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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
天气冷了,人们都不大愿意出来走动,即使出来也都裹好自己的衣服。
年份久远的槐树,再也不见夏日的青葱翠绿,叶子都掉完了,秋风一刮,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萧瑟和肃杀。赵夏晗看到的时候,心里莫名缭绕着百转千回的叹息。
今天思源书店的顾客比较少,店里显得冷清。
赵夏晗坐在位置上,细丝边框眼镜下面是一张小巧的脸,她拿着复习资料对答案,一眼看去红勾居多。
专注中没注意到店里来了人,宁墨站在柜台前,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赵夏晗看到落在前面的阴影,一抬头。
“在刷题啊,”宁墨道。
赵夏晗抬眼见是她,嘴角弯了弯,应了声。
上午的家长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秦严做了多年的班主任,经验丰富,会议按照预想的流程进行着。
讲完话后,他便把空间留给家长和各科老师交流。
秦严放完ppt,走下讲台,见宁墨一个人的座位上空着,还是有点遗憾。
宁墨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等家长会结束后,便和秦严告别。
吃过午饭后,宁墨来到书店。
问起赵夏晗考试的情况,四门课的成绩要月中出,赵夏晗有把握一次过。谈话间不免提起那通电话,宁墨的耳朵尖红了又红,轻咳了下,表示想去看书。
赵夏晗点点头,目送着她上去二楼。
宁墨站在一排书架前,淡淡扫了眼,不时抽出书来翻看。
四人的桌上,坐着一个小蘑菇。
小蘑菇见了她甜甜地叫声宁姐姐,她的面前摊着一个绘本,宁墨走到她身边,抬起封面,是几米的绘本《月亮忘记了》。
这种类型的绘本相对比较小众,赵夏晗很少进货,但小蘑菇爱看的都一期不落地买。
宁墨问道:“你喜欢看绘画吗?”
小蘑菇点点头,宁墨看着她笑了下,那笑容里却有别的情绪。
晚上七点书店按时关门,外面吹起了冷风,小蘑菇抱着她的水杯站在门口等候,宁墨替她拢了拢衣服。
赵夏晗将卷帘门往下一拉,听到闭合的声响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宁墨细心地拿出纸巾递给她。赵夏晗一边擦着手,问道小蘑菇饿了没,得到回答后,便道今天就在外面吃吧。
小蘑菇表示吃什么都可以,赵夏晗询问的视线便投向了宁墨,宁墨想了想说吃面吧。
三票通过。
赵夏晗常去的那家面馆离书店不远,拐过两条街,便看得到招牌。
是家老店,开了十来年,来吃面的都是街坊邻居熟脸熟客,招牌是牛肉面,一个白瓷碗盛着红汤细面,上面搁了切成薄片的牛肉,零碎放着些翠绿香菜叶和鲜亮辣椒。
吃之前先用竹木筷子翻搅两下,一提筷子勾起,面条沾了红油,香气四溢。
店主是夫妻两人,为人耿直,汤底和牛肉的份量都恰到好处,面条劲道爽利,汤底浓厚味足,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招牌红底白字,上面蒙着一层细灰。
赵夏晗三人走了过去,此时店里没有客人,老板娘正擦着桌子,老板在里面切着辅料,准备明天的哨子。
见赵夏晗来了,老板娘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道:“进来做啊,今天要吃点什么?”
“一碗小份牛肉面不要辣,多放点青菜,两碗中份,”赵夏晗是熟客,按照平日的口味说着,又转头问道宁墨,“要加个煎蛋吗?”
“不用了。”
“嗯,那就两碗中份牛肉面。”
“好嘞,先坐着啊,旁边有遥控器,要看电视的话自己开。”招呼完了,老板娘便去里面帮忙。
店里的电视连了网,放着《我们的星球》,宁墨之前看过,正是冰川那一节,画面上是一堆圆滚滚的企鹅,在企爸鹅妈的带领下学习捕鱼。
长板凳较高,小蘑菇坐上去晃荡着双腿,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宁墨看了小蘑菇一会儿,这小孩似乎长高了一点,她不由得想象赵夏晗小时候的模样,应该也是这样可爱吧。
对坐的赵夏晗打开手机,在APP上记着单词,今天已经过了大半,还有二十来个没背。
任务达标后赵夏晗按着锁屏,把手机搁下,抬头顿时对上宁墨注视的视线。
宁墨微微一怔,连忙看向别处。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电视发出的声响。
赵夏晗的睫毛又浓密又长,安静地伏在眼睛上,显得整个人无辜又乖巧。每次她拿这样的眼神看人的时候,都会引得宁墨心尖微微的悸动。
瞳仁里有一点灯光的暖,似乎照亮了自己一整天心里的阴郁惘然。
静默无言,宁墨的心犹如揣了条兔子般,砰砰直跳。
片刻后,赵夏晗率先打破沉默,问她最近过得怎样,又聊了会儿天气,大概天气一类通用于所有平淡的开场白。
宁墨依次回道,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
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学校,赵夏晗问课程上到哪儿了。
桌子上有老板娘倒的白水,宁墨喝了口,压住心跳,道:“语文上到必修五,今天讲的《陈情表》 ,数学则是解析几何。
赵夏晗念书时英语一直很好,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宁墨想了想又说,“英语进度赶得比较快,沈珍老师最近准备了几个高频作文模板,让我们背着。”
顿了顿,觉得“我们”一词不妥,宁墨有些紧张。
赵夏晗仿佛没有察觉到,淡淡道:“嗯,那挺好。”
一股无所适从的局促从宁墨的身体蔓延开来,赵夏晗退学得太突然,到现在同学有时还会提起她的离开。
重逢后她一直都很小心,不在赵夏晗提起以前的人事,今天突兀的“我们”,让两人的对话陷入停顿,谁都知道赵夏晗已经脱离教学,不是一班的人了。
虽然伤口愈合了,但揭开时一样会感到疼痛吧。
正值宁墨失措的时候,老板娘端了面过来,暂时替她解了围。
宁墨接过,闷头吃起面来。
吃完结账后,赵夏晗便要回去拿车回家,宁墨沉默地跟了她一路,直到赵夏晗上了小电瓶,和她分别。
“已经很晚了,你早些回家吧。”赵夏晗道。
“嗯。”
宁墨的声音有些低。
赵夏晗手捏住车柄,正要发动,宁墨忽然开了口:“对不起,我今晚不是有意说起那些话的。”
赵夏晗没有立刻回答,街灯的光打下去,显得她神情有些落寞,她垂下眼眸默了片刻,又看向她。
“没事,你不用在意,反正我已经离校很久了。”
周六的开头不算好,结束得也不明不白。
宁墨打车回家,夜幕降临,所经之处一片灯火璀璨,她靠在椅背上,没去看窗外的风景,疲倦感纷纷涌了上来。
命运贯来喜欢捉弄人,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潜藏在悄无声息的角落,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还没等宁墨从昨晚的情绪走出来时,又一件事冒出头来。
第二天上午时手机铃响,她接起。
“喂,宁墨啊,那个就是我这边需要你来一趟……”对面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语气听上去焦急,等宁墨接上就迫不及待说道。
“颜若冰在你哪儿?”宁墨问。
“嗯,是的……”年轻声音有些尴尬。
挂掉电话,她在位置上坐了会儿,呆呆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脸上是平静无波,只是指尖掐进掌心里有些痛。
缓缓回过神后,拿起手机和钥匙走了出去。
“要去哪儿啊?”司机按下打表器,问道。
宁墨看向窗外,目光沉沉,说了一个地名。
二十分钟后,香林路公安局。
面容年轻的宁墨在来去的人中格外显眼,和下属交待事情的中年男人见宁墨走来,搓了搓手,领她顺着长长的过道,进了隔间。
隔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漫不经心地交叉叠着腿,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缓缓吐出烟圈。烟的盒子宁墨在家里见过,是利群的富春山居。
一边的年轻警察苦哈哈地站着,看到宁墨进来仿佛看到了救星。
年轻警察正是给宁墨打电话的那位,二十五六岁,长得有些英俊,此刻却是为难地咬了咬牙道。
“宁墨你看这儿……先去办公室签个字,好歹走走程序,再把颜女士接走吧。”
“嗯,”宁墨接过两张释放证明表,签下自己的名字,还给了年轻警察。
年轻警察和她握了握手,转过身离开,把房间留给两人。
整个过程女人却是看也没看她,等事情处理完毕,提着包往外走。
站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一辆奥迪在面前停下,上了车,邻座的两人无言,半晌后,宁墨开口,声音不似往日里的平静淡然,而是隐隐的带着刺。
“怎么,颜女士嗑药嗑上瘾了,见着亲生女儿连一句话都不说么?”
“我没有求着你保释。”颜若冰毫不客气地讽刺。
宁墨没有回答她。
她看向车窗外,外面下起了雨,早上起床的时候拉开窗帘便看见阴天,乌云聚了很多,黑压压地教人透不过气,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
半个小时前出门走得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外套。有些冷意。
雨滴拍打在车窗上,如同宁墨现在的心情一样,急促,混乱。
返程到了一半,不知谁先挑起的头,两人吵了一架后,宁墨下车。
如同以往的年月一样,充斥在两人之间是无尽的吵架,冷战,无视,讽刺。
她不知道她们何时变成了这副样子,那些堆积在岁月中的关心温情,还有在风雨飘摇中一直苟延残喘的亲情,伴随着十三岁时空荡家里冷面对峙的两人,在那个夜晚彻底死去。
她们依然会见面,中间隔着的不只是十几年感情的残缺,还有满地的碎玻璃碴。
所以要去哪儿呢,宁墨站在十字路口,心下茫然。
失神间不觉踏上人行道,一辆轿车从旁急驰而过,尖锐的鸣笛声响起,车里的男人骂到:“他妈的是红灯你走什么走,不要命了?”
宁墨往前一看,交通指示灯确实是红灯。
她收回了脚,转过身,木然地往一个方向走着。雨水落在她的脸上,沿着不规则的直线而下。
薄外套早已被打湿,里面的长袖贴着皮肤冰冷发粘,在一群穿得严实撑伞而走的人中显得十分异类。
身边不时经过脚步匆匆的行人,他们都有家。
一路淋着雨,走到街道的尽头,水果店的店主将外面的摊子收回店里去,见到浑身湿透的宁墨,喊道,“小妹妹,下大雨了,不回家吗?”
宁墨回了一句话,也不管店主怎么反应,继续往前走去。
漫无目的。
她想逃离。
尽管待了三年有余,这个城市对她而言始终陌生。
初二那年宁靖去了美国,颜若冰把她带回了临川,回去的当晚在外公家大吵了架,颜若冰负气出走,不知去了哪儿。
外公安排她去一中读书,她独自去报了名,那时的班主任是个古板的中年女人,盯着她的转学资料看了会儿,
问她的爸妈怎么没有随行。
她记不得是怎么回答的,书上说人的记忆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可以把不愉快的那部分封存在角落,想来是可信的。
可是,宁墨闭上了眼,任凭雨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可是她为什么仍清晰记得,报名那天,颜若冰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她去扶颜若冰休息,被她甩手扇了一耳光。
颜若冰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她,声音陌生冰冷。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你就是个拖累。”
那天下着大雨,本来临川这个城市对她而言是模糊灰蒙的,在一场雨后,突然就清晰起来。
她走在走过无数遍的路上。
整个世界都被抛在脑后,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
她已经很累了,想要回家。
可她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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