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连（下部）

　　外面来的正是仲翔程将军和他的嫡系军队。
　　鲜卑将士发现他们准备里应外合突围出去，立刻向下射箭，骑兵们竭力挡住弓箭，奋力向山口冲去，此时仲将军已经指挥人马清除了山口，同时派一队骑兵冲上山，去乱敌人的阵脚，渐渐的，被困的将士接近了山口。
　　鲜卑将军竭力想稳住阵脚，可是这些士兵并不全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有的只是寻常百姓，只因战事需要才拿起武器，真正的乌合之众，看见对方气势凶猛的骑兵快马冲进队伍，立刻慌了神，扔下武器就向后跑，那位将军砍了几个，可是却挡不住军队的溃退，愤怒之下夺下一个士兵的弓箭，将弓拉满，对准骑在宝马良驹上的人射出这一箭，这支箭划破空气乘着风，发出不祥的声音，直扑向目标。尽自己最大可能保护伊冰奋力杀破重围的参将发觉身后有细微的异常声音，想也不想就伏在伊冰的身上，加快了速度。
　　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剧烈的疼痛，参将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了咬破下唇的血的味道。可是他没有停，继续挥舞着手中的缨枪，砍杀着两边的敌兵。
　　不能停不能停！
　　伊冰觉得有温润的液体滴在自己的脸上，粘粘的，用手一抹，似曾熟悉的感觉。
　　不祥的感觉。
　　伊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颤抖地把手放在眼前，浓重的红，深得化不开的颜色，在心头郁结着，喘不过气。
　　抬头看着忠心耿耿保护自己的部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的额头有密密的汗珠，他的牙在紧紧咬着嘴唇，他的嘴角……在滴着鲜血。
　　伸出手擦拭着他顺着嘴角不停滴下的血珠，伊冰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满含恐惧的眼睁大着，好象要把眼角撑破！
　　不要保护我，你会死的！
　　他看见参将惨然一笑，声音微弱地说：“小……王爷，我拼死……也会保护你的……”
　　此时他们已经冲出了山口，仲翔程一看见他们，立刻冲上来接应。
　　那名参将模糊间看见救兵就在眼前，满足地笑着，大口大口喘着气，太好了，小王爷，我们得救了……忽然头猛然一沉，眼前一黑，翻身从马上摔了下来。
　　伊冰也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栽倒在他的身上，顾不得自己，拼命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他的眼睛只是紧紧闭着，仿佛累极了，不想也不能再睁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啊！

　　望着仲翔程关切的目光，段晔只是摇摇头，用浸了冰水的毛巾轻轻擦着躺在床上的伊冰的额头，目中满是担心。自昨天晚上被救回王府之后，伊冰就浑身发烫，牙齿不停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段晔扶他到床上休息，他也就乖乖地任人搀扶，像丢了七魂八窍一般，只剩下一副躯壳，段晔轻声呼唤，他也不应，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请大夫诊治，大夫也只开了治疗高烧的药，对神智不清的症状也只是用“惊吓过度，需要静心疗养”来总结。
　　“唉，经历了那样的事，也难怪。段晔，你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合过眼了，还是休息一下，让我来照看冰儿吧。”
　　“我不累，而且您还有军中的大事要忙，就让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仲翔程犹豫了一下：“也好，你可要注意身体，别救了一个，又累垮一个。”
　　段晔点点头，目送仲翔程离开，就在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俾女：“段姑娘。”
　　“什么事？”
　　“夫人来了。”
　　夫人？段晔对这个词相当陌生，不禁脱口而出：“哪位夫人？”
　　“王妃夫人。”
　　段晔急忙站起来迎接，从外面进来一位端庄的女子，很美丽，也很有气质，却和秀丽、小家碧玉沾不上边，是一种很大气的美，美中含有一种气势，一种威严，是个很适合站在显赫的王爷身边的女人。
　　段晔没有忘记伊冰曾经说过的话，王妃数年没有踏出内宅的佛堂一步，除了贴身的侍女，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连亲生的骨肉也是一样。明白无法见到母亲的伊冰心情是怎样，很孤独，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孤独。
　　因为自己也永远见不到母亲。
　　可是明白想再见一面的愿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所以只剩下了思念不会凋零，不存有任何奢望。可是如果母亲就近在咫尺，却不能见到又会怎么样呢？因为有希望，因为还有见面的期盼，所以不会消退的是——渴求。
　　思念和渴求，哪个会更缠绕人的思绪？
　　段晔问候道：“王妃。”
　　王妃微微一点头作为回应，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失神发呆的儿子，说：“段姑娘，你一定很累了，请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那段晔告辞了。”
　　离开房间，段晔回头望着那扇掩上的门，伊冰，你魂牵梦萦的母亲就在你的身边，你一定很高兴吧，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上官子韵单独和伊冰在一起。轻轻抚摩儿子的面庞，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有多少年了，双手不曾触摸到他，眼睛不曾看到他，今天，终于见到了他，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一寸一寸抚过他的脸，没想到，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孩子，我的孩子……”声音哽咽着。
　　“真难得，一向心高气傲的上官夫人竟然会落泪，本王真是好运气。”
　　一个声音自身后冷冷地响起，上官夫人擦去眼泪，恢复了以往平静得有些冷艳的神情，只是眼睛红红的，意外地透露着柔弱无力。
　　“王爷。”
　　执山王错过她的肩膀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伊冰：“第一次上战场怕成这个样子吗？真不像我的儿子。”
　　上官夫人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执山王看在眼里：“你说，我的儿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我的好夫人？”
　　上官夫人的声音很低：“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不要怪在孩子身上。”
　　“本王对他不好吗？他是一国王爷的儿子，堂堂的小王爷，连皇上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难道还不够风光？”
　　“可是，他连见见母亲的机会都没有！”上官夫人的声音依然低沉，可隐隐含着愤怒的味道。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一种人，你说他还会不会想见你？”
　　眼泪再也忍耐不住，簌簌落下，上官夫人痛哭失声：“即使这样，我也是他的母亲！……很想见他，整整七年，每一天都想见他，哪怕……只是看一眼，看一眼也好……奴婢们告诉我，小王爷会骑马了，小王爷的剑术很好……我，我连奴婢都不如啊……”
　　执山王冷峻的面容没有一丝感情波动，仿佛在看一场好戏：“后悔了？造成今天这样后果的是谁呀？”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每天都在佛祖面前乞求能宽恕我的罪孽，可是孩子没有错，他是无辜的啊！”
　　“所以本王并没有为难他啊，锦衣御食，从不亏待。”
　　“我求你……让我照顾他，行吗？只有几天也行。求求你……”
　　执山王想放声大笑。这是怎么了，从不屈服的高傲的上官子韵竟然低头了！当年伤害自己的人纷纷乞求原谅，这是怎么了？
　　“好，本王就答应你。”甩袖离开，整座庭院都回响着他的大笑。

　　爱怜地摸着伊冰不再发烫的额头，上官夫人轻声地对着他说话，要把自己七年的话都说给他听，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扑簌掉落，濡湿了衣襟。
　　忽然觉得手指下的额头微微一动，上官夫人急忙呼唤着：“冰儿，冰儿，你醒醒啊……”
　　伊冰紧闭的眼睛动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了，视线里有一位端庄的女子，好漂亮啊，就和记忆里的母亲一样……漂亮……眼皮又沉了，想睡觉，再次堕入黑暗中，没有知觉的黑暗中……是谁在叫我？声音……好温柔，很温暖的感觉……
　　再次睁开眼，意识已经不那么模糊，“你是……”
　　那人哭得厉害：“我是你的母亲啊，冰儿……”
　　母亲？伊冰的意识又清醒了几分，母亲，是那个终日在佛堂从不出来的母亲吗？是那个自己为了见一面，偷偷溜进去，被父亲发现后狠狠打了一顿的母亲吗？是那个……
　　是那个，用尽所有的心绪去渴望的母亲吗？
　　“娘……”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怎么能哭呢？不是无数次告戒自己见到母亲时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让她高兴吗？怎么能哭呢？
　　可是眼泪自己不停跑出来啊……
　　上官夫人将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孩子，我的孩子，娘终于见到你了……”
　　娘，不要哭，我们不是已经见面了吗？所以，我们都不要哭。娘……无数次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感觉很温暖，就让我多念几次吧，娘……
　　上官夫人搂着伊冰让他在自己怀里安稳地睡了很久，在母亲怀里的伊冰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满足地蒙头大睡，忽然惊叫一声，翻身坐起，满脸都是密密的汗珠。
　　上官夫人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水：“怎么，做噩梦了？”
　　伊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梦魇依然在心头挥之不去，那片红在追逐着自己，那片浓重的红……他拉住母亲的手，焦急地问：“娘，昨天晚上救我的那个参将呢？他……怎么样了？”
　　“这个……”上官夫人露出为难的神色，自己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能不能叫段晔来这里？孩儿有重要的事要问她！”
　　不多时，段晔来了，一进门看见伊冰好好地坐在那里，心下松了一口气，已经知道找自己的目的就抢在伊冰之前开口：“小王爷放心吧，幸好那支箭并没有射中要害，经过大夫的医治，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伊冰的神色安定下来，就急着下床：“我要去见他。”
　　上官夫人并没有阻拦，只是叮嘱道：“冰儿，你的身子还很虚弱，要注意啊。”
　　伊冰点点头，就风风火火地和段晔一起去那名参将休息的地方。
　　参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挣扎着也要行礼，被伊冰一把按回了床上，只好说：“小王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的伤，还要不要紧？”
　　“这点小伤算的了什么，还要小王爷亲自过来。”
　　“不行，我一定要来看你的！”伊冰的情绪有些波动，用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这伤，本来应该在这里的。你救了我一命。”
　　参将被他激动的情绪弄得有些愣神，随即笑了，好可爱的孩子呢。望着伊冰快要哭出来的面孔，参将拍了拍他的肩头，不是以下属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年长几岁的人对后辈的关切，说：“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责任。”
　　责任？伊冰不解地看着他。
　　“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的责任，王爷的责任是保卫边疆，士兵的责任是奋力杀敌，而我的责任就是保护将领，我只不过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所以小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你为了我，几乎连命都没有了……”怎么能简单的一句“责任”就了事呢？
　　“如果真的因此丧失性命，也只是因为我的责任已经完了。小王爷你不一样，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也有自己的责任，所以现在不能有闪失。”
　　伊冰低头苦笑了一下：“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重要的责任呢？”
　　“你的责任，很重呢，因为你是小王爷啊。”
　　伊冰略略吃惊地望着他的微笑，心中充满如冬日里温暖的阳光，“谢谢你……”
　　打起精神了呢。段晔在后面掩饰不住从心底涌出的笑意。
　　悄悄掩上门，段晔望着站在身后的仲翔程：“您不用担心他了。”
　　“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段晔刚刚放松的心又揪紧了：“……是巧合吧？”说的连自己都不相信。
　　“我们已经得到确凿的情报，王爷确实和敌方将领暗中来往，又轻率地派冰儿出战，说是巧合不大可能吧。”而且那个将军又说出那样的话，执山王怎么说都不是安善良民了。
　　“您说……要不要告诉他呢？”段晔的心在翻滚着，安定不下。
　　“先瞒着吧，伤害太大啊。”
　　“可是，如果不说的话，以后的伤害不是更大？”这是事实，早晚都要知道的。
　　“那……还是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的比较好。”
　　“什么准备？”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人吓一跳，伊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们。说是心理准备，反倒是两人没做好，口张了几张，说不出一句话。伊冰走下台阶，望了望仲翔程，又看了看段晔：“我知道了呢。”
　　“知道什么？”明显的做贼心虚。
　　“我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
　　语调太过平静，让人心理松懈，说出的话却如炸雷一般，凭空响起霹雳。
　　“你什么时候……”
　　“很早就不明白，父王对我的关心还抵不上四皇子，他有点什么事，父王甚至能从边关赶来，而对我，只是一句命令，真的很不明白呢，连行刺都只针对四皇子一个人，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我的价值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伊冰说的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眼泪却顺着脸颊如泉水般淌下，就像他的语调，落得很静，不为人知地流着。
　　“昨天出战前接到了皇上让暗冉带来的一封信，告诉了我一切，虽然知道皇上不会骗我，可就是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就是想证明这一点，我把性命交给父王，毫不犹豫地出战了。可是……”
　　伊冰被哽住了，段晔轻轻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不多时衣襟就濡湿了。
　　你知道被最亲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吗？很痛，即使没有伤在身上，却让人痛不欲生。从心口传出，一直深入到灵魂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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