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若明火

　　酷暑炎炎，七月份的太阳毒辣得很，中午走在外面的街道上，热浪顺着脚跟往上冒。霄骁用完午餐，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感觉到身后的汗一滴一滴向下滚。一进到办公楼，冷气就吹了出来，霄骁放松了身子，等身上的汗蒸发殆尽，才觉得刚刚涨人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夏天到了，工作量倒莫名地大了起来。可能由于温度的原因，精密仪器变得娇嫩起来，不时地罢工一下，客户也抱怨最近的产品质量不如从前。张霄骁一面安排人手抓紧修理，一面考虑机器对于温度适应性的补救方式，着实忙碌。客服部的梁主任每次一见到他，就笑着催促：“你们那边是我们的救命良药呀，我这边的小姑娘们嘴皮子都快磨掉了。”虽然是轻飘飘一句话，也够让霄骁有压力的。

　　总体来说，霄骁对工作还是很有责任心的。问题不解决好，他便像憋了口气似的，寝食难安。这周周末，他破天荒地加了一天班。等到周六晚上，才急匆匆地打车回家。

　　母亲果然没有吃晚饭，守着一桌菜等着他。

　　因为霄爽有社会实践要做，暑假就留校了。母亲觉得是正事，没有多说什么。因此七月份以后，周末的饭桌上还是只有两个人。

　　看见霄骁回来，母亲高兴地迎上去，“最近公司的事很忙吗？”霄骁怕母亲担心，赶紧说还好还好。母亲也没多问，只说赶紧吃饭。饭桌上，母亲照往常一样，不停地夹菜给他，生怕喂不饱似的。霄骁照单全收，他明白全吃完了妈最开心。这会儿，霄骁正费劲地对付一块多刺的鱼肉，母亲冷不丁地问他：“上次那个小陈你后来联系了没有啊？”霄骁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最近比较忙。”

　　“你跟人家见了面，后来也放着不管，也不太礼貌对吧。”
　　“嗯。我觉得没啥意思。”
　　“你这孩子，咋样才合适呀。别人都说做婆婆的最挑剔，我怎么看你比我还挑剔呢？”

　　霄骁一看母亲急了，忙辩解道：“我是觉得，这事急不得，也不用急。妈没听说吗？男人四十一枝花。”母亲听了更沉下脸说：“什么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妈还想看孙子呢。”霄骁见母亲生了气，忙低头认错：“嗯，那我下次会好好相亲的。”

　　他一低头，母亲倒又心软了，放轻了语气说：“妈不是逼你，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就是这个理。你现在觉得不急，以后老了的时候没个照应就知道辛苦了。”霄骁抬头，他想到母亲多年守寡的苦处，不禁一阵心疼，忙道：“妈说的是。”

　　霄爽五一回家讲的那段话没错，母亲开始为霄骁着急婚事了。她朋友多，哪家姑娘怎么怎么样轮番在她面前说，她便也上了心，觉得既然儿子自己不找，那做妈的就有责任为他介绍。李家二闺女，陈家宝贝千金，郑家小女儿，接连几个星期，霄骁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出去相亲。母亲开始抱着很大的信心，相信儿子总有一个满意的，可是霄骁一回家，总淡淡地说不合适，母亲就纳闷了，儿子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呢。于是她一直都劝儿子，要求不能高，人太贪心不得好报的。

　　霄骁从来不会反抗母亲安排下的相亲，他认为这是做儿子的本分，但他确实也没有想过真去谈一场恋爱。工作忙是一个理由，但更重要的是，施可的影子一直在他心里晃动，让他很难再去长时间关注别的女人。对初恋这么长情，霄骁自己也没想到，以为时间总会抹平一切的。现在的自己少了冲动幻想，多了稳重多虑，可放不下的居然就真的放不下。他没再去打探施可的消息，从网上的同学录里陆续知道她结婚了，老公是同乡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他不能去牵挂她过得好不好，因为这与他的生活再无半点关系，也不能有任何关系。霄骁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木木地扒着碗里的饭。

　　母亲已经先吃了完饭，放下筷子，走到厨房拿出两碗绿豆汤来。霄骁不禁喜上眉梢。

　　“啊，有绿豆汤，太好了。”
　　“我知道你爱吃，特意做的。这种东西降火，又是天然的，对身体最好了。吃完早点睡觉。”
　　“现在还很早，妈，我一周才回来一次，陪你说说话吧。”
　　“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明天要打足精神。”
　　“什么？妈，难道明天又要……”
　　“什么叫‘又’要。这次是沈家的闺女，你刘阿姨给介绍的，就是上次你那个大学同学的阿姨。”
　　“哦，刘思恩，他度蜜月刚回来，我改明儿约他两口子过来吃饭吧。”
　　“好好好，我喜欢热闹。等等，别打岔，说你的事。我打听过了，沈家爸爸是开杂货店的，妈妈在个小厂子里做化验员，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叫沈晗韵。啧啧，听名字就是个好闺女，也在你们工业新区上班。她是本科生，虽然比你的学历差点，不过女人嘛，不需要太强……”

　　母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霄骁已经有点走神了。本来还打算明天睡个懒觉的，这下彻底泡汤了。过了一会儿，母亲终于停止了唠叨，慢慢地说：“反正你明天跟人家见面，先了解了解。我已经把你的照片让刘家阿姨拿走了，地点也是他们定的。说是什么鼎什么咖啡店。”

　　“鼎新咖啡馆。”
　　“对，刘阿姨说你肯定知道，都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我们不走那些老八股了，两个人见面好好谈，啊？”

　　霄骁只得点头：“嗯。”

　　第二天早上八点，霄骁便在母亲的催促下起床了，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衬衣，他慢慢地吃着早点。母亲在旁不放心地说，小心点，别把衣服弄脏了。吃完早饭才刚刚八点半，离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霄骁悠悠然坐在那里看报纸，母亲可比他紧张多了，来回地踱步，过一会儿就跑到客厅来看下钟。九点半的时候，她急吼吼地把他赶出了门。霄骁刚要带上门，她突然又拉住他说：“等等，我给你擦擦鞋。”从鞋柜里挑出一支黑色鞋油和刷子，母亲蹲下来猛刷了一阵。霄骁知道此时不可违逆母亲，就由着她忙了。他俯身看着母亲，满头银发轻轻晃动着，他竟一下子湿了眼眶，禁不住叫了声：“妈！”母亲抬头笑：“不急，马上就好了。”说完她又低下头轻轻吹着鞋，好让鞋油干得快一些。霄骁抬手默默地擦了擦眼睛，心里说，这次相亲一定要成功。

　　来到鼎新的时候离约定的十点还差十分钟，他还没有看过沈晗韵的照片，不认识人，只好自己先找了二楼靠窗、还算僻静的位置坐下来，跟侍者说等会儿点餐。

　　干坐着无聊，霄骁就从窗内打量街道。鼎新离家很近，但也算郊区里的繁华位置，因为是周末，来来去去的人不少，大部分都成群结队的，或一家三口，或两两成对。看着他们，霄骁想，这一双双的情侣，有几个能走到最后；而那些已经成家的夫妻，又有多少是出于相爱的初衷呢？唉，有时还是不得不承认命运的强大，凡人只是一台巨大机器上的齿轮，不由己地转动。什么时候如此悲观了呢，霄骁甩了甩头，把那些晦涩的想法从脑中抛去，又朝楼下望去。

　　楼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女人，身穿得体的连衣裙，正在锁自行车。霄骁看了看手表，正好十点，这个时候咖啡馆不会有什么客人，这个女人大概就是沈晗韵了吧。果不其然她锁好车就直接进了鼎新。霄骁正在犹豫要不要去一楼迎她，就见沈晗韵已经上楼来了。大概是刚刚在烈日下骑车的缘故，她面色微红，挎着包急匆匆地向张霄骁走来。霄骁正要起身打招呼，没想到晗韵并没有在他对面坐下，而是在邻近的座位放下包，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冲进厕所去了。霄骁差点没笑出来。

　　一会儿沈晗韵从洗手间出来，款款走到自己座位上，掏出手机开始播霄骁的电话，霄骁很自觉地掏出手机，跟她笑笑，走到她桌前自我介绍：“我是张霄骁。”晗韵忙回答说：“你好，我是沈晗韵。”她突然意识到霄骁应该看到她刚才的窘态，心里一阵尴尬，但是极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这让霄骁觉得这个女人倒不算做作。他偷偷打量晗韵，她的脸微圆，五官中规中矩地排布着，鼻子旁略有些雀斑。霄骁想，这般不张扬的长相应该蛮讨长辈喜欢。

　　晗韵见霄骁打量自己，也不说话，就由着他看，这倒让霄骁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叫来侍者，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开始正式的聊天。开始时两人话都很少，毕竟初次见面，不好唐突地问太多隐私的东西，只好绕着重点走，专挑无伤大雅的东西聊。

　　晗韵问霄骁的兴趣，他哑然，自己一直专注于读书工作，并没有培养什么业余爱好，即使和施可恋爱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学过什么逗女孩子开心的招数。所以他很只好很坦诚地说自己平时至多看看书，又问晗韵爱做什么。沈晗韵笑着说自己也就是和平常女人一样，爱逛街、看电视剧。共同话题似乎是没有的，接下来谈什么好呢。

　　霄骁想起自己在刚刚出门前所做的决定，他不能再敷衍母亲精心安排的相亲了。于是他突然打开了话闸，侃侃而谈地聊起自己在新加坡两年的生活。其实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对于从未出过国的晗韵来说够新鲜了，她坐在对面安静地听着，一双眼睛看着霄骁的眼睛里，仿佛在鼓励他说下去。讲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口气也不歇；听的人倒不时喝几口玻璃杯中的柠檬水。晗韵杯里的水续了又续，她中途忍不住又去了趟洗手间。趁着晗韵离开，霄骁停下话头喘了口气，在和施可分手后，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一下子讲这么多话。

　　也许这算一个好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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