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白驹过隙，百年一瞬，流光飞逝，云卷云舒。几多沧海变作了桑田，多少江河化成了阡陌，只有昆仑那亘古的洁白，依旧如初。
　　梨花融融，撒落一地的瓣，剔透，晶莹，与那遍山的雪连成一片，炫目，耀眼。微风轻拂，寒蕊零丁，碎碎点点被轻轻扬起，又如雨般撒落，漫天的柔情，如雾，如烟，缠缠绵绵地氤氲在昆仑的雪气里。寂寥中，散于青丝，飘过肩头，复又零落成泥。
　　零碎的白并没有在他雪色的衣衫上留下痕迹，不经意，却碎散在他的发间，从根到梢。他阖了双眸，坐于那一抹雪色中，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也听不出是什么曲调，低徊婉转，温润悠长。恰如这片纯净透明的白，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切都是淡淡的。衣袂轻扬，忽而那瓣俏皮地挣脱了斜风的束缚，拂过丝弦，伫在他的指间。眉梢略展，嘴角微勾，扬起一抹轻笑，淡然却又不失明媚，宛若这一树树绽放的梨蕊，脱去了所有人世间的俗气，不惹半点尘埃。他扬起手，粘起那瓣，轻轻一弹，那点零星的白便消失在风中。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喜爱上了那一树树的洁白，他记得从前他并不喜欢那玉树琼苞，“梨”者“离”也，幼年时的那场生离死别让他不忍睹卒，从此后，他总是觉得此花寓意不祥，有意无意间，怅然回避。
　　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明艳灿烂，绯然夺目。可他心中知晓，他并不爱那片宛如血色的红，只是母亲喜欢，三妹也喜欢，他也就跟着喜欢了。多年来，他们所爱便是他所爱，已成了一种固有的无法改变的习惯，可以说，已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一种完全忘我的本能。所以，他拼尽了所有去保全他们，却从未考虑过他自己。十岁之前，他本也喜爱那弥漫的红，那么热忱，那么温馨。可是，后来，他却发现那抹胭红竟是与血色一样，充斥着他的眼睛，擦也擦不去。桃山下，那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化为灰烬，华山上，那一声痛彻心肺、惊天动地的“山崩地裂”，漫山遍野的红便随风飞散，宛如血雾，如此妖娆，又如此可怕。
　　却原来，分离与花名无关，与色彩更不相联，于是，他开始喜欢那银装素裹的白，恰如那皎皎月色，素淡清雅地不带一丝烟火。百年间，玉虚宫外，便多了一片亮白，遍地琼瑶。
　　心念微动，手指轻拔，音色中便透出了一缕淡淡的哀愁。在他身旁中蹲了许久的那个黑瘦男子，便凑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主人……”
　　这笨狗儿，从什么时候起，竟也通晓音律了？他浅笑着，问道：“怎么，你听懂了？”
　　那黑瘦男子还未表示，坐在边上石座上的、和一个穿着丈青衣裳男子对弈的绛袍男子突然转过身来，嘲笑道：“我说杨戬，人人都道是对牛弹琴，你却是对着一条狗儿弄弦，它那么笨，你觉得它能听懂你在弹什么吗？”杨戬不去理会他的讥嘲，看了一眼那黑瘦男子，只见它眼神茫然懵懂，脸上尽是讪笑，他只得笑着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朝那黑瘦男子的脑袋敲了下去，又揉乱了它的发。
　　“啊……我的棋子呢？方才我放在这儿的那颗子儿呢？黄天化，你作弊，一定是你趁我适才转身的时候，把那颗黑子儿给偷了，快交出来！”那绛袍男子转回身去，仔细研究了下棋盘的格局，突然冲着对手大叫起来。手谈通常都是谋划布局后一子定输赢的，他明明记得那个决定生死的位置上他落有一子的，此刻竟然没了，肯定是对手趁他一心两用之际趁机偷了。
　　“你胡说，我黄天化光明磊落，哪会做那鸡鸣狗盗之事，明明就是你自己没下那儿，如今竟说是我偷了，是你耍赖，却又来冤枉于我？杨戬，你到是来评评这个理。”青衣男人无辜地大叫起来，但当杨戬抬眼时，却看到他脸上隐隐透着一股狡黠的笑。
　　“得了吧，你少喊冤，若是千余年前你这么叫，大爷我还信你，可是……如今……你定是被那方寸山的老家伙给教坏了，他输棋时就老这么干。”绛袍男子不服地大叫，他想起那些年在方寸山陪那老家伙下棋时，每到兵败如山倒之际，他就会趁对手不备，暗暗施法消去对手的棋子，这黄天化定是把那老家伙的恶习都学全了。
　　“韦杵子，你少胡说，你就是没下过那颗子儿，硬说自己下了，明明就是你耍赖。你要喝杨戬酿的梨花烧也不用这样吧，你说你都喝了几坛了，就许你老赢，不许我赢一盘么？”黄天化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你……”韦护“噔”的一声从座中跳了起来，颤着手指指着黄天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子在那老家伙那儿呆了几百年，果真是学坏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黄天化也从座上站起身来，拉开架式，预备和他大打一架。
　　哮天犬抬眼望天，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不就是一坛梨花烧么，主人酿制的时候已经给自己开过小灶了，他们两人却在那里争得什么似的，当真好笑。杨戬也没有理睬二人，只顾自己阖眼抚琴，脸上仍是漾着笑意。任他二人施法争抢那一坛子梨花烧。
　　“哐当”，在韦护与黄天化的争抢中，一坛子自半空中坠落，重重地砸在地上，坛碎酒尽，奇香扑鼻，绵绵溢出，不同于弹指流年的寡淡，那淡而幽长的味道中，竟夹着一缕似有还无的沁甜，让人回味良久。
　　见一坛好酒就此化为乌有，韦护和黄天化互相指责叫骂起来。他二人这般模样，杨戬禁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摇头，这两人如此争了一百年的梨花烧，竟也不觉得腻烦。当日，他们翻遍了整座昆仑山也找不到被元始天尊封印的酒窖所在，又扛不住时常发作的酒瘾，就整日吵着杨戬，让他给他们酿酒喝。杨戬被他们闹得无法，又见玉虚宫外那片空地空着着实可惜，便找来千年雪梨的种子栽种，次年，玉虚宫外，便开满了漫山遍野的白。而后，他就用那千年雪水混着那莹白的瓣和嫩黄的蕊酿制了冰纯至极的梨花烧。
　　见黄天化和韦护互相埋怨且都是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他甚觉好笑，他二人就靠着这样的玩闹戏耍陪着他在这孤寂的昆仑山上度过了一百年。他们原本也无需这样的，都是因自己之过，念及此，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啾啾……啾啾啾……”一只丹顶鹤在半空盘旋，在梨花丛中转了好几圈，方才落下。走了几步，靠在杨戬身旁伫立，凝神倾听着从他手指间流出的声曲。杨戬冲它笑笑，笑容有些勉强，忽地不再拨弦，抬手摸摸它的脑袋，说道：“你回来了？今年回来得早啊。”白鹤亲昵地伸出脑袋在他肩膀上乱蹭，看得那笨狗儿竟有些妒嫉，委屈地叫了声：“主人……”
　　见哮天犬竟拈酸吃醋起来，杨戬心中有些好笑，另一只手便拿起墨扇往狗儿的脑袋上敲了下去。那狗儿吃痛咧嘴，却心满意足地笑了。
　　“嗨，小鸟儿，你今年回来的真早啊！”韦护见那白鹤，也缓步过来打招呼，“也难为你想着我们，每年回来看我们。小鸟儿，外面好玩不，有没有骗只母鸟儿回来？”他说话越来越不正经，一边说一边也伸手去摸白鹤的脑袋。白鹤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撇开头，避过他伸过来的那只手，不理睬他。
　　“你……”韦护见它和杨戬这般亲密，对自己却是如此疏远，这般地厚此薄彼，心中颇为不忿，刚想骂出声，只觉得脚下不稳，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斜斜倾倒下去，所幸扶住了身旁的石台，才没有摔倒于地。
　　地动山摇，花雨四散，整座昆仑山都在颤抖。杨戬也扶住石台左右摇晃着站起身来，双眉紧蹙，暗道“不好”。昆仑山自上古以来，都是神仙修习的圣地，连天庭都不敢在此派驻山神、土地，此时出现这等前所未有的异状，实是骇人听闻。
　　“哟，杨戬，这是怎么了……”韦护也觉得这等景象太过异样，便随口问起了杨戬，一句话还未问完，只听“跨啦”一声巨响，玉虚宫的一角飞檐应声而下，重重地砸到地上，烟尘四溢。
　　“咳咳……咳咳咳……这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天塌地陷了……”黄天化灰头土脸地奔到杨戬等人身边。
　　用法力稳住身形，指指天空，杨戬敛色向二人向说道：“咱们去上面瞧瞧。”韦护和黄天化此时也不再嬉闹，认真地点了点头，三人一齐飞上了云端。
　　昆仑呜咽，耳边尽是“隆隆”的轰鸣声，忽听“咋嚓”一声，白烟四起，一条苍龙腾云驾雾般，自山顶翻滚而下，势若奔雷。
　　“不好！”杨戬心中暗自叫苦，这昆仑山上的万年冰雪一旦崩塌，凡间将变成一片泽国，界时又将重演天柱断裂、弱水下界时的惨状，这无论如何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只见他衣袂飘飘，傲立云端，凝神掐诀，对分立左右的黄、韦二人吩咐道：“咱们先各施法力镇住这万年冰雪，要全力施为，否则，后果堪虞。”话未说完，他已神目大张，银芒直射云霄，黄天化、韦护也是合力施法，旋即三道法力聚在一处，合力对抗着自东北方飘来那片魔障阴霾，那团如墨漆一般的云雾忽明忽暗，如同邪魅一股，现出阴鸷的笑。它翻卷滚动着，与杨戬等三人击来的法力僵持着，并不断移位闪避，倒像是与他们捉出迷藏来。
　　杨戬等也是凝集全身法力相抗，只见一圈银芒已包裹在那云团外周，随着杨戬双唇的翕动而慢慢收束，那墨云挣扎翻滚着，颜色渐渐变淡，从墨黑慢慢变成妖异的暗红，最后变成血红一片。望着天空中那片血色迷雾，杨戬陡然间幻出三尖两刃刀，合着惊天动地之势凌空一劈，瞬时，那团血雾被击得四下溃散，昆仑山也逐渐停止了动摇，断裂的雪层慢慢合拢，天地间的呜咽轰鸣声也渐远渐去，只是东北方的乌云还是源源不断、势若奔雷般呼啸奔腾而来，看似无穷无尽，令人惴惴不安。
　　“终于好了，杨戬，我们下去吧。”韦护擦了把额头渗出的汗，方才全力施为，法力有点透支，他觉得他需要休息一下。
　　杨戬点点头，眼光却始终未移开东北方的天空。三人降云落下，杨戬甫一触地，只觉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摔倒，黄天化和韦护眼疾手快地从旁扶住。
　　“主人，你怎么了……”哮天犬见杨戬原本苍白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毫无血色，愈加透明，心中惶急，也急忙抢上前来相扶。它知道，这一百年来，杨戬的法力虽恢复得七七八八，但身体委实由于受创过重，还需要长期的静心调养，完全不可能在一百年之内复原。方才大概是因为他一百年未曾动用法力且身体经受不住强大法力的冲击，是以才险些晕倒。
　　轻轻喘息了一阵，他冲着他们微微笑道：“无事，我们去里面详谈吧。”见白鹤在梨花丛中踌躇不已、欲走还留的样子，便对它说道，“小鸟儿，你先别走了，天地之间，近来多事，你就先留在昆仑吧。”白鹤轻唳一声，表示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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