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玉指

　　我讲到这里，忍不住偷觑陛下的神色。他面上虽是淡淡的，只是这份淡然不似方才的不以为意，我甚至隐隐发觉他的眼底有几分薄怒，然而我实在不知是从哪句话开始犯了陛下的忌讳。

　　我在少时，偏爱横刀立马的将军和快意恩仇的江湖客，对于书生举子们感觉平平，总把“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奉为至理名言。家中姐妹都觉得我古怪，毕竟在软软糯糯的江南养出我这般的志趣，简直是在温软的罗裙上泼了一把西北剽悍的黄沙。
　　暴殄天物，啧。
　　所以第二回故事在我眼中实在是平淡如水。

　　这回“我”是京郊平民的女儿。姨娘讲的时候声音很轻，好像蒙着层烟云似的轻罗。她用井水湃了碗冰冰的枣子，抓了几颗在手里，徐徐地开口。
　　“我家院里有一棵枣树，每一年都结很多果子，一点儿也不酸。他头一回风尘满面地敲开我家院门，正是枣子熟透的季节。我娘让我把冰镇的枣子启出来，满满洗了一碗让他解解渴。嗳，他真好笑，什么都要起身作谢……他姓楼，是应明年春闱的举人，来京/城已算晚了，城里物价又高，院子早被各地的举子们租了七七八八，同他一路来的商队让他到京郊碰碰运气，我家地偏，难为他真寻来了，于是就在我家赁了一间房安顿下来了。
　　他常常温书到半夜，一大早又起来读书，着实辛苦。随身带的盘缠不多，常要卖些字画周转用度，我有位兄长和他一般年纪，在城里的铺子做学徒，我爹娘看着他就好像看见自家小子，对于我悄悄给他买纸笔的行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他虽不爱说话，却性情温良，进退有度，我娘有时多做了鸡蛋羹，便给他送一碗，一来二去，亲近多了。
　　他说他是从西北来的，我爹便道边陲之地能出这般灵秀的青年难得。我忍不住插话，楼公子分明讲的一口官话。他微微一笑，只说家中亲长是京城人士，因故迁去西北的。我晓得爹娘的心思，我开年便十五了还没说好人家，而应试的举子们却是有女儿人家争破头抢的良婿，佼佼者一举高中，前途不可限量，便是落第，要知举人便可做官，亦是美事。可是我家境寻常，何曾存过高攀的心思，况且他这般人物，又哪是我能逾矩多想的。”

　　听到这里我又不禁多嘴了一句：“京城迁去西北，恐怕是犯/官之后。”
　　姨娘转头看我时，眼底还汪着一弯古旧的月光，听明了我的童言无忌，这道月光就碎了，她的神情重新变得木然。

　　“开春后，他的应酬明显多了。我虽不懂举人试子的诗会酒会，但多少也猜到他寻着了什么门路。他学问做得好，又善书画，逢得贵人相助，应是快意的，可是我偶尔见他回来，神情冷峻，好像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我给他端了茶，他停下笔赠了我一枝花簪，说是谢我。”

　　“姨娘，你挑些要紧的讲罢，我回去晚了奶娘又要多话。”我揉着眼睛嚷嚷起来。姨娘在我嘴里塞了枚枣子，示意我闭嘴乖乖坐着。

　　“后来啊，是放榜那天，哥哥让小子往家里传口信，说楼公子大喜，是今科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哩！听说还有赐马游街，我攥着他送我的花簪，急急地跑去城里。等我们到的时候，街边挤满了人，都说今科的探花郎最俊，不知道陛下会给哪位公主赐婚。原来他们早过了这条街，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街边空站了一会，买了平时舍不得买的果脯蜜饯，才慢慢家去了。”

　　后来呢？姨娘却说她累了下回再讲，我终归没有等来后半截的故事。我实不知如何考证楼探花是哪朝哪代的人士，唯一能与楼姓联系起来，又为人熟知的是前/朝/末/帝时的佞/臣楼絮。传言他身长八尺，面容昳丽，有经世之才，偏偏不行正道，见幸于末/帝，是为世人不齿的宠/佞。前/朝本就大厦将倾，他仗势而为，搅弄风云，彻底断送了一个王/朝的命数。
　　这套说辞显然是为了周全前/朝遗老们的颜面，我朝陛下本是世家大族出身，与这些世叔世兄多少有些交情，不好指名道姓罢了。前/朝的颓灭盖因积弱已久。朝纲混乱，生民困顿，而皇子们大动干戈争夺储位，前/朝又大大伤了元气，用遗老们的话说“实是势处极重而难返”。
　　但毕竟一个庞大的王/朝倒下了，谁来背负罪业？现成的替罪羊自缚殿前，让人很难不上去踩两脚落井下石，举起屠刀把末/帝阴影下的最后一息彻底杀尽。

　　史书上记载，崇正二年，楼絮弃市处/死，年二十六。
　　他有一妻，出身贫贱，夫论/罪/下/狱后，荆钗布裙随行左右。待十三司会审后，拟奏凌/迟。她伏阙上书我/朝/陛/下，自陈罪重不可赦免，愿立斩臣妾首级，代夫受诛。我从前读到这一节，十分唏嘘，可是她与楼絮毕竟不同，这一命太轻，如何能赎万民所受之苦。她不过是个平民丫头，也是为楼贼所误的可怜人。待楼絮身死，她也自/缢而亡，二人育有一女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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