母亲,不让母亲孤身一人去走那黄泉路。
她该死……
白雪无声,似在悼亡。
忽然间,檐角一支冰凌折断,直直坠向跛足男人手背。
男人被刺痛,大骂一声松了手,江月见贪婪喘息,意识回转,睁开眼,见檐下冰凌折射出神祇般的佛光。
——“月儿,不知你父亲在雁门关可吃得饱穿得暖,他那腰啊,每逢冬日总是疼得很……”
——“小月,下次见你,你不会还是株小豆芽吧?哥哥我啊,如今肯定高出你两个头那么多了!”
——“好孩子,为父不在的日子,你和你娘亲可不要悄悄哭鼻子。”
家人的话如回马灯在虚空中处萦绕,冰凌的光那样温和,仿佛母亲的轻拂,温柔而煦贴。
他们在世界的另一边相遇了吗?
父亲还会向从前一般,给母亲折冰凌吗?
江月见泪流满面,这条命是母亲好不容易保住的,她怎么能死,怎么能让父亲背负永世的骂名,怎么能让母亲死不瞑目?
错的不是她,不是将军府。
她不认输,她绝不认输!
“大哥。”
沸腾的鲜血渐渐冷静,沸反盈天的苦痛与绝望都被压制蛰伏,她蓄势待发。
暴怒的男人停下动作。
“我错了。放了我,我写信给摄政王。”
“你这娘们,别耍花招!”
“我打不过你。”
跛足男人自得地笑了,写完信再送她去死,一举两得。他这才松开脚,骂了几句,自怀中掏出纸笔,回身指向亭中青石桌。
“就在那写,写清楚些。”
“好。”
江月见起身,悄悄自雪地上抓住方才跌落的发簪,双手握紧。
雪地苍茫,本是洁白一片,如今却因他们沾了污痕。
原来世道并非纯白,欲行险路,就要接受一路的泥泞,也要接受自己终将沾满污泥。
那就让鲜血,为这荆棘之夜先行开路吧。
江月见咬牙。
只需一击,趁其不备,杀人不会太难,江月见。
她想到谢徴玄一剑斩杀断臂男人的画面。
一瞬间月光热烈,无数只手仿佛自虚空之中出现,温热却触摸不到的一双双手,慢慢握紧了她,坚定而有力。
忽然之间如有神助。
她抬手,刺下,正中男人后背心口。
“噗——”
尖端没入,尾端刺破她掌心,白梅发簪啼血。
男人喉间破碎的尖叫咳血声,伴随着轰然倒地的声音,划破夜色。
枯枝上寒鸦蓦然惊飞。
两息后,天地静默无声,万籁俱寂,月色皎洁。
江月见跌坐在地。
没有人再能够威胁她了。
她会活着走到雁门关,救下父兄,还将军府清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后山山脚下,一锦袍男人已抬首静默了良久。
天地寂寥,白雪皑皑。
好一出月下杀人舞。
“定山,去接她下山。”
*
残月斜挂,雪色浮动,虬枝直入云霄,撕裂波澜不惊的夜色。
忽然间,一双马靴碾过积雪,玄色狐毛大氅掠过雪地枯枝,携着股雪松般的凛冽气息,行至她眼前。
“起来。”不容置疑的发令。
江月见怔愣着仰首,陡然撞进谢徴玄垂落的凛然眸光里。
他身后是泼墨般的夜空,月色倾泻千里,却照不亮他眼底深潭。
跛足男人的尸身就横亘在丈外,身后豁口仍在汩汩漫出鲜血,将积雪浇灌出血腥的暗流。
“殿下怎会来此……”
她仓惶地踉跄起身,可才经惊变的身体早支撑不起分毫力气,她陡然屈膝,脱力跌下。
玄色广袖挟风掠过,温热的手掌有力地扣住了她的肘弯。
谢徴玄低笑,冰冷的吐息拂过她。
“不过杀了个腌臢东西,怕什么?”
江月见心跳如擂,警惕道:“殿下何时来的?”
他既来了,管事之死她就无从狡辩。但她必须确认,谢徴玄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如问问我听见多少?”
他忽然俯身,凛冽的雪松香扑面而来,气定神闲。
江月见后颈寒毛倒竖,欲挣脱禁锢,谢徴玄却攥紧她的手腕,仿佛圈禁一只鸟雀般轻松。
他垂眸,睫毛浓密,在眼下投出雾霭般的阴影,如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你先说,还是让我来说?”
江月见心惊肉跳,几乎要绝望。
他当真听到了吗?还是在诈她?若她坦言,他是会将她捉回,还是放她一马?
谢徵玄其人,曾得父亲“龙隐于野”的极高赞誉,可他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她看不透他,连他本性是善是恶都不知,又怎敢赌上自己性命。
怎么选?坦白,还是撒谎?
心思千回百转之间,不过也才倏然一瞬。
江月见下定决心,扑地跪倒:“小女子有罪,请殿下饶恕!”
谢徵玄低笑,仿佛早料到她要坦白什么,问:“哦,何罪之有?”
“小女子……隐藏了自己身份。”
谢徵玄垂眸,欺身逼近,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月色镀上幽微的光,眉骨下的血痣轻抬了一瞬,他眸中微光闪烁,说不清是威慑,亦或是期待。
“那么,你是谁?”他启唇,声音沉静,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江月见额头抵着雪地,默了一瞬,轻声道:“我名唤流光,乃骠骑将军嫡女江月见的贴身婢女。”
疾风肆虐,如鬼魅嚎叫。
定山一惊,朝谢徵玄看去,将军府不是都砍了头了吗?
“将军夫人待我如亲女,从小到大,我与小姐一并长大,吃穿用度、读书教养都无太大区别。夫人心善,见我年岁渐长,便归还了我的文书,还赠与了我诸多银两,让我归家成亲。所以,将军府抄斩那日,我已非将军府中人。”
这些,本该是实话。开春时,母亲便为流光备了重银,还欲叫人替她销了奴籍,送她回扬州,与她青梅竹马成亲。
可流光舍不得她,说与她一同长大的情分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她与母亲好生劝慰,流光才答应,待到十八岁那年再走。
可她再不会长到十八岁了。
江月见转瞬泪眼婆娑,裹着褴褛麻布的身形微微颤抖,雪粒如落英缤纷,席卷她瘦削肩头。
“平南将军江颀风于我,意义非凡。故我来此,寻平南将军尸首,送他一程。一路隐瞒,实为担心殿下知我身份,不愿与我同行,请殿下饶恕!”
寒松披银绡,玉屑簌簌,霜满枝。
男人的马靴立在她眼前,稳稳踩着雪地。
他忽然抬起她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威压的眼神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
凛冽的声音压过她肩头——“你可知,江颀风犯的是死罪?”
江月见颤抖着,眼中含泪,哽咽道:“我知道。可我不过是想找到他,知道他是生是死。殿下,这有错吗?”
一旁的定山忽然别过头去,伸手拂面,不知是何缘故。
谢徵玄敛目低眉,眉间厉色化开,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微光。
他倏然松开手,道:“若他还活着,难道你还想助他逃匿?”
江月见苦涩地垂下头,豆大的泪滴落在雪地上,化为水雾。
“殿下可能不知,江颀风此人,桀骜不驯。若他还活着,绝不会躲藏,只会闯去京城,闹他个翻天覆地。”
话语渐渐轻了,抽噎声被死死压在喉间。
大雪倾轧,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我想,他应该是死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