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与长笛番外]黑潮

作者: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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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秋萍


      秋萍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眉清目秀,活泼爱笑,谁见了都喜欢。
      她的母亲是个勤恳老实的小脚妇女,在丈夫死后带着女儿改的嫁。

      秋萍的养父是个姓周的矮瘦木工,四十岁才娶到媳妇,对她们母女很好。
      秋萍出生于抗日战争的尾声,她的生父在她几个月大时被日本兵砍死在离家十里地的湖边。母亲似乎是不愿留在那片伤心地,于是带她改嫁到了远方。
      秋萍对战争的意识很模糊,即使一场战争后紧接着又是一场战争,但那时她还小,懂得不多,懂事后唯一清晰的认知就是日子苦。
      她很庆幸她们母女遇到了她爸,虽然这个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他是真的疼爱她们母女。
      秋萍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等她爸回家,越晚越好,因为每次晚归他都会带回来好东西。
      后来秋萍养成了习惯,喜欢趴在窗口等待,远处传来木板车的嘎吱声,她就欢喜地冲出门去,半道上就扑进父亲怀里,扬起笑脸问:“爸,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即使在最凛冽的严冬,父亲带回来的东西都是温热的,被他揣在怀里走了十几里山路,人走得发汗,怀里的东西就热乎了。
      由于父母溺爱,秋萍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在那个没有几个人日子是不清苦的时代,秋萍甚至觉得自己比其他孩子更幸运,她想要的爸妈总能满足她。
      嘴馋了父亲就去给买,木工活不好做的时候就去山上摘,运气好还能打到野兔。想要新衣服母亲就给做,把旧衣服裁了再缝一个晚上就又是件新的,她穿的衣服总比别的女孩子好看,即使是补疤也像朵花儿似的。
      再早些时候日子苦,父亲每天带俩包子出门做工,每个包子滴一小滴猪油,母亲说做力气活要吃荤腥。有时父亲会省下一个包子带回来给她们娘俩,母亲让她吃,她就自己吃一半,再留一半给父亲。
      秋萍那时很喜欢包子,油香油香的菜包,很喜欢。直到有一回爸妈以为她睡着了,相互推拒着那半个包子,她才知道母亲不是不喜欢,而是舍不得吃。那时正是家里最苦的日子,两个包子是父亲在外一天的伙食。
      后来日子好过些了,父亲总记得她喜欢包子,常常给她买,她却早已不喜欢了。
      秋萍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幸运太多,不要说像她这样随母亲从外地改嫁带来的孩子,就连许多亲生的子女也没得到过父母这样的溺爱。
      秋萍是幸运的,更多人是寻常的,但还有的孩子和秋萍一样特殊,却没有她幸运,而是不幸。
      同村的李圭平原本出身地主家庭,家产被缴收后,一家人在村里受尽排挤。
      圭平和秋萍年龄相仿,但性格截然不同,圭平寡言少语,处于秋萍那热闹的朋友圈子的最边缘,虽是同村但俩人几乎没说过话。

      秋萍对这个邋里邋遢唯唯诺诺的小子并无好感,也没有恶意,直到有一天村子里传言说圭平是日本人的孩子。圭平的生父曾在镇上办过厂,好些人知道,所以他的身份没瞒住。
      战争后期许多日本人都狼狈地逃回国去了,圭平的亲生父母把他寄养在现在的家里,不知道是不想要这个逃亡路上的累赘,或者只是暂时安置。
      由于时至今日还没人来接他,传言说他是日本人不要的孩子,人们一边骂他那没良心的亲生父母,一边也骂他。
      秋萍想到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生父,一个普通的被砍死在湖边的渔民。
      她开始注意起这个仇人的孩子,甚至和同伴一起朝他扔过石子。
      关于身世的传言传开以后,圭平变得更加寡言少语,村干部以前只找他爸妈谈话,后来也找他谈话,没完没了的谈话,然后让他们学习,没完没了的学习,然后开会,没完没了的开会,然后谈话......
      秋萍和伙伴们在他谈话完回家的路上伏击他,石子砸在他的后脑,他胆小得甚至不敢回头,捂着后脑默默走着。如果他敢回头或是还击,站在秋萍身边的小卫兵们就会好好教训他。
      伙伴们知道秋萍的生父死在日本人手里,怂恿她应该更狠一点,但秋萍是个被宝贝着长大的姑娘,扔石子已经是狠到了极限,于是伙伴们撇下她,将谈话晚归的圭平堵在村口打了一顿。
      秋萍的日子里有父母的疼爱,伙伴的维护,圭平的日子则是漫无止尽的谈话、学习、开会和不时的冷眼、谩骂、挨打。
      圭平仿佛真的变成了哑巴,就连挨打也一声不吭,直到有一天他变了,将无所事事就围堵他的几个少年打伤、咬伤,跑回家躲了起来。

      从那以后村干部不找他谈话学习了,因为他疯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秋萍愣了许久,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中蔓延,那颗打在圭平后脑的石子哐的一声,听起来甚至不像石子砸在人头上的声音,像是沉闷的敲门声,哐,哐,哐......
      但最终她学会了和其他人一样,默默地不去提起石子的事,更不提她的伙伴们对他的拳打脚踢,她从没有参与动手,那本来就不关她的事。
      圭平依然沉默,偶尔还是路过村口,但很少再有人搭理他,人们见了他都绕道走,生怕他发起疯来伤人,就这样反倒相安无事过了几年。只是听邻居说他家到了夜里不时会有动静,外面的人零星听到他喊着有人跟他回了家,躲在家里监视他。
      圭平的养母一边哭泣一边哄劝,哭声随着夜里的寒气传播到左邻右舍。
      兴许是愧疚或者害怕,难以言喻的情绪使得秋萍在遇见圭平时总会停下脚步。其他人见到圭平都会绕路,更小的孩子见了他会撒腿跑开,但任何一个轻微举动都可能吓到他,所以有时秋萍与他迎面相向,就歇在路边装作没看到他,有时他走在她前面,她就停站着不动,等他先走。
      她望着圭平驼背的身影,想起他似乎从小就这样勾着头走路。
      有时她也会想到自己的生父,日本人一刀就削掉了他的头,腔子里的血流淌在冬季的湖边,被人发现时大滩血都冻在了湖面。那时她才几个月大,她妈一直在等着丈夫找吃的回家,那个冬天她们娘俩差点饿死在家中。
      一想到这些,秋萍再望向前方畏畏缩缩的背影,忽然有了大喊一声的冲动,她想是不是在他身后大喊一声,他就会立刻吓得发疯。
      也许会吧,但她最后没有那样做。她是被宝贝着长大的姑娘,那颗石子已经是狠到了极限。
      后来秋萍出落成大姑娘,渡过无趣而快乐的童年后,她没那么在意那个疯子了。她的伙伴们也长大了,要忙大人的事,孩子长成了大人,村里又有了新的孩子,新的孩子继续嘲笑疯子圭平,不同的是他们不会动手,因为都怕他会发疯伤人。
      再后来秋萍家里搬到了镇上,很少回村里,她也渐渐忘了疯子圭平。
      经人介绍,她和一个出身邻村,在镇上工作的小伙子相互看上,她也要做大人了。
      秋萍的样貌是出了名的好看,除了年龄大些,在媒人口中条件数一数二,邻村对象却只是个家境普通,人才和人材都普通的小伙,但他愿意和秋萍一起赡养她的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甚至愿意住到秋萍家去,这是秋萍最看重的一点。爸妈只有她一个女儿,她离不开他们。
      婚后第二年年,秋萍生下女儿,家里狭小实在挤不下,她不得已去外面租了房子。父亲看他们夫妻收入不高又带个孩子,怕日子过得难,就每个月给他们送钱去。钱包在塑料袋里,揣在怀里揣热乎了的,就像小时候给她带的吃的。
      除去早年生父去世,秋萍觉得自己一直是幸运的,直到父亲生病,病来如山倒。
      父亲不想治病,要把存着养老的钱留给他们夫妻,他们夫妻不肯,他就说留给他们那只有一岁的女儿,秋萍还是不肯,哭着求他去医院。他最终妥协,可去了医院医生说是绝症。
      秋萍觉得老天爷或许是公平的,她失去了生父,所以老天爷给了她继父,可继父对她太好了,所以老天爷要把他的好收回。
      父亲临死的前几天,母亲说,他们一家虽然搬来了镇上,但她爸最后想从老家走。
      回老家的路上要翻一座山,那时正是冬天,她和丈夫找来一辆木板车,把老人从镇上拉到山脚。秋萍的丈夫一开始想背老人翻山,可平时老人被人背着走两步就喘得急,身子蜷缩看着就难受,秋萍实在心疼,回老家时就带上了家里的木椅子。
      父亲是木工,做的木椅又大又结实,木椅扶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绳索,绑上两根扁担就是一个木轿子,秋萍想让老人躺坐着舒服地回老家。
      夫妇俩一前一后抬轿,尽管冬天穿得厚实,架在两肩的扁担还是压的秋萍龇牙。她是被宝贝着长大的姑娘,丈夫对她也好,她很少做体力活,那座山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寂静的冬野山林,全是光秃秃的树,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声鸟叫也没有,只有她喘着粗气的声音。
      老人躺在轿子里昏昏沉沉,肩上的扁担太重了,她被扁担压哭了,低声喊着:“爸啊,爸......”
      爬了一小段坡后,丈夫让她歇会儿,她靠坐在椅子边抹眼泪,老人迷迷糊糊醒来问:“到家了?”
      她说:“快了,爸,你歇会儿。”
      老人双眼浑浊,没有看到她的眼泪。
      他们夫妇最后把老人抬回了老家,几天后老人离去,后事也办在村里。
      秋萍她妈是外乡人,她爸家中已无亲属,全靠村里人帮忙,后事办得还算体面。
      秋萍再次见到了圭平,依然是小时候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时而清醒时而神叨,有手有脚却找不到活做,也一直找不到老婆,家里全靠他妈做零工维持。
      秋萍喊住圭平,给了他一些零钱,让他守在灵堂最外面驱赶猫狗。圭平那几天都是清醒的,没有发病,到了夜最深的时候还听得到他驱赶猫狗的叫喊。
      秋萍小时候讨厌圭平,现在她终于在心里承认自己是同情他的。
      她失去了生父,又失去继父,但他们活着的时候至少都宝贝她这个闺女,而圭平由始至终都是日本人的弃婴。
      除了生父死在战争后期,秋萍对战争没什么概念,但战争的影响在圭平身上延续至今,甚至蔓延到了他的养父母身上。
      夜深了,圭平的养母来找他,怕他驱赶猫狗时出事,其实是怕他突然又发病,母子俩坐在灵堂最外面守了一夜,他的养父在外做工出了意外,几年前已经走了。
      秋萍她妈瞧着母子俩可怜,又给了他们一些守夜的工钱。
      后事办完,秋萍回了镇上,把母亲也接来一起住。
      因为父亲执意要从老家走的缘故,秋萍也问母亲想不想回老家看看,这么多年了,秋萍从未见她回过老家,只听说过她从哪里来,却不知道具体位置。
      秋萍以为她会留恋老家,至少会想回去看看,但她没有,那里曾是靠近日本人驻地的村子,也是秋萍生父惨死的地方,她不愿回去。
      秋萍问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亲戚,想帮她走动走动,她摇头说没了。
      秋萍的丈夫在一旁问哪能一个亲戚都没有,远亲也没有吗?她摇头说没了,一个都没了,并再三叮嘱秋萍不要回去。
      秋萍不愿违背她的意思,答应说好,不回去就不回去。
      秋萍明白母亲不愿回去,不愿勾起伤心回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老家的事。
      几年后,秋萍又生下一个儿子,一家人和和睦睦过着小日子。母亲老了腿脚不方便,秋萍就四处找方子给她医治,每天给她洗脚,捶腿。
      秋萍想让老人看着外孙女和外孙长大成人,再成家立业,就像自己找了一个好丈夫一样,这样老人家才能安心。
      秋萍每年都回村里祭拜父亲,告诉他母亲一切都好,或是母亲又病了,让他保佑她早日康复。
      秋萍又一次回村时听说,圭平去日本了。
      原来,疯子圭平不是被遗弃的孩子,他的父母怕他一个孩子捱不过逃亡路上的饥饿、病痛和意外,把他托付给了他的养父母。
      直到现在,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三十年多年,中日关系缓和,陆续有日本人来中国寻亲,也有战争孤儿借助政府和民间机构的帮助去日本。圭平的亲生父亲去世了,亲生母亲已经再嫁,但开放寻亲后立刻就找来了这里。
      相比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内外洗礼的中国,日本在战后似乎过得不错,村里人说寻亲的日本人都是坐飞机来的,飞机,听着就不得了的东西。临近几个村子陆续找到日本遗孤,秋萍丈夫的村子里就有一户,妻子是不会说日本话的日本人,证实身份后举家搬去了日本,去谋更好的生活。
      还有冒名顶替遗孤身份的,就为了去那个有飞机有电视处处是汽车的富裕国度。
      但秋萍听说圭平一开始不愿离开,他的病时好时坏,年近四十却像个孩子一样哭喊着不愿离开养育他的母亲。可他的养母年纪大了,眼睛蒙上一层越来越厚的白雾,就快要瞎了,实在没有能力照顾他,所以连哄带劝说他只是去日本玩,可以坐飞机,到了那里还有汽车,很好玩。
      圭平的生母是个瘦小的老妇人,握着圭平养母的手泪流满面。
      圭平去日本了,不会再回来。

      回到镇上,秋萍告诉母亲圭平去了日本,母亲十分惊讶,说他胆子怎么这么大,日本人的地方都敢去。
      从前的遭遇让母亲不敢相信现在发生的事。
      秋萍解释说,现在不打仗了,日本人来中国找亲人,不杀人,圭平去了没事。
      秋萍对圭平讨厌过,同情过,现在她已经四十岁了,完全明事理了,只希望圭平能在日本把病治好,这样他那孤苦留在家中的养母才能安心。
      秋萍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圭平走后几个月,她自己也遭遇了同样的事。
      一个日本人不远万里找到她母亲的家乡,再找到父亲的村子,最后辗转找到她所住的镇上。
      那个陌生的日本男人有五十多岁,鬓边的头发白了些,自称是秋萍的哥哥。
      尽管身边有翻译,但他仍用中文清晰地说出了“哥哥”两个字,然后用日语说着什么,翻译说,那是秋萍的本名,惠子。
      秋萍望着年过半百的老人整个人都懵了,她立刻否认,让翻译告诉认亲的男人,她的亲生父亲是被日本人砍死的,她不可能是日本人的女儿。
      翻译告诉秋萍,这个日本人已经找了几户人家,从外乡找到这里的村子,再找到镇上,她是最后的可能,如果她也不是他的妹妹,那么他就没有希望了。
      翻译人员不止负责翻译,也从中劝解,劝秋萍问问家里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她。
      秋萍有些火了,还算礼貌地请客人离开,她不能让母亲因为这种事情再勾起伤心事。
      年过半百的日本老人站在她家门口,叫着惠子,惠子,秋萍不停摆手说,不是,不是。
      翻译扶着日本人离开,他像没了力气,走到楼梯口渐渐蹲坐下去,忽然大哭起来。秋萍关上家门,依然能听到一个半百老人的大哭,以及他的呼喊,惠子,惠子。
      翻译说,秋萍是最后的可能,如果她不是,那么老人就再也找不到妹妹了。
      哭声渐渐停了,秋萍打开门往外瞧,日本人终于走了。
      卧室里,母亲午睡起来了,因为耳朵不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说有些吵闹。秋萍说现在不吵了,要不再睡会儿。
      秋萍没打算告诉母亲,却忘了叮嘱丈夫也保密,第二天,母亲还是知道了有日本人找过她。
      当天晚上,秋萍发现母亲几乎没有吃东西,碗里的菜只夹了几筷子,秋萍觉得奇怪,吃完饭她端着洗脚水来到母亲的房间,又见母亲正在抹眼泪。
      秋萍慌了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母亲叫她过去,拉着她的手说有事要告诉她。
      秋萍早就察觉母亲的反常,对母亲说的事感到惊讶,却又没那么惊讶。
      她的确是日本人的孩子。
      母亲带着她改嫁到远方,多年来从不回老家,是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是日本人的孩子。

      秋萍静静听母亲说着,她是包裹在一条和服带子里被发现的,一直以来她认为的生父,也就是母亲的第一任丈夫在火车站路边捡到的她。母亲说那时火车站挤满了日本人,只有不到半数的人能上车,不少日本人把孩子送给中国人抚养,或者就扔在路边。
      那一晚秋萍彻夜未眠,丈夫见她翻来覆去,让她第二天去找那个离开的日本人。
      秋萍整个人缩进被窝,楼梯口的哭声仍在耳边回响,原来那是她的哥哥在叫她,惠子,惠子。
      第二天,当秋萍四处打听终于联系到上次的翻译和随行人员,却得知来她要找的人已经回了日本。
      对秋萍而言,毫无预兆的重逢后又是毫无预兆的分离。
      翻译说可以帮她联系政府和相关机构,核实过后她就可以去日本探亲,甚至可以留在日本生活。
      秋萍拒绝了,母亲年纪大了,她不能离开,也不愿离开,她的大半辈子都在中国,儿女父母都在中国,日本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曾经憎恨过的陌生国度。
      正如她所料,母亲不许她去日本,因为那里到处都是日本人,提着枪和刺刀,杀人不眨眼。
      秋萍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倒是丈夫一直替她劝说,讲述日本的变化,终于在第二年,母亲松口同意她去探亲。
      离开前,秋萍不停安慰母亲,她只是去探亲,很快回来。母亲担忧地塞给她一沓钱说,如果日本人扣着她不让走,就用这笔钱自己买机票回来。

      秋萍登上了去日本的飞机,同行的几个和她差不多身世,都是去探亲,他们之中有农民,有老师,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诗人。
      秋萍不禁想起了圭平,她是幸运的,与她同行的几位同伴也是幸运的,但圭平无疑是不幸的。
      经过漫长的飞行,飞机抵达日本机场,来接秋萍的是一位老妇人,也是秋萍探亲的对象。
      她的亲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那是她哥哥的妻子,她在日本唯一的亲属。
      半年前,她从电话里得知了哥哥的死讯,那个坐在楼梯口大哭的日本人,那个叫着惠子,惠子的半百老人,那短暂的一面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秋萍的嫂子带她去哥哥的墓前,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转念一想,她说什么他也听不懂吧。
      看望完哥哥,秋萍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受圭平的养母所托,给圭平带了些东西来,并不贵重,只是一双针脚粗糙的棉鞋。圭平养母的眼睛已接近半瞎,耳朵也不好使,老伴去世,膝下无儿女,她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保障,根本给不了圭平什么贵重礼物。
      负责这次探亲活动的负责人帮忙找到了圭平的住所,秋萍不认识日本的路,随行的翻译帮忙带路她才找到。
      秋萍一直以为,圭平在日本过得不错,还有可能把病治好,因为听村里人说她的生母看起来很有钱。
      以村里人眼光来看,圭平的生母穿得精神,确实看着像有钱人。可在日本,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有一个患病不能工作的儿子,再婚后又因为儿子离了婚,要不停工作才能维持生计。
      秋萍去做客,老太太对家里乱糟糟的情况很是抱歉,给她倒好茶就手忙脚乱地收拾。圭平躲在角落里观察秋萍和同行的翻译,仿佛他们是可怕的坏人。
      秋萍叹了口气,他的病没有好转,也许陌生孤独的环境让他病得更严重了也不一定。
      秋萍拿出带来的礼物,圭平小心翼翼靠近她,一把将棉鞋抢过去,大热的天直接往脚上套。
      秋萍望着他笨拙的样子,脑海里浮现他的养母眯着半瞎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做鞋的样子。
      圭平穿上棉鞋很高兴,忽然又变得不高兴,嘴里含糊不清念叨着什么,秋萍觉得是中国话,但听不清,翻译也感到茫然。
      他的母亲听懂了,拿出被淹没在垃圾堆里的电话。
      秋萍这才反应过来,圭平在说他要打电话。
      圭平的生母抱歉地说着什么,翻译告诉秋萍,她说不好意思,今天是圭平和中国的母亲通话的日子。
      秋萍想起圭平养母家没有电话,一位好心的村干部同意把电话借给她,她要在固定的时间去电话前守着,等待来自日本的铃响。如果遇上圭平不清醒的时候,或者圭平生母忘了这是打电话的日子,她就在电话前一直等,直到有人委婉地请她离开。
      电话接通了,圭平仿佛恢复了正常,和中国的母亲开始通话。
      但仔细听,这段对话并不正常。
      圭平重复说着,“妈,我想回家,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大到秋萍在旁边都听得见,圭平的养母听力不好,听电话必然很吃力,说话也很大声。
      电话那头说:“东西收到了吧?好,喜欢就好!”
      “妈,我想回家......”
      “妈没事,妈都好,不用担心。”
      圭平渐渐急躁,最后哭喊着,“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不知电话那头是否听清,大声回说:“你在那边要听话,听到没有?”
      圭平哭着:“妈,我想你......”
      “好,好,你在那边好好的......”
      圭平只剩下哭声,他的生母也在一旁默默流泪。
      秋萍望着他们母子跻身的小小房间,这样的对话不知道在这里进行过多少次。
      两个年迈的母亲,一个生病的儿子,老天爷究竟是怎么了?他们的命运是从什么时候交织在一起,是逃亡时将孩子托付的那刻,还是早在那场战争打响的时候,或者更早,当人来到这世上注定要尝遍世间苦涩的时候?
      秋萍用母亲塞给她的一沓钱从翻译那里换了日币,悄悄压在茶杯底下。
      不久后秋萍回了国,丈夫和儿女一起接她回家,母亲见到她顿时老泪纵横。
      路过楼梯口的时候,她驻足停留了会儿,在这个拐角就能看到她家的地方,曾经有一位两鬓花白的老人哭得撕心裂肺,整个楼道都回响着他的哭喊。
      惠子,惠子......

      —— ——

      天寒地冻,结冰的湖面上有人正在凿冰。

      凿冰人凿开冰面后捕到了几条活鱼,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

      身后响起枪声,他害怕地抱头。两个落单日本兵冲了过来,他们是附近日军驻地的逃兵,正饿得头晕眼花。
      其中一个日本兵抢了鱼正要离开,另一个却凝视着他陷入沉默,然后拔出腰间的长刀。
      他不停磕头求饶,冰碴子粘在额上磕出了血。
      手起刀落,碗口大的疤喷涌鲜血。
      挥刀的日本兵叫上发愣的同伴迅速逃离湖边,留下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殷红的鲜血流淌在森白的冰面,化作巨大而艳丽的花,泣诉着这桩冰雪中的惨剧。
      十里地外的家中,一位年轻的妻子正饥肠辘辘地等待丈夫带吃的回家。
      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是丈夫前两天捡到的日本弃婴。
      虽然日子苦了些,但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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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三、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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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琴与长笛番外]黑潮
    一个时代的孤儿,一场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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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 与 毒/贩,歇斯底里,至死方休



    [民国军阀]山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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