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

　　三
　　　　水镜中映出一个少年单薄而苍白的面容，沉沉地昏睡着，头轻轻侧向一边，清如远山的眉宇间带着些微的不甘与倔强，表情坚强得令人心疼。
　　　　水镜外，一双美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瞬也不瞬。清澈的目光如两潭墨泉，倒映着少年清俊的脸。
　　　　蓦地，两行泪珠从那双美丽的眼睛中铮然落下。淡紫色的裙裾上，迅速洇开了两块泪痕。
　　　　眼中漫出数不尽的喜悦与哀伤，水镜外端视良久的少女一瞬间泪湿双颊。与此同时，地面上的人们吃惊地发现，方才还日丽风和的天空眨眼间浓云密布，片刻，豆大的雨珠毫无预警地洒了下来。
　　——鸿溅，第七世了，我终于又找到了你。
　　　　我不信，你会永远回不到我身边。
　　　　七世又怎样？
　　　　就算千世万世，纵然散了这万年的神魂，我也绝不会放弃。
　　　　所以，一定要等我……

　　　　“远辰他醒了没有？”
　　　　房外，白发苍然的萧纵水一把抓住方自萧远辰房中退出的吴大夫，急不可待：“怎么样了？”
　　　　“老爷，老爷……”老人是情急心切，吴大夫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努力地挣脱令他快要窒息的领口，“您先别急……”
　　　　一旁侍立的老管家慌忙劝住老人，回过身来，语气也是急切：“到底怎样了？”
　　　　护着萧远辰长大的吴大夫神色忧虑：“孙少爷本是累不得的……如今，也只能静养了。”
　　　　忧心如焚的老人闻言，脸色一松：“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孩子，怎么就那么要强……”
　　　　那时，萧家长辈们犹疑了好久，多想为远辰大操大办一场，却担心那孩子单薄如纸的身子。终于下决心取消已发出通知的宴会，门，却被猛地撞开——
　　　　那个从来都是温和持重的孩子，那一刻却是罕见的执拗。微微喘息着，拒绝长辈们所有的担忧——
　　　　“不要取消！‘活不过十七岁’？那是什么断言！——爷爷，不要取消！告诉所有人，我萧远辰绝不受宿命主宰！”
　　　　几乎是吼了出来，向来性子温文甚至谦恭的少年第一次那样激烈地反抗着命运，眼中满是倔强与不甘。
　　　　终于拗不过他。许是被他用尽全力的那一句话刺中，众目睽睽下老人长长叹息，闭上眼睛，算是默许了少年的请求。
　　　　他早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此时，房内沉沉睡着的萧远辰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一条似乎永无止境的长廊。
　　　　他茫然地走着，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去向何方。
　　　　上、下、左、右，如同镜子一般，映出无数个自己。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步伐，一样茫然不解的表情。
　　　　然而渐渐的，镜子中的影像似乎与自己脱了节，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行为。而镜中的背景，也悄然发生了改变——
　　有背着行囊的书生，在密林中艰难地前行，不时还要砍断面前交错横生的枝条。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正下着大雨，然而那书生身上却异样干净清爽——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屏障庇护着，漫天的雨丝擦着他头顶几尺处便向旁滑去。那书生每行得几步就抬头看一看天，似乎也对着奇怪的雨颇感诧异。
　　　　有高冠广袖的帝王，端坐于金銮之上，百官臣服，君临天下。文臣武将齐齐向殿上那至尊的身影深深俯下首去，表达他们无上的敬意。君王大笑，抬手示意众臣平身。王座后金碧辉煌的屏风上，一条白玉龙雕辗转腾挪，矢矫欲飞。
　　　　有驰骋疆场的粗豪将军，一杆长枪如龙般灵活飞舞，挥洒捭阂，纵横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呼喝指点，运筹帷幄，点将杀敌于反掌之间。
　　　　还有布衣麻鞋的花匠，挽着袖管擦着汗，面前是漫山满谷的一片紫色，竟似万千株不知名的纤秀花儿。朝雾将散，晨光斜斜映在花瓣的露珠上，折出无尽七彩光华。
　　　　还有跃马扬鞭的江湖游侠，长剑系在腰间，仰首长笑，遍身草莽豪情。
　　　　以及白衣长发的占星师，指间算筹起落，衣诀在风中翻飞。一天繁星下，占星师微微扬起头，目光深邃而悠远，似看透了命运的流程。
　　　　看到这样形形色色身份的人却全都长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任谁都会惊讶得无以复加——然而，也许是梦的缘故，萧远辰却只觉得这一幅幅画面都无比熟稔。正自诧异，蓦地四周一变，缤纷斑斓的影象一瞬间湮灭无形。
　　　　“怎地倒像是商场的电视试调区一样？”萧远辰好奇又好笑，在一片黑暗中自语，“一会不知会不会出现新闻联播……”
　　　　果然，四周一暗即明。这次，所有的“电视”都“播放”出了同一个内容——
　　　　似乎是在海底，四周遍布着光鲜柔软如丝绒般的海草，以及千姿百态似玉石样的珊瑚。海鳗在礁石的孔隙中探头探脑，洞口边的藻类随波飘摇，几尾闪着幽然蓝光的鱼儿悠闲地拨着水，一派安宁祥和。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像是在寻找什么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谨慎地拨动着身边的海草，目光四下睃寻——奇怪的是“他”居然连氧气瓶都没带，似是在水中也能吐纳如常。
　　　　忽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萧远辰”动作一顿，猛地回过身来——面前，层叠交织如帷幔的海底森林一层层向两侧徐徐散开，一个少女出现在两个“萧远辰”面前。
　　　　那少女身量娇小，纤腰盈盈不足一握，容貌却是极美。一双大眼秋波流转，顾盼神飞，笑吟吟地极是明艳动人。
　　　　一眼望见那少女的容颜，萧远辰登时全身剧震，如遭雷击。头脑中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汹涌着电闪而过，大段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纷至沓来，顿时冲散了神识。他痛苦地弯下身抱住头，只觉脑中似万千虫噬蛇咬，一片空白。
　　离他几步远的前方，虚空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人形，赫然正是四壁上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见萧远辰痛苦至斯，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一挥手，清去了侵入萧远辰头脑的记忆。
　　鸿溅，你还是承受不了我们的曾经……那么这一世，无非又是一场新的开始了。

　　　　那一日，是她闲来无事，在龙谷中信步溜达，却无意中看见一只慌不择路的水鬼。生性顽皮的她自是大加戏弄。正玩得不亦乐乎，忽觉前方水域中有人寻来。料是在搜那只水鬼，不想和不相干的人见面，她仓促间隐起身形，却未想来人警觉如斯。
　　　　看到那个英挺的神官身形展动，她情知已被发觉，索性便现了身来。能察觉她的破绽，来人定然是非同小可了，况且又是孤身追到这里——方才她已发觉，虽然是长着一副水鬼猥琐的形貌，但那却是早已成精的水魔，道行高深，法力精强。也活该它倒霉，偏偏一头撞见足称水魔祖宗的她——掌管七海五湖的龙神幼女，位居四圣之首的“东天苍龙”。
　　　　施施然立在一地柔丝间，看着那个英挺俊朗的神官傻傻看向自己，眨眼间面红耳赤的情状，她忍俊不禁。
　　　　四圣中，朱雀色作金辉朱红，白虎一袭亮银白金，玄武向来暗黑玄墨，自己偏爱淡紫苍蓝，这也是四圣得名之由。来人玄衣黑发，墨底云靴，想来必是北天玄武七宿之一了。她暗忖。
　　　　那神官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垂首抱拳行礼：“末将北玄斗宿，无意冲撞苍龙神尊，望神尊见谅。”
　　　　她一瞬间瞪大双目，吃惊地笑起来：“你认得我？”
　　　　斗宿依然是垂着首，礼数甚谨：“回神尊，末将双眼能看透神魔真身——只是……”语声略略一顿，英挺的面上带了些许犹疑的表情。
　　　　她饶有兴趣：“只是如何？”
　　　　斗宿似是心一横，一口气说了下去：“只是没有想到神尊竟喜欢幻成少女形貌……”
　　　　她一怔，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难不成他倒以为自己是个七尺男儿吗？
　　　　笑声稍歇，她喘息着摆手：“回去问问你家神尊，看我这副容貌却是幻化来的不是？——玄武带出来的下属，倒真真是和她一样的一根筋呢……你叫什么名字？”
　　　　似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斗宿把头垂得更低：“回神尊，末将名叫鸿溅。”
　　　“鸿——溅？”低低重复一句，她再度笑了起来。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形一瞬间就飘过了几丈远的距离。
　　　“我叫夕颜。”盈盈立在斗宿面前，朱唇轻启——她第一次向外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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