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暮云

　　大政廿七年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三月已经过半，可满城桃杏莫说开花，连骨朵也没见结一个。像这样的细雨天气，少了柳绿桃红的映衬，只怕就连那蹁跹掠过堂前的燕子都要觉得寂寞。但顾念衣此刻却没闲心去感叹久候不至的春信，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眼下头昏脑胀，脚下好像踩着棉花，连路都走不稳。
　　隔着细细的雨帘，有乐声杳杳传来——不知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在吹笛，之前还在吹《凉州》，到了第十三叠，却转成了《水调》。
　　顾念衣一时竟恍惚了精神，脚下踩空一步，幸好被人及时扶住才不致摔倒。
　　“顾举人，仔细脚下。”
　　老太监刘德谦那不紧不慢不阴不阳的古怪声音吓了她一跳。顾念衣忙道了声谢，心里却不禁纳罕，这一路走来，除了朱红宫墙就是墙里露出来的黄琉璃瓦屋顶，而脚下艾叶青砖铺就的甬道似乎也没个尽头……这老太监究竟是要把我引到哪里去？未容她细想，刘德谦已经拔脚走在她前头，她也只得继续沉默地跟在后面。
　　又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穿过一个回廊，转几个弯，终于在一扇如意门前停了下来。刘德谦转过身来一拱手，道了声，“请顾举人在此稍候，咱家去去就回来。”说完便进到门里去了。
　　顾念衣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便扒开门缝，向里面努力张望。院子正中有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宫殿，殿顶上的黄琉璃瓦大多已经剥落了，而屋檐上的小兽全都被削了去，看不出品级高下。环正殿是六间青瓦围房，同她现在借住的掖庭偏殿形制一样，估计是宫人住处。
　　她索性将门缝又推大了点儿，侧身滑进门里。
　　进得里来，顾念衣才发现这不知名的宫院倒是比从外面看要宽敞许多，只是铺地的青砖已经残破不堪。而正殿也不止一座，而是一前一后以穿廊连成了一个工字型建筑，这倒不大多见。顾念衣记得似乎宫里只有帝王每日起居所在的南薰殿是这样。
　　院子里也没种什么花草，倒是有一棵极高大的梨花树，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候。梨树上似乎还停着一只鸟，听声音像黄莺，见有人来，便张开翅膀扑棱棱飞走，只留下一声婉转莺啼，倒衬得这院子愈发寂静冷清。
　　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昔日初学作诗，她也曾随手涂过“雨疏莺啼杳，春寒花信迟”这样的句子。尽管她爹爹大为欣赏，她娘却不以为意，说不过是照搬老杜的“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而且连抄的功夫都没练到家。这话惹得她哭闹不止，任谁哄都不行……如今人事已非，顾念衣不禁一阵鼻酸，只得低头将泪水一点点憋了回去。
　　等她再抬头时，却瞧见那刘德谦正匆匆朝她这边儿过来。要退回门外已经来不及了，刘德谦的脚步声已传到了耳朵边。
　　顾念衣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遮掩，可老太监对此没有多加理会，只抛下一句“顾举人请随我来”，便径自转身往回走。顾念衣微楞了一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春寒料峭，口中呼出的气竟还是白的。
　　“刘大叔，这么冷的天，您老人家带我到这里，不知所为何事啊？”
　　“顾举人，咱家不过是受人之托。现下正主就在里头的西暖阁中，已经等你多时了。”
　　说着，老太监已带她行至正殿石阶前，然后便垂手让到一边，空出道来让她走。
　　顾念衣明白自己再套不出一句话来，眼下也只能进到里头瞧个究竟。她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到门边。那两扇木门本刷着朱红油漆，可年深日久，颜色已经剥落得斑驳不一，有的地方甚至露出木料底色来。她伸手一推，门“吱嘎”一声开了。今天是阴雨天，里面也没点灯，看起来黑洞洞的。她从小怕黑，心里有些犯怵，回头去看刘德谦，可那老太监早就走开了。
　　罢了，罢了，顾念衣心想，总归是人在屋檐下。
　　于是她头一低，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踏进那尚未卜出凶吉的命运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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