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

　　来不及等到船完全停稳，我扒着大船的船沿就开始往上爬，好歹手脚并用衣衫不整的爬了上去，也顾不得太监丫头们的请安，一个箭步就冲进了船舱。
　　“奴婢给格格请安。”
　　“什么安不安的，迎春，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你……”
　　“格格，您是要问和珅家的公子吗？”
　　什么？她怎么知道的，一句话倒是把我堵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傻傻地看着她。
　　“格格！”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唤，面前的迎春忽然直直的跪了下去，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她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惊得我差点没跳起来，这是干什么吗啊？做什么要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迎春，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你到底怎么了？”我赶紧上前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
　　“对不起，格格，奴婢知道自从您病好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奴婢还一直把您当以前的格格看，冷落您。奴婢知道自己有许多地方没有尽到一个贴身丫环的责任，奴婢知道错了，以后奴婢愿意尽心尽力的照顾格格。”她使劲地低着头，尽管这样我还是要仰脸看她，看着她眼角闪烁的泪花，看着那块永远也抹不掉的伤疤。
　　“迎春，我能想象的出过去的我是个什么样子，你一定是怕我吧。那么现在，让我告诉你，从前的那个爱新觉罗•睿兰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我，不是你的主子，只是你的妹妹；而你，是我的迎春姐姐。”
　　“真的吗？奴婢……”
　　“哎！不要叫奴婢，这词我听了别扭，说‘我’。”我微笑的看着她，期待着她的转变，这有些突如其来却让我期盼已久的转变。
　　“我……我……格格！”她终是不能自已了，紧紧地抱住了我，这一刻啊，我企盼了那么久，终于盼到了。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找到亲人的感觉，的确，迎春应是我漫长宫廷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可以依靠的人了，我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好了”我轻轻推开她的双肩，依旧微笑道，“不是要告诉我和珅家公子的事吗？我还急着听呢。”
　　“呀，奴婢……不是，我……差点忘了，格格恕罪。”
　　哎，又来了，不过已经好多了不是吗？我笑着摇了摇头。
　　“格格，刚才奴……我看您火烧火燎的去找弹琴的人，就知道您一定会回来问我的，我也说服了我自己，格格真的不是以前那个人见人怕的小主子了，因为从前的格格是决不会一个人跑去听丰绅公子弹琴的，您躲还来不及呢。”
　　“丰绅公子？就是和珅的儿子？”迎春轻揽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梳妆台前，我也就顺势坐了下来。
　　“对！世子的全名应该叫钮钴禄•丰绅殷德，“丰绅殷德”四个字是皇上钦赐的，这“丰绅”在满语里可是“福祉”的意思呢！所以啊，皇上也是相当喜欢世子的，所以……”
　　她说到这忽然停下了，开始一件一件的卸下我头上的饰品，动作要比从前轻柔许多，可我关注的不是这个啊，他怎么不说了啊？
　　“迎春，所以什么啊，你说啊？”
　　她微笑着，终是开口说道：“格格，其实有些事忘记了会更好，但我要说的，即使忘记了，还是要朝着它早已定好的方向发展，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格格您确实在五岁那年便被皇上指婚给了丰绅公子。”
　　话音刚落我的眼前便一片漆黑，脑袋也开始嗡嗡作响，只那一句话，就像在我的头顶上炸开了一个晴天霹雳，让我完全震惊了。我只有两手紧紧地抓住桌沿，这样才能让我感受到一些真实感，但我宁愿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是我的幻觉，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那刚才丰绅殷德说的是真的了，他会是大清的额附，我也终究会是他的……不，不要，这太可怕了，我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原来，我的命运早已设定好，难道我来走这一遭，只是上天一个错误的安排？我究竟要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我能带给这个兰格格什么？我的未来，真的已经那么确定了吗？
　　隐隐的感觉头顶一阵阵的酥麻，这才发现原来是迎春在一下一下的仔细梳理着我的头发，我茫然的从镜中看着她，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等待着牧羊人的唤回。
　　“格格您出生的时候皇上已经65岁，老来得女皇上自然对您喜欢的紧，能在五岁就被皇上指婚格格您可是所有十位格格中的独一个，额附又是和大人的长子，身份地位自是没话说，可格格就是对世子看不顺眼，只要看见他就一定要让我去把他赶走，实在赶不走就躲得远远的，好像上辈子积了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她边说边把我散开的头发松松的编成条独辫，我忽然发现，她真的愿意与我交流了，在以前，她那美丽动人的声音是决无可能在我耳边响起那么久的。我很庆幸，若无她的坦诚相待，我真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知道我的身世，但这些还远远不够的，我知道的还太少，如果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又怎能在那高高的宫墙围绕下生活下去。
　　“过去的我，一定很任性很霸道吧？”
　　“还好了，宫里的主子身份自然是极高的，怎能与寻常百姓家相比，有些任性也是难免的。”
　　“那我还有什么故事啊，你都跟我说了吧。”
　　“格格，现在都快子时了，您该安置了！”她不由分说牵起我的手就把我往床那边带。
　　她竟然会主动牵我的手！就像姐姐哄妹妹去睡觉那么自然，暖暖的感觉从我的指尖一直穿到心里，我也就顺从的任她牵着，又乖乖的自己到床上躺好，刚刚还满脑袋的问题不知怎的就都不翼而飞了。她仍是笑，笑得好美，我沉浸在她的笑中，眼皮渐渐的沉重起来，嗯……管他什么丰绅殷德呢，本格格才九岁，谁规定那小鬼就是额附啊,将来还说不定怎样呢！不就是个指婚吗，又没有真的成亲，现在就开始担心这些，将来的日子还过不过啦？“啊——”我舒服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沉沉的睡了过去……

　　清晨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极不情愿的睁开眼睛，忽就觉得头好痛，脑袋沉沉的，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本以为会一夜好眠，谁知道梦是一个接一个的往我脑子里钻，朦朦胧胧中丰绅殷德那两句“你是我的”“我是大清的额附”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弄得我心神不宁。
　　强撑着僵硬的身子坐了起来，也许是离开了枕头，头痛也减轻了不少，但整个脖子还是酸痛的要命，看来昨晚睡得很紧张啊。外面的鸟儿还是一直叫个不停，搅得我心里好生厌烦，一大清早就浑身的不得劲，看来今天又要碰上倒霉事了。
　　“格格，醒了吗？”
　　清脆的声音隔着床幔传进了我的耳朵，让我的精神也随之一震，呵，差点忘了，昨天刚“认”了个姐姐。
　　我一把把床幔那劳什子给掀开，倒是把正冲我走来的迎春给吓到了，两眼圆睁站在那像傻掉了一般。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我赶紧裂开嘴巴展示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经历了昨晚，我忽然发现原来冲她笑也会这么简单自然。
　　“什么时辰了，外面的鸟叫好吵人啊。”我挠挠头皮，仍是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格格，这都日上三竿了，也该起了。”迎春笑着走到我的床边，熟练的收起床幔，又转身拿来昨晚睡前脱下的衣服，服侍我穿衣。一系列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变过的程序，却在今天，因为对面女子满面的笑容，而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心。为什么我会如此在乎她，一个丫鬟，怎么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呢？或许是因为她是我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她整日不离我左右？迎春啊，你要真是我的姐姐该多好啊！
　　“格格在想什么？”她麻利的给我系着我永远也系不好的盘扣。
　　“没什么。”我赶忙收回一直盯着她的目光，“我们这是到哪了？”
　　“刚刚在甲板上听送餐的公公说船队已经行至扬州境内了，我估摸着到晌午就能进扬州城了。”
　　扬州啊，不是很熟悉的地方，自小生长在北方，对江南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和电视，只知道有什么“扬州八怪”，还拿不准现在有没有这种说法；再有就是瘦西湖了，不过也是知之甚少，印象中皇阿玛应该到过好多次吧？
　　一早上的时间就在对扬州的无限憧憬中恍恍惚惚的度过了，太阳照到头顶的时候我们终于停船靠岸了，同时迎春也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皇阿玛竟然派了名侍卫要他带我游扬州城！我的神啊！皇阿玛真是太仁慈了，能主动放我畅游扬州城，我还以为他老人家为了我的安全要下旨严禁我下船呢！这可真把我高兴坏了，于是头也不回的冲上了岸。
　　岸边那个垂头而立的侍卫应该就是皇阿玛派来的吧？怎么说人家也算个导游了，我还是先主动问个好吧。
　　掸了掸衣服，我微笑着走到那侍卫面前，他也适时地抬起了头，目光交会的一瞬，我的那句“你好”就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我抑制不住的惊喜尖叫：“是你啊！”
　　面前的人，仍是那一身青色的侍卫服，红彤彤的顶子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挂满了憨憨的笑容，看到我来了也没有行礼，倒是很随意的说了句：“格格怎么今天没摔倒啊？”
　　“好你个李文梁，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没规矩了？等我告诉皇阿玛，要他治你的罪！”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高兴遇见第一个像朋友一样跟我打招呼的人，这种感觉要比见面就请安让人觉得舒心多了。
　　“格格饶命啊！”他边说边向我作了个揖，样子倒是一点都不像让我“饶命”。
　　“饶命可以，陪本格格好好逛逛这扬州城。”
　　“这本就是皇上交给奴才的任务嘛，奴……”
　　“停！把这‘奴才’二字换成‘我’再说话。”昨天刚纠正了“奴婢”，现在成了纠正“奴才”了，这活还真是麻烦！
　　“行，格格说什么就是什么。格格，快晌午了，咱们去吃正宗的扬州小吃？”
　　他这么一说倒是把我的馋虫引出来不少，谁不知道南方的小吃花样繁多又美味可口啊，于是想都不想就说：“那就快走啊，还楞在这干什么？”
　　“格格，您打算咱们就穿这身去啊？且不说我这一身御前侍卫的官服，就您这旗人家小姐才能穿的衣服，就够让城里的百姓瞧热闹了，更何况……”他说到这忽然压低了声音，“更何况南方这几年白莲教势力膨胀，所以格格咱们先换套汉人的衣服再出发也不迟。”
　　白莲教？好熟悉的名字啊，好象是反对清政府统治的吧，不过印象中他们不在长江中下游这一带活动啊？难道只是未雨绸缪的防范？算了，反正是为我好，还是乖乖的回去换衣服吧。

　　穿着汉人女子宽袖短褂、百褶长裙，沐浴着阳春三月柔和的清风，与一身月白长衫的真正汉人李文梁一起“烟花三月下扬州”这种感觉，真的是与神仙有一比了，想刚才初见李文梁，真真的让我吃惊不小呢！换下了平日里看惯了的侍卫服，身着白衣手摇折扇，衬着身后随风轻摇的柳枝，本就英气逼人的李文梁像极了水墨画中主人公，这画一般的一幕，竟是让我看痴了许久。
　　“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格格，你可曾听过黄慎的这句诗？”身旁的人悠闲的摇着扇子，不知怎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没有，”来清朝才多长时间啊，那么多古人的诗词哪是我一个现代大学生背的出来的，“不过我听出来是赞美扬州的诗，的确啊，扬州很美，要不怎么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样的人生理想呢？”
　　“呵，格格竟也知道这些，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许你会背那么多诗词，就不许我会啊？”我佯装生气，加快脚步走了几步，他竟也就紧跟了上来，满脸陪笑得说：“许！许！不过挂目相看可是我的真心话，不只我，认识格格的人都在说如今的兰格格可是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以前的兰格格？这个话题一直是我非常感兴趣的，我真的迫切想知道九岁以前的我的所有故事，但迎春没有说，她似乎在刻意的回避这些，更准确地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回避我的过去，大家津津乐道的只是现在的我，一个与以前大不一样的兰格格。
　　虽然料定李文梁不会说，但我还是试着问了句：“那以前的我什么样呢？”
　　我侧仰起头，看着他原本笑嘻嘻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随即又笑逐颜开的冲我说道：“刚才格格不是还急着要吃扬州的美食吗？呶，前面那家茶楼的小吃倒是颇有几分名气，格格，我们进去慢用？”
　　我的视线随着他挥出的扇子转移到了街道两旁林立的各色店铺上，心里不禁叹道：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而已，能有多么复杂的身世啊，至于一个个的都噤若寒蝉吗？
　　我很知趣的没有追问下去，果然是料定的啊，转移话题，还真是惯用的一招。
　　跟着李文梁走进一家名为“富春楼”的餐馆，穿过拥挤的大堂，我们在店小二的指引下直接上了二楼的雅间。待我们坐定，店小二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扬州话，我猜想他是在报菜名，刚想开口说我们是外地的听不懂扬州话，李文梁倒是先我一步与店小二交流起来，说的竟也是扬州话，弄得我在一旁感觉云里雾里的。
　　不一会店小二冲我们做了个揖，撒腿就往楼下跑，边跑还边嚷嚷着什么，似乎是刚刚李文梁点的菜。我满脸疑惑的看向他，他却展颜一笑，语气轻快的说道：“格格还不知道吧，我生在扬州长在扬州，要说扬州话可难不倒我。”
　　“哦，原来你是扬州人啊！怪不得皇阿玛要你给我当导游呢！”
　　“导…游是什么？”
　　“嗯……导游就是指导我游览啊！”现编的本事还真不赖。
　　“哦，原来是这样。”
　　呵，忍不住轻笑了一下，他还真信啊，真是可爱。
　　说话间一盘盘精致的小吃就被端上了桌，看得我那叫一个馋啊，抄起筷子就要开动。
　　“哎格格，先别忙啊，您不想听听这些菜都叫什么名？”李文梁伸手按住了我的筷子。
　　也是啊，吃特色小吃前应该先认识它们的。我狠狠心，猛吞了几口口水，乖乖的放下筷子，等着他开口介绍。
　　“这最中间放着的可是扬州菜中最负盛名的‘三头’之一‘清蒸蟹粉狮子头’，你看它的个头就知道为什么要叫它狮子头了。”他把手指由移向了靠近我的一盘菜，继续说到，“那个是烫干丝，是用特制的豆腐干做成的，看起来色彩素雅，吃起来咸中带甜，绵软爽口……”
　　接下来的时间就成了扬州小吃介绍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光是听听就让我垂涎三尺了，所以李文梁介绍最后一道蟹黄包子的话音刚落，我就一把抄起冷落了许久的筷子向美食发动了进攻，管它什么狮子头还是虎头呢，填饱了肚子再说。
　　“格格，没人跟您抢，您慢点！”
　　“嗯嗯……扬州的……菜，好吃……”我满口含饭，口齿不清的说到。
　　来到清朝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对一桌子的菜进行风卷残云般的扫荡，宫里的东西都太注重养生，反而忽视了菜的味道，而且一顿吃太多是会被笑话的，为了我的光辉形象啊，在紫禁城里就长期忍饥挨饿了！
　　“呵呵！”
　　“你……”我拼命咽下一大口饭菜，抬头看向他笑得有些过分的脸，“有什么好笑的？”
　　被我这么一说，他倒是笑得更灿烂了，也不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条丝质的帕子，不由分说就伸到了我嘴边，在我呆住的一刻，他轻轻地用帕子抹掉了我嘴角眼看就要滴下来的汤汁。
　　“你看看你，哪像个格格的样子，好吃也不用这么急啊，当心噎着。”
　　“嗯……”我看着他若无其事的将帕子重新放回袖内，依旧是满面的笑容，直直的看着我。我却是呆呆的，像是丧失了行为能力，动也不会动一下了。他，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怎么会就那么随意的拿出自己的帕子来给我——一个皇格格擦嘴？换了别人，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看来他是料定了我不会治他的罪，如此了解我、信任我，他李文梁还真是第一人。
　　这么一想，才发现终于肯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了，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英雄，这我可赚大了，所以赶紧回过神来，一个劲地冲着他傻笑，算是道谢，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内心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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