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暮云

　　说来陈以琛同顾家倒还颇有些瓜葛：她考中进士那年，正是顾念衣之父顾天贶做主考，按规矩她还得称其为“座师”。只不过顾天贶同陈家一位长辈交恶，是以他们虽有师生名分，却无甚往来。那顾家千金虽然早就名噪京城，但以琛却是直到上个月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小神童。
　　那日是应试举子来礼部交纳保荐文状的最后期限，陈以琛身为礼部侍郎，自该负责一应事宜，奈何偏赶上身子不太舒坦，幸而手底下的郎中、员外郎们皆满口应承说“愿为大人分忧”，于是她也就乐得退到后堂，偷得浮生半日闲。
　　孰想她刚闭上眼睛，外面就传来喧哗之声，将窗外榆树上歇着的喜鹊都扑楞楞惊飞了。
　　“这些没用的东西！”她心中着实恼火却无可奈何，只能步出门去看个究竟。

　　礼部门前很少这样吵闹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很多人。
　　那时新下过的一场春雪尚未消尽，礼部衙门台阶下还有一小滩白。陈以琛远远就看到有个一身素白的小姑娘立于残雪之上，正和礼部一干官员胥吏们争执些什么，瞧她身量不过十五六岁，只是迎着太阳光站着，看不大清长相。
　　“出了什么事？”
　　陈以琛声音并不算大，软软沉沉还有些江南口音，说不上有什么威严在里头，却成功地让几个站得近、耳力好的人闭上嘴，转身趋迎过来。
　　当她在他们的环绕下步出礼部衙门时，外面已经变得安静多了。
　　早有几个嘴快的同陈以琛说了事情原委。
　　“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有个女孩子来交保书，但她似乎对一些细节不是太清楚。”
　　“什么‘不是太清楚’？不要在大人面前说的这么轻巧！那可是顾兰荪的女儿。”
　　“哦？是这样啊——”陈以琛故意拖长了尾音，她老早就听说过顾念衣这个名字。事实上，这京城内外，谁不知道顾天贶和顾念衣这对父女呢？那顾天贶是老太傅潞国公顾骏唯一的儿子，据说生五月能言，四岁通《诗》《书》《论语》，七岁举神童试第一，先帝亲授了秘书正字的官衔。本来潞国公怕他慧极早夭，给取了个乳名叫樗子，先帝嫌不雅，另赐了个表字叫“兰荪”。
　　而顾念衣正是这顾兰荪的独生女儿。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顾家坏事儿前，前去提亲的人快要踏破了门槛，却没一个入得了顾家小姐的眼；据说那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平江小侯爷来自荐，她居然也敢笑人家是“只能带出去遛遛的丈夫，不敢在家里一个人消受”！不过这顾念衣也的确不同寻常，七岁便过了童试，还是“小三元”，次年便中了举，后来参加恩科会试，敢作游戏八股耍弄主考——哼！简直聪明的过了头！
　　陈以琛掩口打了个呵欠，眯缝着眼睛，瞅了瞅那个站在雪地上的女孩子，问：“你就是那个顾念衣？走过来些吧，站在雪地上，脚也不觉得冷么？”
　　那顾念衣福了一福，然后缓步上了几级台阶，陈以琛这才看清了她的样貌：圆团团一张脸蛋，起先面上还染着一层薄薄的红，也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吵架吵出来的，看着还有些讨喜的孩子气，可当下那层红晕褪去，反现出一种老玉似的青白颜色，分明是副病容；两片薄唇紧抿着，一看就知道是个牙尖嘴利的主，缺了几分温柔娴静；鼻子虽然挺直秀气，不过也不见得比谁就好看多少；至于那双眼睛么……那双眼睛倒真是乌溜溜亮晶晶，秋水寒星一般，还隐隐透出一股子傲气，简直同她爹顾天贶一模一样。
　　这么个人，刚刚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同礼部一干人等争辩个不停，这绝不是沉静稳重的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连小家碧玉都做不出这种事来，现在却这么安静地站着任人打量，既不扭捏躲闪也不主动搭话客套。好好，有些意思。
　　以琛不觉微微一笑，道：“既是为交保状而来，怎么反倒在这里与人争执平白耗费功夫？”
　　那顾念衣倒也乖觉，闻言忙将保书双手递上，以琛抬手要接，不料半途却被拦了下来。
　　“大人，按《钦定科举条例》，参加会试的只能是由各州考选送至礼部的士子，顾念衣并不在今年的名单上，恐怕……”
　　以琛无奈的看看多事的左司郎中郑亦丹，心想自己大概真是太过纵容底下，大庭广众给自己拆台。
　　那顾念衣倒是不慌不忙：“陈大人，丁丑年那次的恩科会试，我忝列副榜。”
　　以琛微微一笑，她也是经过科甲的人，自然明白顾念衣的意思。原来大夏因前朝旧制，复有副榜之例，即凡遇科场考试，也会在正卷定额之外多取几本，另外张榜贴出，一则预备取在正榜的哪本墨卷临发榜前忽然又看出有什么不合规式之处，届时可以有个补充正额的候选；二则，也是做个网无遗才的姿态给天下读书人看；此外，房官们也可以借着“副榜”之说，种几株“门外桃李”，多几分答谢人情。而这些“副榜进士”虽不得参加殿试，却仍能继续参加下一科会试。看来这顾念衣对这科场上的事情倒是谙熟。
　　可郑亦丹却仍不肯松口：“虽然你丁丑年得了‘副榜进士’，可当时只是将你的资格留到下一年补开的那届正科罢了。”
　　顾念衣眨了眨眼睛，笑道：“话虽如此，但戊寅年正科家父点了主考，我依律回避，自然要延到今年来考了。”
　　“哦，既然是这样，那顾念衣参加考试也就没什么不可以了。各位，你们说呢？”
　　陈以琛笑吟吟环视左右，却看到主事李伦站了出来：
　　“侍郎大人，切莫被这顾念衣胡混过去。她丧服禫制未终，根本没有应试资格，她的保书万万收不得。”
　　“哦，竟有这事？”陈以琛闻言故作惊异之色，问顾念衣，“李主事说你尚在服中，此话可属实？
　　顾念衣果然面露悲戚之色，声音也低了许多：“回陈大人的话，确有此事。去年五月时，先祖母不幸辞世，我仍在守齐衰之丧。”
　　“既是为太夫人服的一年齐衰，那便不在所禁之列……”*
　　陈以琛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李伦疾声打断了。
　　“顾念衣，你也太不把国法放在眼里了！”说着，那李伦已急匆匆下了几级台阶，回身在陈以琛面前拱手长揖，神情焦急而又恳切，“陈大人，莫要被她胡混过去。我虽然一直听说她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却没想到她竟然连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乃至我朝国法和大人您豆不放在眼里了！什么‘为祖母守齐衰’，她要守的，明明是斩衰重孝！顾天贶去年被补下狱，在北司大牢中畏罪自杀了！此事路人皆知，而她顾念衣竟然匿丧不报，妄想赴考。甚至当着大人您的面，她还敢满口胡言，百般抵赖。真不知她是何等狂妄放肆，才能做出这等欺心之举！”
　　李伦此话一出，围观众人一片哗然。陈以琛则暗暗吃惊，这李伦平日里寡言少语不喜多话，本来还只当他不善言辞，看来倒真是错看了他。不过这下她倒是明白自己手下的那些人为何不肯接顾念衣的保状了。本朝以孝治国，明文严禁匿丧废孝，倘若有人匿丧应考，日后被有司查出来，最轻也要徒刑两年，若往重了说，甚至可能判个白绫绞死，届时只怕礼部一干人等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其实顾天贶死在了牢里的流言早已在京中悄悄传布开来，以琛也曾有所耳闻。但今日李伦当众说出这件事，而且言之凿凿，意义便大不寻常。李伦有几个在御史台和刑部做官的姻亲，他的消息来源应该可靠，看来顾天贶的死讯竟是真的了……
　　想到这儿，陈以琛暗中留心，要看顾念衣作何反应，却见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双手仍捧着那份保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李伦痛斥的那个不是她，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顾念衣的沉默大大出乎陈以琛的意料，但李伦却以为她心虚胆怯，故而噤声，便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孝乃天下第一纲常！所谓‘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又所谓天无二日，家无二尊，父者，一家之主，尊中至极。为人子女，给父亲守三年斩衰重孝乃是天经地义。
　　我等虽然愚笨，仅能记诵得些许圣人教训，但百行孝为先的道理却是没齿不忘。而顾念衣，枉她饱读圣贤诗书，竟然匿丧投考，真是寡廉鲜耻，辱没斯文！乌鸦尚能反哺，羔羊亦知跪乳，即便是鸟兽也有孝心，也知尽孝；而顾念衣悖逆人伦，倒行逆施，实在是禽兽不如！
　　再者，科举乃是为国选才的大典，放进考场只会玷污了这一盛事，日后更会玷辱朝堂，即便是和她同朝为官者的名声也会遭到殃及！况且这进士一科的士子一朝考中得官，那就是天下人的表率，若是将来人人都效仿顾念衣匿丧弃孝，那又要怎么办？
　　想我大夏以忠孝立国，顾天贶贪赃枉法，叛国通敌已是对国不忠；顾念衣匿丧赴考，不孝之至，似这等不忠门庭出身的不孝之人，怎可许她出仕！她对父母都不能尽孝，焉能望其为国尽忠？他日入朝为官，定为奸臣佞幸，祸国殃民！”
　　说到这儿，李伦似乎还嫌上述那番话不够分量，竟撩衣下拜，厉声叫道：“陈大人，顾念衣就算才高八斗，可无论国法人情都容不得她去考进士！以学生愚见，对这种人，只应上报有司，依律革去她的功名，严惩不贷！学生斗胆，请大人莫要对她抱以恻隐之心，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悖人伦丧天良的寡廉鲜耻之徒，实在是其罪当诛，天地不容！”
　　李伦这一连串话，说得是义正词严，掷地有声，不单台阶上面站着的众同僚随声附和，就是下面众多来报名的举子看热闹的闲人里头，也有不少人为他高声喝起彩来。
　　当李伦说出“不忠门庭”四个字时，陈以琛只觉得胸口蓦地一痛，放佛被一根尖刺直戳进心房，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直忍到李伦说完。而痛定之后，陈以琛不禁又有些好奇，李伦竟然会对顾念衣如此憎恶，不但破口骂她“禽兽不如”，甚至还恨不得她被判死罪才好，而左右竟也都附和与他……这帮人一个个义愤填膺得连触到自己上司的霉头都顾不上，他们同顾念衣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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