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十

　　夜深了，房子里显得很安静。我和止尚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没有了刚进来时的紧张。其实和止尚在一起，我的心是安定的。他的身上好象就有这样一种魔力，靠近他就会被他影响。
　　“止尚。”
　　“嗯？”
　　“你不是说有事和我说的吗？”
　　“是啊。不过就这样坐坐也挺好的，是不是？”
　　“嗯。”
　　“我事先没有和你说清楚，没有让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感到很抱歉。”
　　“什么？”
　　“我妈妈那个人，永远也改不了那个脾气。今天让你受了委屈，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的。”
　　“我知道你在忍耐，不过很难忍，是不是？”
　　“真的算不了什么的，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
　　“因为你受过比这多得多的委屈，所以才这么说的。”
　　“是。委屈受得多了，有些麻木了。”
　　“以后不会了。”
　　“嗯？”
　　“我们明天就去登记吧。反正你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是不是？”
　　是，我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不过，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真正的原因。出了这所房子，我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事的。以后不敢说，至少目前，至少在短时间内，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也不是刻意隐瞒什么，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方向与结果将会如何。
　　“怎么了？”
　　刚才又走神了，回过头来看到止尚焦急的面孔。
　　“噢，没事。不过，我们能不能先不去登记？”
　　“还没考虑好，是吗？”
　　“不是没考虑好，我是觉得可以暂缓一下的。”
　　对于止尚，我的印象近乎完美。可是我怕再一次重复以前的经历，我怕短时间之内无法露出来的缺点会在以后爆发。结婚与离婚，不止是一纸证书那么简单的事。我不想再为了这件事而伤神，即使觉得幸福就在眼前。我需要时间，一段不短的时间。
　　“时间太短，觉得很草率吗？”
　　“止尚，你别怪我，我只是怕了。你妈妈说得没错，时间太短的话，会隐藏许多事的。”
　　“我妈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的，不是和你说过吗？”
　　“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态度。”
　　“可你先前还说过，我是你这一生要等的幸福。”
　　“是，我是说过。可我还是不想草率，哪怕幸福就在眼前。如果不能长久，如果不能经受考验，再大的幸福我也不想再次拥有。我要的是平淡的生活，我要的是平淡的幸福。我不是那种喜欢轰轰烈烈，喜欢一朝一夕的人。”
　　“我不勉强你。既然你想好了，就听你的吧。”
　　“对不起，止尚。不过，这一纸证书并不影响什么的。只要我们的心是相近的，什么也阻挡不了的，是不是？”
　　“是。有过一次婚姻的经历，特别是失败的经历之后，以后再面对一些事的时候，便会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不过也很正常，这是人之常情啊。你是因为仓促结婚而悔恨自责，而我呢？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又怎么样？还不是经不起考验，还不是一走了之？”
　　到现在，这是止尚第一次对我说起这样抱怨的话。此前不管什么时候，即使是在我对他倾诉的时候，他也不曾说起过他自己的过去。对于他的过去，没有人随便提起。我当然不会问起，我不是那种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尤其是和自己一样的一段失败的婚姻。我自己是最怕别人当面问起的，所以我能理解别人的感受，当然不会再去揭别人的伤疤。
　　“我们从小就认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都是同校同班。直到大学的时候，我们才短暂地分开了。可是因为住得很近，从小就是邻居，所以除了上学的时候，其余的时间还是在一起的。”
　　止尚的声音冷漠得好象在说别人的故事，而我却能听出这伤心到极点的漠然。
　　“我是一个凡事认真的人，一件事情，只要想好了方向，就会毫无保留地拼搏。对于感情，我想我是不够清楚的。因为从小就在一起，周围的人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说起，而我也就以为这是终身的幸福。”
　　止尚的脸上全然痛苦的表情，也牵动了我的心。我伸手握住他颤抖的双手，他的手反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我们互相深深凝望，彼此的了解尽在不言中。
　　“后来呢？”
　　想过不问的，可是我也知道一个人想要倾诉的时候，是需要有人全情投入地倾听的。我在听，认真地听。希望他能说出心中所想的所埋着的，让压在心里的重担稍稍减轻一些。说出来，有人听着，感觉真的好很多的。
　　“后来，后来我们就开始了正式的交往。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这样不紧不松地往前过着。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以为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而且我也适应这样的生活。工作了好几年之后，我们才结婚的。我不知道她在此前有没有犹豫过，也不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总以为自己是有能力给她幸福的，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很平淡，直到两年多以后，有了典典。”
　　止尚沉浸在回忆里，而我也陷入了他的心里。
　　“一切都不一样了，生活突然之间好象变了个样子。我以为她不会再嫌生活无聊了，至少有了孩子可以照顾，生活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呀。”
　　“是啊，有了孩子，生活的确是不一样了。一切都围着他转，完全没有了自我。不过，为人父母的，在这个过程中，只感到幸福，不是吗？”
　　为了孩子，忙碌一些，又何妨呢？辛苦的背后，就是甘甜啊。
　　“你会感到幸福，是吗？可是她的抱怨却更胜过了以往，对于孩子也是不管不顾的。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没有参加工作，总是无所事事的。可是有了孩子了，她也不想照顾，也许是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了吧。”
　　“可是那样的生活不是更无聊吗？”
　　“我无法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也越来越不认识那个熟悉的她。”
　　“人总会变的。”
　　“也许是她变了，也许我先前根本就没有识透她。我真的无法想象她把孩子扔给保姆，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乐的样子。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是神采飞扬的。可是如果哪一天不出去的话，就好象全世界都欠着她的一样。”
　　“也许是先天的条件太好了，所以她不知道人间还有许多疾苦。而且那些疾苦又关她什么事呢，她活在一个衣食无忧的环境。在别人看来很幸福的生活，在她眼里却是死水一潭。”
　　“卢亦，你看人看事，总是这样透彻。可我当时就没想到这一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当她把离婚协议书拿给我的时候，我竟然荒谬地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只一会儿，在她从未凝重过的脸上，我看到了她的认真，从未有过的认真。无论我怎样发脾气，无论我怎样劝她，她就是不回头。我不知道是什么人让她如此坚定，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让她如此毅然决然。当时的心里真的不能用难受两个字来形容，不是简单的一两种心情，五味杂陈。”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生活，哪怕她将来后悔了，可是在当时，任谁也是劝不动的。”
　　“尤其是女人，是吗？”
　　“也不一定吧。不过女人更感性一些，这是真的。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也看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拎着箱子走了出去，留下了我和女儿。不久，我就把家搬到了这里，新的事业也从这里渐渐起步了。”
　　“这所房子是你到这里以后才买的吗？”
　　“是，我不想再有任何以前的影子。”
　　“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么？”
　　“刚来的时候，我就听表哥说过，典典是个少人疼的小女孩。可我还是一直试图寻找一些你们以前的印迹，试图寻找一些典典妈妈的东西。可是找了好久，依然一无所获。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这里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她那么绝情，我也不想再记得以前的点点滴滴。”
　　“可是典典呢？难道她从来都不问妈妈的吗？她在一天天长大啊，她需要的不仅仅是父亲的慈爱啊。”
　　“所以才请你要多爱典典一些，典典真的是太可怜了。”
　　“没有妈妈的孩子都是可怜的，但是如果非要离别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记得离婚前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挣扎在是与不是，走与不走的边缘。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说服自己的证据，寻找能说服自己的话语。中国人一向有劝和不劝离的规矩，所以想有人当面劝离是不太现实的。于是我在网上寻找一些有关这方面的先例，想看一看与自己生活接近的人是如何抉择的。
　　记得有这样一句话，世上没有对不起孩子的娘。具体的出处，具体的故事，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当时的情境是差不多的，也是说一个不愿离开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当时复杂的心情。当时这句话对我的触动很大，我象是一下子就被劝说动了。
　　一直久久决而不下的就是对于孩子的眷恋，既然能够这样坦然地面对孩子，一切也就显得不那么复杂了。为难还是一定的，可是终究是要失去一些的，即使那原本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还有另外一段话也对我的触动非常大，尤其是在那段犹豫不决的时间。那句话出自一本关于婚姻方面的书，但是具体的出处我也记不清了。大意是劝说一个难于做决定的徘徊在婚姻边缘的女人的。书里面说，孩子终究会有长大的一天，父母终究会有先我们而去的一天。所以女人这一生还是为自己多考虑一些，在不能全部选择的前提下。离开孩子和父母，谁也不愿意，痛苦得难以忍受。也许有人会觉得这句话很自私，可是经历过就会知道，它的道理是深刻的。为了孩子忍受一辈子，孩子长大了，这一生也就到了尽头。为了父母忍受一辈子，父母老了，这一生也已走到了头。当然，一切都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做出的选择。只要有一丝可以退让的余地，只要有一丝可以忍耐的境地，谁也不会愿意忍受骨肉分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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