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缨

　　“公主，”湘叶倾身靠近观澜低语，“冠军侯在庄内。”观澜眸光一亮，却听她续道：“正携位姑娘往园外去。”湘叶到底隐去了一个“抱”字。

　　“茶汤凉了。”观澜不动声色，垂眸扫过满座朱紫，今日应邀者皆是京城显贵，除开别家，冠军侯府的请柬更是她亲递的。如今霍家兄长虽至，却非赴她茶约，倒是携了旁人。这是她霍家表兄身侧第一次有了旁的女子。

　　公孙敬声晃着玉杯踱回席间，也不喝茶，馋饮案前琼浆，醉眼直向阳石公主席间频送秋波，对座那位金枝玉叶却是面若桃花，云鬓松散钗环横斜。

　　那公孙敬声酣醉几杯，别有用心愈发口无遮拦：“今日茶会当真开了眼，霍家少侯破戒风流！那窈窕身段，真真绝色！”说罢喉间轻滚暗咽津唾。

　　京城谁人不知，那位马踏匈奴的少年军侯，王侯贵胄，骏马英姿，意气风发率性磅礴，纵是高门贵女亦不入眼！满座霎时哗然，议论如沸。

　　“公孙公子，祸从口出，当心自己的舌头！”御史大夫之女张疏慢条斯理嗑着瓜子，笑得深意。

　　“你这嘴里何时吐出过象牙？”那内史令千金石静塘与公孙素来不睦，最是爱拿他取笑。

　　湘叶捧来新茶，却见卫长公主指节发白攥紧茶盏，声色俱厉：“放肆！”

　　见公主面有愠色，满座噤若寒蝉，屏气凝息不敢造次。

　　“本宫今日乏了，诸位自便。”双耳茶杯铿然坠地，观澜广袖翻飞径自离席，缙云湘叶低头疾步相随。

　　见卫长公主愤然离去，众人慌忙起身恭送。

　　“长公主，枫荷送送您。”太官令之女沈枫荷是个善察言观色的，窥得公主神色有异，碎步跟上出了院子。

　　“你如今是越发没了深浅不知分寸，竟当着卫长公主的面胡诌！”张疏俨然有乃父风骨，素来公直。

　　“冠军侯何等人物，岂容尔等妄议？”石静塘语带薄嗔，她便是那城中仰慕冠军侯的万千女子之一。

　　席间贵女仍是窃窃私语，眉眼间俱是惊诧，对公孙敬声所说之事久久不平。

　　舒家的青帷马车停在庄园正门外稍远一处，车辕上老仆正倚着车厢打盹。

　　已进申时，乌木估量顾翁一行该要出庄了，忽见箓竹引着位灼灼风华的贵公子往车驾处来——那公子臂弯里竟抱着自家小姐！

　　待到近些，方认出这公子正是冠军少侯霍去病！

　　“小姐怎的伤着了？”见舒醴素白罗袜上缠着药纱，乌木慌忙摆正踏凳。

　　箓竹掀起车帘应道：“小姐不慎崴了脚，待顾翁出来便回去。”

　　霍去病却未止步，径自将人抱入车内。

　　“有劳少郎。”织花软垫微微下陷，霍去病将人安置妥当，烟墨袍角一振竟在侧座落定，全无下车之意：“你且宽心，此事必不会再生枝节。”

　　舒醴眉间隐忧，霍去病并不点破，心中敞亮，今日，她定有难处。

　　密闭车内，二人静坐一处，沉香气息裹着对面若有似无的心跳。

　　“醴儿如何了？”车外忽传来顾翁渐近的脚步声，霍去病掀帘跃下时，正迎上秦氏众人惊诧的目光。

　　“见过冠军侯！”见霍去病从车内出来，顾翁甚为惊讶，“竟劳烦冠军侯看顾！”顾翁长揖及地。原是秦一已将茶亭原委在前厅大致说过一遍。

　　“见过冠军侯！”秦家主君携秦夫人赶忙告罪：“不知君侯大驾，多有怠慢，还望恕罪！”霍去病突然造访，夫妇二人诚惶诚恐。

　　霍去病负手立于青骢马侧，目光掠过秦氏众人，并未回话，却转向顾翁颇为礼节：“顾翁放心，舒醴暂无大碍，本侯亲送车驾回城。”言罢吩咐秦老庄主：“牵马来！”

　　秦老庄主立时遣小厮往马厩奔去。

　　“一儿，今日之事必与为父细细道来。”待车马辚辚远去，秦家主君方长舒口气，转身沉声诘问。

　　秦夫人却忧心忡忡：“瞧着冠军侯，好似与舒家姑娘关系匪浅，是何缘由？”想起午后与顾翁唐突舒姑娘的婚事，颇为懊悔。

　　话音未落，忽见卫长公主的驷马驾辕从庄园大门迎面而来，众人慌忙跪迎恭送。却不知华盖之下，观澜早已将霍去病护送舒家车驾的情形尽收眼底。

　　暮色四合时分，青幔马车碾着斜阳停驻横门。城门戍卫望见冠军侯驭马在侧，立时大开城门，如潮水般伏地跪迎。舒家车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战战兢兢收紧缰绳驱车入城。

　　轮毂沿着夕阴街转入尚冠后街，绕过几重深巷停在舒宅门前。

　　顾翁匆匆下车作揖：“谢冠军侯护送！”

　　霍去病翻身下马将马鞭一抛，玄色披风掠过青石阶：“举手之劳。”

　　话音未落人已行至车辕处，顾翁险些没接住抛过来的马鞭。箓竹正掀帘扶起舒醴，霍去病探臂便将人揽入怀中抱下车来，径自跨过灰漆门槛，大步流星一路进了宅子。顾翁怔在原地，直到见箓竹提着药箱碎步追去，才回过神来跟进大门，满院子下人皆望着那道凛冽背影不知所以，俱是垂首恭立。

　　过了轩廊跨过敞厅，到了前堂，霍去病在正厅驻足，怀中药香未散，他屈膝将人轻置于团席上。

　　“我遣牧野过来看看，你仔细些。”烟墨护腕擦过舒醴指尖，他低眉欺身靠近舒醴，瞳孔深处映出她睫羽轻颤的屏气凝息。听见顾翁和箓竹转过屏风跟了进来，舒醴避开霍去病炽热眼眸，理了理裙襕，耳畔珠玉晃碎一室暮光。

　　“寒舍粗茶淡饭，少侯若不嫌弃，留下用了晚膳再行回府。”顾翁开口挽留。

　　“不急，且让牧野过来一趟。”顾翁话音未落，霍去病已直起腰身。

　　“少侯请用茶。”箓竹奉上的茶汤尚泛涟漪，却见霍去病解下腰间如意云气纹西域羊脂玉佩，内嵌透雕卧虎，月华流转，皮纹细微可见，递给箓竹：“去侯府请牧野，叫毕城跟上。”

　　箓竹放下茶盏，垂首捧过这方沉甸甸的信物，那羊脂玉厚重温润，金丝绦穗静卧掌心。

　　“带乌木同去。”顾翁见箓竹行礼退出去，跟着去了前厅嘱咐。

　　待车马出了巷子，顾翁才折身去后厨，吩咐炖些为舒醴进补的参鸡汤，晚膳也就着些清淡的口味，看她受罪，顾翁着实心疼。因不知冠军侯喜好，特意叫厨房依着北方的口味做出好几个菜式，暮色漫过青砖黛瓦时，案间已布开二十四道南北佳肴，银丝卷挨着炙鹿脯，莼菜羹映着胡麻饼。

　　霍去病径自在舒醴身侧落座，抿了口箓竹上的茶。这茶汤色嫩绿飘黄，香气馥郁，初尝如踏春山沾露，蔷薇清甜，喉底甘醇，再饮似掬起雪涧流泉，三巡过后竟转出兰麝之韵，每一口都截然不同。

　　“此为何茶？”他摩挲着盏底未化的茶乳，却与宫廷御茶大有不同。

　　“蜀南青衣蒙顶石花。”舒醴浅声应道。

　　“好茶。”

　　他第一次进舒家宅院，鎏金烛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堂前二十四节气雕花屏风上，霍去病忽觉这宅院别有洞天——万字回纹槛窗纳着太湖石影，冷摊青瓦拢着天井里半树海棠，花罩隔断，别出心裁，呼应太湖敞厅，连侍立廊下的婢女发间，都缀着黄杨木雕的节气花。

　　霍去病缄默不语，舒醴一时也不知该说如何。

　　出了舒宅，车夫扬鞭催马，穿过夕阴街直奔华阳大街冠军侯府去。

　　到了冠军侯双阕正门，箓竹手持玉佩上前叩了赤铜猛虎铺首铜环：“烦请通传牧野大夫，这是少侯信物。”开门的是骠姚亲卫，打量箓竹面生，箓竹遂拿了玉佩说明来意。

　　那透雕卧虎羊脂白玉佩是霍去病随身之物，阖府上下无人不识。骠姚亲卫神色骤变躬身接过信物：“姑娘稍候，属下这就通传！”

　　不多时，那亲卫出来引了箓竹穿过三重仪门至前厅，兽面瓦当投下的阴影里，骠姚卫低声解释：“牧野军医正在配药房，已遣人通传。”

　　半盏茶未凉，厅后便传来急促脚步声。披着青布大氅的牧野携毕城匆匆而来，药箱革带尚在腰间晃动，未及寒暄便先开口急问：“箓竹姑娘，可是少郎有恙？”

　　“见过牧大夫，”箓竹行了礼，递上玉佩，“霍少侯如今在舒宅，是我们家姑娘扭伤了脚，赶着请牧大夫过去一趟。此外，少侯吩咐毕城公子同往。”

　　“毕城，取我药箱来！”牧野一听是霍去病叫人回来请他，稍有安定，又回头吩咐，“牵马去。”话音未落，亲卫已奔向马厩。毕城挎着鎏金药匣疾步相随，药杵在匣中叮当作响。

　　“箓竹姑娘不急，我们即刻出发。”牧野宽慰道。

　　一行人出了侯府马不停蹄往舒宅去，蹄声踏碎长街青石。

　　花青酉时，舒宅门前廊灯摇曳，箓竹领着牧野进了大门，身后跟着抱了大小箱盒的毕城。

　　霍去病坐在堂前，舒醴倚着湘妃竹榻，素足缠了药纱置于棉墩之上。

　　“舒姑娘，冒昧了。”牧野将药箱利索放下，跪蹲一侧查看伤势。

　　“如何？”霍去病蹙眉问道。

　　牧野轻按肿胀处：“好在少郎处理及时，并未伤及筋骨。”霍去病的手法，牧野再熟悉不过，他转头看向案上银盆，“取冰水浸帕，每两个时辰冷敷半刻。我再给舒姑娘开些外用内服的药，恢复起来快些，定要按时服用。”

　　霍去病眉峰稍展，接过药方帮着整理膏药。

　　廊下风起，铜铃声中，牧野的絮絮叮嘱与捣药声渐次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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