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丛芷

　　亭中，两杯茶都见底了。

　　乐芷一陷入回忆的样子，像一个冷眼看戏的人，未露出半分痛色，平静得让人生厌。

　　“小姐。”桥月匆匆走进亭子，打断了芷一。

　　“怎么了？”

　　“老爷说有要事需与云老爷出门一趟，世子又尚在病中，所以让您好生招待云公子和云小姐。顺便……”桥月停顿了会，瞅瞅云之然，复又吞吐着继续说，“……解了您的禁足。”

　　“嗯。去亭外候着。”

　　桥月允声，芷一又倒了杯茶喝着，思索着怎么打发这两个麻烦。

　　“你在被禁足？”云之然意外，“那昨日还去了绯云阁。”

　　“嗯。无须在意。”

　　这是乐芷一耍赖的样子，下颚微抬，眼神瞟向别处。

　　很快，一杯茶又见了底。

　　“时辰也差不多了，走吧。”芷一捋捋袖子，站起身。

　　“去哪？”

　　“解救令妹。”脸上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忽然又转头看云之然，“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云之蔷。”

　　“担心什么？”配以一脸看似很真的疑惑之色，无辜至极。

　　“好，算我没说。”芷一摆摆手，不再理会他，径直带着桥月往兮云院走。

　　兮云院中。

　　乐兮云正在房中练字，神情悠然，而云之蔷，却尚在院外站着。

　　“这不是云妹妹？怎的还站在门口？”

　　芷一神情满是真挚的疑惑。

　　云之蔷本就颓然的小脸上，堆起尴尬，刚想回嘴一二，但想到还在门口，便立刻咽了下去，脸颊烧红。

　　“你没敲门？”

　　自然是敲了的。不过，像这种不论性格，在心仪之人面前都会温柔几分的姑娘家，柔柔地勾手敲门的声音，本来就极轻，况且这还只是兮云院的院门。人也不是乐兮云想见之人，自然是能装作没听到就装作没听到。

　　若是有侍女小厮传话，或许还能见到，不过可惜，此处恰是没有的。

　　“敲……敲了。”

　　啧啧，乐兮云的光辉，把一个好好的活泼姑娘，逼得这样吞吞吐吐。

　　“那敲了这么久，不开门，不应该呀。”芷一认真在思索。

　　“也……也不是一直在敲的。兴许是，兴许是世子恰在休息，又将侍者都遣走了。世子在病中，原是我不该来打扰的。”

　　原本，乐芷一只是想遣开云之蔷，单独问出云之然此番来的目的，也顺便整蛊下这个小姑娘。可是看到她明明一直被晾在外面，却还满言为乐兮云找理由，最后还归咎于自己。虽然这其中也有摆脱尴尬的成分，但眼里的爱慕和自责却不像作假。

　　乐芷一觉得不忍心了，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

　　“那……不然我帮你喊喊他？”

　　云之蔷听到后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地点头，却还不不忘怯怯地问：“会不会打扰到世子？”

　　爱慕嘛，总是这样扭扭捏捏，又一步□□的。

　　“蔷儿。”芷一刚准备硬着头皮喊一声，云之然却突然出声了。

　　“世子在病中，可能正在休息，我们就不要进去叨扰了。”

　　云之蔷有些不甘心，不过碍于兄长发话，也只能惨兮兮地垂头应了。

　　“云公子考虑周到。那现在二位随我去偏厅用饭？”

　　人前，芷一与云之然还得疏离着客套。

　　“我中午在南临楼约了人，就不继续在府上叨扰了。”云之然一本正经地回应。

　　真好，甚得我心。

　　压下愉悦，无比惋惜地客气：“那就不勉强了。桥月，送二位出府。”

　　古之传说中，有一种专门控人梦的妖魔，能让人在沉溺的心愿中安静地死去，或者在放大的伤痛中无休止地挣扎。芷一觉得，她正是被控的人，陷入无法挣脱的梦境，且悄无声息。

　　而云之然的出现，则是更深重地提醒她，虚妄和现实，她终究要选择。

　　七年前的故事，芷一和云之然共同经历的部分，还未讲完。

　　云之然坚持先在山上待两日，再下山。但这种寒冷的冬夜，即便有石洞藏身，芷一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抗寒自然不比自幼习武又年长于她的云之然。

　　于是，第二日的日头还未露脸，芷一就已经开始发热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喂。你别睡。”云之然拍拍芷一红红的小脸，叮嘱道，“我再去找些树枝来添火，顺便去找些能吃的，你在这等我。”

　　芷一随意点点头表示应允。

　　病中的人总是会发一些奇怪的梦。

　　譬如看到娘亲点了一支烛，认真地在帮她做衣裳，看到爹爹教她念诗，笑着夸她，然后又梦到一家人去游湖，她笑着躲在娘亲的怀里，听爹爹抚琴，然后突然出现一只血红的手，步步逼近他们，爹爹娘亲半分危险都没感知到，芷一却看到了，疯狂地喊着，那只手越来越近。但是船又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芷一被摇晃进了湖里，湖水又变成血红，恐慌感，窒息感接踵而至….

　　云之然怀抱着树枝和一些蘑菇来时，就看到闭着眼挣扎的芷一，连忙丢下东西去喊她。

　　“喂！醒醒，快醒醒。白芷一，快醒醒。”

　　芷一被这样喊了会，才终于睁开双目：“爹爹……”

　　“我可不是你爹爹。本公子还这么小，风神俊朗的。”云之然松了口气，调笑她。

　　芷一这才认真看了看云之然，若不是他将头发束起来，又穿着男孩子的衣袍，她多半会将他认成是和自己一样的女孩子的。

　　“看你神智应该也恢复了。本公子煮汤给你喝，保证喝完，寒气就驱走了。”

　　其实一个人在极其寒冷时，感受到的来自旁人哪怕微末的温暖，都会觉得温暖至极。何况，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带你冷静地走出危险，有条不紊地照顾你，还故意调笑安慰你的情绪，该是巨大的温暖。

　　但喝完汤，芷一仍然在发热，而且有愈见加重的趋势。云之然一时也慌了，急忙背着她下山，也顾不得是不是还有宫卫守在山口。

　　所幸，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很顺利地到了山下的草庐。毕竟云之然的力气有限，况且两人狼狈的模样也不易进城。于是，他咬牙便将烧得不太清醒的芷一藏在草庐的背后，用卷蒲草掩着，独自一人进城找大夫。

　　这就是他们二人七年前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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