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长安花

　　崔珩话未说完，便忽然扑出一人，在地上来回摸索着，将膝底磨破。

　　“媗娘子，是你来了吗？”

　　阿史那媗听到有人唤自己，朝那个方向看去。那人披头散发，宛如市井疯婆，瘦骨嶙峋的身子似要被风吹走般。

　　而那娘子一抬头，阿史那媗猛然皱起眉头。

　　“郝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阿史那媗上前将郝氏从地上扶起，拍拍她身上的尘土，将她的头发束好。

　　“娘子，芙蓉她……”郝氏声音发哑干涩，泪水打湿了眼前的白布。

　　“芙蓉怎么了？”阿史那媗一时紧张起来。

　　“芙蓉她自戕了。”崔珩低沉答道。

　　“娘子，芙蓉她让我一定要将此信转交给你。”郝氏哭着从袖口中拿出一卷白绢。

　　阿史那媗将其看罢，心隐隐作痛，暗道原来今日心口发闷是早有预料。

　　“媗娘子如晤：

　　芙蓉一介微尘，身世飘零，家道中落之际，多生怨艾，几欲轻生。幸有姐姐牡丹，呵护备至，为姐为母，毫无保留。彼时愚钝，不知感恩，如今想来，满心皆愧，无一日不在忏悔之中。

　　近来，常梦与牡丹儿时欢闹之景，醒来泪湿衣衾，愧疚愈发深重。往昔罪孽，天理难容，是芙蓉咎由自取，罪无可恕。

　　犹记那日，娘子为妾执言，芙蓉感激不尽。然大错既铸，如今唯思赎罪，以报牡丹。娘子不必为妾哀伤，此乃妾应偿之债。

　　临终之际，尚有一事相托。郝娘子因妾卷入此事，妾愧疚难安，对她不起。若此事了结，望娘子对她多加照拂，她亦是苦命人。

　　终了，芙蓉惟愿娘子日后得遇良人，有所珍之人，一生平淡安乐，顺遂无忧。

　　芙蓉绝笔。”

　　白绢是芙蓉从裙上所撕裂下的一片，上面的字迹越写越小，断断续续，是以血为墨，以手为笔而写。

　　“最终……还是没有保下她啊。”阿史那媗秀眉紧蹙，眼圈泛红。

　　“不不不，娘子你已经做的够多了。芙蓉她，她只是做了一回她自己的选择。”郝氏拉着阿史那媗的手。

　　郝氏声泪俱下道：“是你救了我们，娘子。我和芙蓉会永远感念你，妾今日就想在临走前见见你，你和崔少卿都是好人。”

　　“妾这一辈子都是在成全别人，从没有有过自我。可是，是娘子你告诉我，女子亦可创造机会，是你将妾保下，让妾从阎王殿里走出。”

　　“妾，无以为报。”郝氏颤颤拜下身子。

　　阿史那媗频频摇头，将郝氏扶起来，“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己。”

　　“妾今日就要去刑部了，害怕耽搁错过娘子，所以未有收整，仓促见面抱歉。”

　　阿史那媗摸拂着郝氏的背，“无妨的，刑部公正，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你安心就好。”

　　郝氏语气低落，“芙蓉她临走之前，告诉我，她让妾多谢你当日为她执言。”

　　“从没有为谁说话一说，我只是想给你们一个公道。”

　　郝氏点点头，微微一笑，蹲身行礼，“谢谢你，媗娘子。”

　　阿史那媗笑了笑，拭掉郝氏面颊上的残泪，将郝氏抱住，“你要幸福，郝娘子。昨日之日已去，今时不同往日，你是自由的。别怕，我会永远祝福你。”

　　刑部的人小声催促时间，两人才分开彼此。

　　阿史那媗侧头请大理寺准备了些干净衣裳，叮嘱郝氏收拾整齐再走。告诉她，她如今已是新的自我，当重新来过。

　　此间事了，几人将刑部的人送走，张大一案才算是暂时告离段落。

　　可崔珩与阿史那媗面容都无一丝喜悦，她知道自己是因芙蓉而难过，却不知崔珩是因何事。

　　“崔少卿。”阿史那媗侧目瞥了一眼崔珩，轻声唤道。

　　崔珩回过神，两指揉了揉眉心，道了声：“失礼。”

　　阿史那媗摆头道不碍事，问崔珩是否是昨日没休息好。

　　“不是，是今晨又有人打鼓报案。”

　　芙蓉也是今晨走的……难怪崔珩会这般的疲惫。

　　“这次是怎么回事？”阿史那媗给崔珩和自己倒了两盏汤水，祛祛寒气。

　　崔珩简单的跟阿史那媗讲这起案件了下，却说此案的报案人是终南山的一名女冠。

　　起因是破晓时一位男香客登山寻女，言自己曾因战乱在终南山寄养女儿，后战乱平息安稳下来就打算将女儿接回，却未见其人。

　　后终南山道观查检人员时，查到确有其人，道号“静明”，不过此人早在几月前就已离开终南山，不再求真问道。

　　观中人员将具体情况告知那名香客，可那人听后十分恼火，非说是道观的人是蓄意藏匿，或是家中女儿徒生变故，而被道观所隐藏。

　　观中的男道长有些年轻气盛，听那人对道观多加揣测，又语出不敬，不免就起了争执。两方在道观中就扭打了起来，最后观主出面才稳定了局面，请人来大理寺报案。

　　阿史那媗轻抿口汤茶，垂眉凝思后沉吟道：“这案子听起来倒有些蹊跷，那名香客毕竟丢失的是亲生女儿，心中焦急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他自寄养过去就从未打听或留意过她女儿的消息吗，为何突然要找，且执意纠缠道观？”

　　“而道观那边给出的回答也是含糊不清，未道明缘由，才引得双方起争执。”

　　崔珩点点头，神色凝重，“你所说亦是某所疑之事，某觉得此案不会是一起简单的失踪案。”

　　“嗯，此事背后定另有隐情，我们应尽快去终南山核实情况。”

　　崔珩站起身笑笑，话语中带着一丝赞许，“你倒是雷厉风行，某也正有此意。”

　　阿史那媗又微微一顿，“只是大理寺之事怎么办，今日刑部来此交接，期间事务定不少，你我岂能抽身？”

　　“无妨，张大一案某已基本整理好卷宗，供刑部的人检阅，其他同僚可在此协助处理。”

　　阿史那媗听他都已安排妥当，点点头，两人便乘车前往终南山。

　　*

　　终南山位于长安城南，山势险峻，自古便是修道之人隐居的圣地。此时细雨初歇，山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阿史那媗与崔珩乘车行至山脚，其上的路车不通行，两人只得改为徒步入山。

　　往日许多达官贵人与市井百姓常来此敬香祈福，却因今日雨天缘故，本香火旺盛的地方骤然冷清起来。

　　然而并非是没有人登山，阿史那媗注意到在山脚处除了他们乘坐的牛车还被栓了一匹的卢马。马的品种是上乘，许是哪家贵人的侍从来。

　　两人行进山中，山林间静谧，远处袅袅炊烟，是山顶的道观在生火，雌从绕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山路崎岖难行，又有雨后的泥泞散布左右，两人的衫角不免都沾了些浊秽。

　　山中湘妃竹林斜斜密簇，下过雨后更添阴冷。阿史那媗的衣服不多，没有披风类似的衣裳，山下尚能挺一挺，可如今上了山，身子却是不受控地打冷颤。

　　又有几日前在大理寺挨了二十板子，虽不算大伤，现下也差不多痊愈了。只是双腿还是有些不利索，抵抗力许是也差了些。

　　崔珩走在前面，察觉到后面的步伐慢了些，余光瞥见她微微颤抖的双肩，眉心轻皱。

　　他停下脚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将其披在阿史那媗肩上，语气仍是淡然却带着些关切：“看来你还需置办一件披风，山中阴冷，你穿得这么单薄，就不怕着凉？

　　他又笑笑，“你若入职第一天就病倒了，某少不了要被那些老前辈们质问，某可待不起虐待下属的罪名。”

　　阿史那媗微微一怔，抬头看向崔珩，他已神色如常，仿佛是随手为之。

　　她心中不由得一暖，拢了拢披风，上面还残留着崔珩的热气，微微笑了笑，轻声道：

　　“多谢崔少卿。”

　　崔珩颔首转过身继续前行，语气平静，“山路湿滑，小心脚下。”

　　阿史那媗一步两步地跟在崔珩身后，低头看去脚下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过泛着微光。青石边上绿苔如茵，不远处还或多或少地冒出些菌子。

　　两人一路无言，行至半山腰时，阿史那媗已有些疲惫，不知是不是伤口复发的缘故。她撑着腰，步伐略有些蹒跚。

　　绯色的襦裙早已被泥水浸湿，裙摆上沾满了浊泥和草屑。

　　阿史那媗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心中暗自叹气，不觉停下了脚步，跺跺酸胀的脚。

　　崔珩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望望，见她面色苍白，问道：“可是累了？要不要歇歇？”

　　阿史那媗忙摇头，“不碍事的，我就是活动活动筋骨，马上就能走。”

　　又强撑出一抹笑意，“不如少卿你先入观，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的。”

　　崔珩抿了抿唇，走回阿史那媗的身旁，伸手搀住她的手臂，“我看还是在你身边更为稳妥，你若是再摔了，那我们今日就都别入观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阿史那媗在崔珩碰到自己时，迅速要抽出手。

　　“别动。”崔珩面无表情，说着不容拒绝的话。

　　阿史那媗胳膊纤细，被崔珩盈盈一握，将她大部分的力全转到自己身上，她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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