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我师父！

　　这世间有一种绝情，不是不爱，只是爱得不够。
　　仿佛又回到了黄泉渡口寂寞又没有尽头的日子，意识在虚无之境中上下沉浮，前所未有的恐慌，殷寒用力挣扎，一丝凉意拂过额头、眼睑、脸颊，粗糙的触觉，却带着轻柔的力度。殷寒眼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阿元！”
　　没有回应，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带着寒意的风从紧闭的窗缝间挤进来，日头的光亮全部被挡在窗外，鬼魂是见不得日光的，那种热度是能将魂魄也灼烧了。可见度极低的昏暗中，能察觉得出这是一座荒废的道观，殷寒张望四周，一眼便看见靠坐在墙角的道士。
　　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下来，“阿元……”殷寒坐起身，温柔唤道。
　　闭眸假寐的道士向殷寒瞥去一眼，冷漠的一眼，仿佛在看空气一般，陆元又闭上了眼，钢削似的的侧脸在阴暗处更显得冷硬，不近人情。
　　知道不会得到回应，殷寒微微苦笑，几近虚无的叹息，这样的相处模式，一切没有改变，也从来不会有改变……
　　“终于醒了啊，你这讨厌鬼！”
　　一声稚嫩的埋怨从高处飘下，惊得殷寒抬头看去。陆云梅从屋梁上轻巧地跳了下来，娇小的身子，却缠绕着丝丝慑人的妖气，眼角右下方的红梅妖冶地伸展至脖颈。这个孩子就是那只搅得太虚镇天翻地覆的妖孽？
　　瞧见讨厌鬼的视线，陆云梅狠狠瞪了回去，“害得师父在这个破地方等了这么久，耽误了我们这么多时间！”陆云梅孩子气地哼了一声，跑到陆元身边，欢快地唤了声‘师父’，乖巧地蹲在陆元身旁。
　　“师父，我们可以走了吗？”陆云梅拽了拽陆元的衣袖——没有回应。
　　那双手，那扯拽的动作好刺眼，殷寒着了魔似的盯着，陆元依然没有回应，可也没有抵触这样的接触，连他自己也没有这么亲密地接近过他，何况那还是一只妖，是陆元最痛恨的妖孽……
　　这梅妖是特别的吧，殷寒苦涩地想。
　　像是回味着这苦涩，又是一声叹息，其中的酸楚任谁都无法忽视。
　　陆元缓缓睁开眼，有那么一刹那，殷寒的魂体虚晃了一下，透明地映透出身后的梁柱，只是一眨眼的瞬间透明，谁都不会察觉到，可陆元注意到了，锋眉一蹙，一把抓起身旁的佩剑，站起身，走出阴暗角落。
　　陆云梅也雀跃地跳了起来，“要走了吗，师父？要走了吗？”
　　——走？
　　“阿元！”殷寒一步上前拉住陆元的手臂，可抓住的只是空荡荡的衣袖，殷寒一怔，“右臂呢！阿元，你的右臂呢！怎么会不见了！”
　　陆元扯回衣袖，声音冷冷，“不用你管。”
　　“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这……都不能让我知道吗……”殷寒哽咽了一声，看着面前挺直而冷硬的背影，似乎从再次见面起，他从没有正眼看过他。
　　殷寒浮起一丝苦笑，“阿元，你知道的，我最害怕什么，最恐惧什么。你也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就算……就算你从未对我动过情，也不可以让我知道吗，你过的好不好，是否受了伤，是否还……活着……”
　　“……知道又有什么用。”
　　殷寒一愣，透心的阴冷，是啊，知道了也无法做什么，阿元又不会接受他的任何接近。
　　他的心意，他的祈求，他的担忧，他的恐惧——他日日担惊受怕的这人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陆云梅歪头瞅了瞅师父的脸，师父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揪得他突然烦躁不已，“喂，你听着，”一指指向讨厌鬼，“师父就由我来保护，确实不用你管了！不过就是个快要魂飞魄散的倒霉鬼，自身都难保了，居然还想呆在师父身边……”
　　‘啪——’一声重响，殷寒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了一跳，眼见陆云梅被这又急又狠的一巴掌扇地跌坐在地上，捂着打红的半边脸，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师、师父……”陆云梅仰头看向陆元，鼻子一酸，泪珠子掉落了下来。
　　陆元垂眼撇去一个隐含杀意的警告，“你的话太多了。”
　　“我错了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陆云梅手脚并用地爬到陆元身边，抱住陆元的腿。
　　“够了，走。”陆元踢开攀在腿上的桎梏，向道观外走去，他的时间已经浪费了太多。陆云梅一骨碌地爬了起来，紧紧跟在陆元身后。
　　“阿元！阿元！”殷寒几步追了上去，拦在陆元面前，“你想去哪里！”
　　陆元抬眼，扬起唇角，但那不是笑，只是扯动了下嘴皮子，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的陆大爷只会一种笑——冷笑：冷冷的笑，冷淡地笑，冷漠的笑，冷酷地笑。
　　“你想拦我？”
　　“阿元……女娲石已经在你手里了吧，那孩子……那孩子还活着吗……”
　　这是明知故问，陆元自然不会回应，就算是真的疑问，他也不会回应。
　　“是、是么……”
　　殷寒干涩地笑了笑，拦人的手僵硬着缓缓放下，突然一声熟悉的嬉笑，一白一黑穿墙而入，飘进道观。殷寒瞬间僵住，心如擂鼓。
　　“我说老寒，凡事别总是想当然么，云裳那孩子的生死可不在生死簿上，是死是活可就连老天爷也不知道的哦！”白无常嬉笑着，话音一转，斜眼看向满身杀气地瞪着他的陆元，“不过，凡是忤逆天道的生灵落入陆道长的手里，可就难说了……陆道长，你说呢，连弑仙也做得出的陆道长？”
　　眼神瞬间犀利起来，骤起的杀意径直射向半空中漂浮着的白鬼。
　　白无常‘哎呀’了一声，一个侧肩，两指一并，好笑地瞅了瞅陆元，抖抖两指间的噬魂符，“陆道长，别急着灭口啊，”指尖一捻，符纸瞬间碎成粉末，“不过陆道长，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陆元冷冷地回视，不语。气氛急转直下。
　　“你说呢，小黑？”白无常满眼笑意地回头问向身后。
　　黑无常捧起生死簿，唰唰翻了几页，闷声点了点头，收起生死簿，又像根木头直挺挺地伫立在白无常身后。
　　“你们……你们来做什么……”
　　白无常似乎没有听见殷寒小心翼翼的问话，靠着黑无常的肩膀，自顾自地张望了下身处的废弃道观，啧啧了几声，“这里的避光做的可真算是完美了，还动用了法术……老寒，难怪你还活着，现在可是正午哦！”
　　心念一动，殷寒下意识地看向陆元，最难抗拒的便是那种偶尔的令人溺毙般的温柔。让他不想放下，不愿放下，不能放下。
　　仿佛没有注意到那道炙热的视线，陆大爷阴沉着脸，一如死水的眸子直直盯着黑白无常，“快滚。”
　　“呵，”白无常夸张地倒抽了口冷气，倒在黑无常的怀里直拍胸口，“好——吓人的威胁啊，我说陆道长，你这么急着想让我和小黑消失，是在……怕什么？”
　　陆大爷难得地愣了，他失去了平静，他知道自己在烦躁，可这股烦躁就是害怕么——害怕？这词像是种戏谑，陆元挑高了一眉。
　　白无常笑得更为得意了，“陆道长，你真是不了解自己呢，是谁都看的出你在害怕，或者说是——不安？你不知道？”嬉笑着拍拍身后黑无常的胸口，“小黑，你说。”
　　“殷寒。”
　　殷寒一怔，指向自己，“怕我？”
　　白无常又啧啧，“老寒，说了叫你别总是想当然了，陆道长害怕的恐怕是我们把你带走吧？”
　　“难道不是？”殷寒自知擅离职守是罪，黑白无常一出现，他便有了认罪的准备。
　　白无常顿悟般一敲手心，“说起来，阎头可是相当的生气呢，一向安分守己的黄泉摆渡人突然闹失踪，还在这种特殊时候。”
　　殷寒苦笑，“我知道。我会跟你们走。”
　　“别，我可不想捡了你这个大麻烦。更何况我和小黑现在属于难得的无限期休假中。”
　　“怎么回事？”声音一沉，殷寒皱眉。
　　和黄泉摆渡人一样，黑白无常在地府中是最闲不住的职位，三界生灵，生死交替永无休止，根本无法喘息。
　　“黄泉枯竭，地府封闭，回不去，出不来。”回应的是黑无常。
　　白无常夸奖似的拍拍黑无常的肩膀，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说老寒，你暂时是安全的，阎头正为了黄泉尽头的那鬼东西愁得焦头烂额，还没这个心思惩罚你的失职。”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谁都知道，黑白无常自然明白，殷寒也知道，陆元是早已料到。生死轮回之道一头封闭，死灵和鬼魂没有了去处，凡间的阴气过于沉重，三界早晚会乱。可在明知后果的前提下，阎王一意孤行关闭地府入口，那必然还有比三界生死之乱更为可怕的……
　　殷寒深吸了口气，“白无常，地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哎？难道你不知道？你该是第一个知道的啊！”
　　“我不知道。”
　　白无常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瞅向殷寒，“老寒，你在黄泉忘川间摆渡，就没发现一点异常？”
　　殷寒下意识地抚住胸口魂魄凝聚之处。他知道掌心下的地方在慢慢消失。
　　白无常叹息，“老寒，你算是异象之初。你的三魂七魄在慢慢被蚕食，早晚会被黄泉尽头的那鬼东西吞食掉，”白无常看向陆元，“想必无所不知的陆道长也是知道的吧？”
　　殷寒震惊地看向陆元，“阿元……你、你知道？”
　　陆元闭上眼，沉默。
　　“也对，你什么都知道的……我居然还在怕，还在小心翼翼地隐瞒……你什么都知道……”殷寒干笑，“阿元，我消失了，你也会自在点吧，我知道你从来不待见我……”
　　依然是沉默，陆大爷寡言少语只是因为他不想说话，可此刻他是无话可说。
　　陆元突然对这样凝滞的空气感到厌烦，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阿元！”殷寒一惊，疾步跟上，一把抓住陆元的左臂，“阿元，你要去哪儿？”
　　白无常发笑，“老寒，陆道长最想得到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是，他是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会不死心地再次确认。
　　陆元沉声，“放手。”
　　抓住手臂的力度更添了几分，似乎怕陆元会狠狠甩开他，可陆元没有，只是声音隐隐带着警告。
　　“阿元，你要拿上古神器到底想要做什么！”殷寒咽了咽口水，语带哀求，“阿元，不管你想用上古神器做什么……停手吧……你会引来天罚的……”
　　陆元收步，冷冷回视，“你也要阻止我？”
　　“我……我阻止得了吗……”殷寒苦涩地摇了摇头，“不用找了，我知道昆仑镜在……在仙界……玉清殿。”
　　白无常吹了声口哨，“送死哦～”
　　陆元瞥了眼白无常，挂起一抹冷笑，“会死的不是我。”
　　白无常啧声摇头，“陆道长，你的生死也在生死簿上，如果我说此去仙界，必死无疑，你信不？”
　　陆元收起了冷笑，只是睁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看得白无常心底发寒。
　　“阿元，我跟你去仙界。”
　　“不行！”果断的严词拒绝。
　　别说去仙界了，走出这个道观的门就是死。殷寒明白，所以无言以对。看着被甩开的手掌，那种被拒绝的力度像是钻心的疼。他从来都是被拒绝的，可他依然不习惯，就像做了千百年的鬼了，依然不习惯地府永无尽头的寂寞日子。
　　阳光闯入道观的一刹那，又瞬间被甩在了门外。
　　白无常咂舌，“陆道长对你倒是还挺细心的么。”
　　“我不懂……”殷寒黯然摇头。
　　明明已经如此绝情了，为何还要做这些让他心猿意马的举动，他到底是对他有情还是无情……
　　——为什么？
　　不过是，一个已经情入骨血，一个刚刚情意萌动……只是爱得不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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