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

　　啸叫裂地，龙吟震天，厮杀激烈，虽然身在寒荒之泽中，仍可以清楚地听到。地面不时有震动传过来，愈演愈烈，甚至近岸的湖水也泛起涟漪。不像是狩猎，倒像是有什么妖兽族群来这里袭击角龙巢穴。
　　或许是由于对杀戮的敏锐知觉，中毒的少年很快苏醒过来，湿淋淋地爬起身，满脸的黑气确然是消褪了一些。少年兴奋地喊道：“我要去看角龙杀象鹿！”
　　千觞道：“角龙杀完象鹿，下一个就杀你。”
　　少年不屑道：“听声音有一百多只象鹿，杀完它们也残废了。它们要是都死了，我就去偷龙蛋。”
　　千觞也没拦着他，只是说：“偷完可别急着跑，我下的蛊虫不怎么听话，离我太远了，咬死你的小命概不负责。”
　　这话是有些玩笑意思的，但下一秒钟，少年竟然拔出象牙削成的尖刀来，直接抵在了千觞喉间。
　　少年说：“把你的蛊收回去！”
　　千觞笑了笑，一动不动。少恭在旁看着，道：“这位小兄弟，有求于人可以好好商量，何必动刀呢。”
　　少年说：“我身上的鸣蛇毒已经解了，你们带我离开寒荒国，要多少黄金我都能给你们。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那些没劲的族人，我不要待在这里！”
　　千觞冷声道：“不可能。奉劝你死心。”
　　“为什么？”少年睁大眼睛瞪着他。
　　千觞没有回答。寻常他对别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是满不在乎的轻松口气。这样冷硬的，只有在宫殿山，面对幻化神形的少恭时，听到过一次。
　　无情时，端的也是非常无情。
　　过了一会儿，少年放弃了，撤下刀收进怀里，转身跑了出去。

　　角龙巢穴里的厮杀并不是偶然的摩擦，这五条银龙在寒荒国所向披靡，所有的生物几乎都惧怕它们，无不想杀之而后快。龙族素来是骄傲的，驰骋腾跃，以寡敌众，银龙飞旋，如天际的闪电。龙气激荡之下，不断有妖兽被夺去性命。
　　象鹿亦是上古时代存活下来的悍兽，仗着一身蛮力和极众之数，到底伤了两条银龙，有几次，还险险要冲到寒荒之泽的边缘。那条略小些的银龙，盘旋至离地近处时被一头象鹿顶中了腹部，在地上翻滚几下，龙尾猛扫将象鹿群带翻了一片。
　　寒荒之泽就在不远处，但这条银龙仿佛没有力气自行游过去，只是蜷缩在地上。其余四龙抵挡着象鹿群的攻势，无暇顾忌它。
　　千觞看到那兴奋的少年朝着地上的银龙跑过去，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少恭，我们去帮帮那家伙。”千觞说。
　　少恭答应了，但又说：“如此互相仇视，让它们两败俱伤，岂不甚好？”
　　千觞于是拖住他的手腕，半拉半跩地快步走过去。还没走近，那蜷缩着的银龙就发出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哀叫，龙尾摆动了一下，掀起灰尘满目。
　　千觞看得分明，不由得破口骂了出去：“兔崽子！”
　　少年双手握着刀柄，脸色有点白，手也是抖的。象牙刀刃纯白发亮，没有血迹，一截被斩断的龙角落在荒草地上。
　　千觞怒道：“你在干什么？”
　　少年也怒目相向，像头凶暴的小狼似的：“它杀过我的族人，我要给他们报仇！我的族人被龙爪子撕成两截，拼都拼不完整！”
　　寒荒国里的种种往事，千觞是不知道的，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不该再生事端。斩断了龙角，什么样的疗伤圣水都无法治愈。
　　少年捡起断下的龙角，手还有点抖着，想往怀里藏。千觞反转铁剑打中他手腕，剑柄一拍，封住了那少年胸口穴道。
　　“你想报仇，不关我的事，但若是这些角龙死了，所有的部族都会来争夺这片寒荒之泽，你们绝不会有安宁的日子可过，你的族人也全部会死。”千觞严厉地道。
　　“就算你讨厌他们，难道希望永远见不到他们么。”
　　少年瞪着他，明明没有被封住哑穴，却渐渐无话可说。

　　银龙实在太重，要拖动是不可能的，仿佛真是伤得很重的样子，龙尾蜷成一团，银色的长须耷拉在地上。厮杀还没有结束，偶尔会有脱群的象鹿朝这边冲过来，就在少恭捻指催动法术之间，狂乱一阵委顿下去。
　　修行千年的角龙，晶霜般的龙鳞，这么近距离地看，比遥远着更为美丽。龙爪上还沾染着猎物的腥红血迹，凌厉而耀目。
　　少恭伸出手去触摸银龙的背脊，若不经意地对千觞说：“你倒是，十分在意这里的人族性命。”
　　千觞把剑扛在肩上，眺望着角龙巢穴处的情形，想活着是很自然的事，生存规则在哪里都一样，不管是人还是兽。
　　少恭偏过头去，略笑：“那你何不放这少年离开？待银龙恢复，必然不会放过他。”
　　千觞伸了个懒腰：“那是该有的结果，救他这一次，下次他也不会学聪明。我是来找你的，等你的伤好了，咱们回人界去。”
　　穿着那一身精致的蓝装束，又这样略带严肃地讲着话，跟那酒隐江湖的尹千觞，也并不完全一样了。
　　不过，风广陌就是尹千觞，尹千觞就是风广陌，区分得太清楚，反而是看不透了吧。少恭淡淡地想。

　　在寒荒国，这样的冲突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这次并没有例外，象鹿族群失败了，死伤数十头，残存的迅速败退。
　　有两条银龙负伤，最严重的就是给砍了龙角的这一条。因修成角龙不久，受伤之后它便在寒荒之泽底部休眠过去。龙角是如何断去的，没有人提，千觞听到低低的龙吟仿佛交谈，年长些的银龙并没露出发怒之态，只是去衔起了断下的龙角，携着那小龙往湖泽中去了。之后，再未提及。
　　令人意外的，凶残之名在外的银色角龙，居然包庇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千觞颇为不解，但既然如此，也就算揭过，他不会这么执着的非要那少年吃些苦头，要从银龙爪下救人，的确是挺叫人头疼的事。

　　尸首成堆，然而在角龙的地盘，没有别的人与兽敢来分羹。枯骨、焦木、残肢断体，被来掠阵的浴火赤鸟停过的树木，散发着灰烟和燃烧的气味。
　　千觞解了那少年的穴道，支派着他去湖畔树林中找些野果，又让他去找头健壮些的象鹿，割了尸体烤肉吃。拔除蛊虫之前，总该好好利用一下。千觞笑道。
　　那少年经历了这一场，居然也没再像头狼似的抵抗，乖乖去了。或许也是怕死的，或许斩下龙角的刹那，也有过胆寒。后悔的机会太奢侈，如同这样的死里逃生。
　　能作人语的银龙之首缓缓来到湖畔，口中居然衔了一些树冠上折来的枝叶，放在少恭身边。
　　“……惊扰了先生，吾等深为抱歉。”
　　少恭站起来，作揖：“言重了，是我们在此叨扰才是。如今已然无碍，明日便要告辞了。”
　　银龙盘旋了一下，便有一缕长须优雅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赠曲之情，吾等自会铭记。千百年来，汝是第一个在此操琴的人。为表谢意，明日吾亲自送汝离开寒荒。”
　　少恭道：“多谢，只是我的这位朋友，是否也能同行呢？”
　　银龙看向千觞，千觞就冲他笑笑，还招招手。那银龙于是闭了闭眼，道：“同行无妨，不过叛离女娲之人，吾不想再见到他。”
　　千觞十分开心地说：“那我蒙上眼睛，不看就是了。”
　　银龙说：“……”
　　少恭于是点头：“离开这里之后，我们不会再回来。今日之缘，明朝逝水，也望各位珍重。”
　　银龙低吟一声以作回复，再盘旋一圈，便向巢穴的方向飞去。除去那正在休眠的小龙，其余角龙一一出水，挟风生云，腾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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