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

　　过了七八百年之后，也就到了现在了。
　　我自然比起七八百年以前的自己在模样上长进了不少，可我却遇到了一个小娃娃，不——应该说是和七八百年以前的那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小娃娃。

　　此刻，这个小娃娃趴在我的对面目光炯炯，不知是望着那一桌的佳肴，还是一桌佳肴之后被摔得脚朝天的不才本小妖精。
　　他大大的眼睛像两颗水灵灵的葡萄，闪着灵动的光芒。阳光从窗子前照过来，打在他忽闪忽闪的睫毛上，连那翩翩飞舞的彩蝶都没他这般可爱而又漂亮。一身藏蓝色的衣衫，锦带轻缠，玉牒浅缀。一般这五六岁的小娃娃决计不会像他风采照人，可想而知长大后他会是个怎么的翩翩公子哥。
　　隔着漫漫时光和长长历史，很多很多年前一个俏皮活泼、顾盼生辉，拉着我的手啰啰嗦嗦乐此不疲向我介绍凡间种种的小家伙的笑颜和眼前这个相互重叠，他们有一样好看俊秀的眉眼，一样稚气可人的微笑，一样温暖熟悉的气息......然后他们一齐微微皱眉对我说：“姊姊摔得可疼么？”
　　我一时愣在那里。忘了痛，忘了哭，更忘了动。空气瞬间凝固住，连那些细小的尘埃也停止飞扬。刹那间，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在我眼前嘴唇一张一合的样子。
　　下一瞬缓过神来，我气得直哼哼。要是你摔成这样,看你还好意思这么气定神闲事不关己地问不！
　　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对于小孩我还是讲究四美五德滴！
　　于是我呲牙咧嘴地从硬邦邦的地板又爬回了四角长板凳，嘴里还扯着自认为最亲切友善的笑容“不疼不疼！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你从来没有吓着我，我也从来没有被你这么一吓摔着了我的老身子骨，所以小弟弟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你也别因为这是而内疚责怪了自己啊！”
　　自认为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从容又得体，既显示了我这几百年一来的文学语言天赋，又不会叫这小娃娃因为害我摔了这么个跟斗心里不好受落着个什么心理阴影。
　　“哇，好好吃啊！还有这个、那个！”小娃娃举着筷子对一桌的佳肴应接不暇。突然好像又想起什么，终于在百忙之中抬起头朝我眨眨眼笑笑，然后继续奋斗在那些大盘小碟只中。
　　什么嘛，这小家伙根本就没听我说的话嘛！害的我还那么用心良苦地措辞！
　　大妖不计小孩过，算啦算啦。我翻了翻白眼。深呼吸，我尽量平息自己的一口怨气。
　　不过，看着小娃娃大口朵颐的吃相，还有那砸吧着小嘴巴的馋嘴而机灵的神情，那种心满意足，比自己得了个什么稀世珍宝还要快乐的心情又那么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好像当年我那么自然地在茫茫人烟中一眼看到他，好像曾经我那么自然地穿过人海轻轻地走进他，又那么自然地递过我第一次买到却连一口都没吃过的包子。
　　呵呵，小乖乖，若是喜欢就多吃点吧，若是高兴那姐姐就天天这样买给你吃！我呆呆地望着桌子对面的他，露出傻傻的笑。
　　奇怪？！中邪啦我！瞧我刚刚这脑残的思维里想了些什么啊！
　　糟糕，难不成我天生对这种长相的小娃娃没有抵抗力？！难道、难道我其实一直以来都在不做声不作气地滋长着为世人所不齿的特殊性恋童癖的情结？！！
　　“你不吃了么？”我在这边愁心四溢，他却在那里气定神闲。
　　我又是一记白眼。拿起刚刚摔倒前掉在桌上的竹筷，夹了一块最大的五花肉恨恨地放进嘴里。
　　他轻轻的发笑。明明是个小娃娃，唇边的弧度已经明显有了颠倒众生的风情了。
　　清风徐过，竟然带着似乎是江南湖畔才有的清甜荷香。而那田田的荷叶在盈盈的碧水间微微摇动，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雅致魅惑，像极了他此刻的这计笑容。
　　“我叫景砚，你叫什么？”他捏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杯子，忽然抬头问我。
　　兀自沉浸在这浅浅的笑容里还没回神，我冲口而出道：“啥？”
　　“我叫景砚，流景的景，砚墨的砚。你呢？”说罢，他啜了一口杯里泛着琥珀光泽的液体。
　　“虞青，就是那个虞什么的虞，那个什么青的青……喂，你别——”我想告诉他他手中握着得是这家小店最有名的“醉生梦死”，当地远近驰名金招牌就这玩意了，可他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种号称“一杯倒”的液体一饮而尽。
　　“青青？青青——”单单只选了一个青字重叠反复着来读，尾音长了半拍，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悱恻。他就坐在我的对面，简简单单的两个音节从唇齿舌间轻轻绕出，风稍稍一吹进了我的耳朵，顿时惹得我耳根阵阵发烫。
　　其实听得真真切切，却又一阵恍惚，似乎是隔着大片浓密且深沉的雾气，从那田田碧荷之尽头传来的袅袅余音。他抬起眼眸，清澈的眼睛中满是醉酒的迷蒙，然后朝我甜甜地笑：“这名字真好听！”
　　青青二字，的确是第一回有人这样唤我。莫说是眼前的小娃娃啦，就连我最亲的姑姑也从未这样过的。如此算来，这小家伙到是得了个天大的便宜！论起辈分，我这大他千余年的妖精，要当他祖先都绰绰有余了。
　　我再翻一翻白眼，打算纠正小娃娃错误的等级辈分观。
　　咦，人呢？我站起身来，左瞧瞧，，右看看，找不到小家伙的影。
　　我思忖着这小娃娃什么时候学了凌波微步或是乾坤大挪移，说不见就不见，简直比我这千年老妖还牛逼！
　　忽然听到桌子底下传出窸窣声。掀起桌布一看，只见一人斜斜地歪在地上，手里还恋恋不舍地捏着那只酒杯。见了我，苹果般红润的小脸上绽开笑颜，两只浅浅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又迷迷糊糊地闭了眼，手一伸，半醉半醒地说着：“青青，你在找我么？”
　　言罢，竟醉得不醒人事。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七月的夏水汤汤已然平静，一弯淡然如水的月亮取代了原本赤辣辣的火日。木珠制的帘子微微晃动，一丝凉风趁着夜色悄悄吹进屋里。窗外篱笆旁，满架的粉红蔷薇在轻风下格外妖艳生动，惹得整个院子充满了沁人心脾的芳香。
　　酒家二楼便是客房，虽然简陋，但也算干净整洁。我让小娃娃靠在床褥上，又向店小二要了杯浓茶，就着一颗醒酒丸将浓茶一点点灌给他喝下了。再扶他躺下，还是觉得不放心，就一直守在床边上。
　　小家伙睡得很沉，睡相到不难看。我疑心是不是富贵人家的小孩都这样，连睡觉都保持着一股天生优雅的气质。只是他额间的眉头紧紧皱着，嘴里咕哝着断断续续的词语，旁人却听的不大清晰。
　　难道做恶梦了不成？白白嫩嫩带点煎熬的样子，真叫人不得不心疼啊，说错啦，是连妖都会疼到心尖尖上去。
　　抬起手凑近他，想抚平下小娃娃的眉头，我却在凑近他的一瞬间清清楚楚地辨别出了他一直在絮语的那些个词语。他说的是：青青……青青……嘿！这小子忒没人性了吧！白吃白喝我的就不和他计较了，居然做起噩梦还拉着我去跑龙套！我有点忿忿。
　　不过忿忿是忿忿，我也不能一口把他吞进鱼肚子力去啊。说到底，我终归是一条有着充分人文主义精神和强烈社会道德感的鱼！
　　我只能恶狠狠地吞一口闷气。再仔细瞧瞧他，眼前的小娃娃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现强烈偏差，那么他真是和好几百年前我初到人间遇到的那个小人儿一模一样了。
　　难道他是当年那个小屁孩儿的后代？在我运用了本妖精非凡的侦探头脑及一系列严谨细致的逻辑推理之后，这样的猜测冒了出来。
　　这么一想不禁泪眶尽湿，只道人事匆匆，沧海桑田。意识到自己见证了凡间数代人的成长，我再次深刻体会到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以及肩上所承担的历史责任！
　　七月的夜晚，清冷如月，微风习习。小娃娃额前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拂过他清秀俊逸的眉，然后掠过他紧闭的眼，最后不安分地落在他的鼻梁上。打量着他正起劲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缕头发碍眼。终于忍不住了，探过手去，把它轻轻拨开。
　　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额头，那额间滚烫的温度使我惊得吓了一大跳，蓦地收回手，心道不好！看来这烈酒的确不适合儿童饮用的！我以为他只是因醉酒稍稍昏了过去，想着睡一睡就过去了，却没想到这小娃娃还因此发了高烧。又想到我与他祖先还有那么一份交情，如今又让我碰着他的小小辈，禁不住唏嘘一番，实在是我照看不周的罪过啊！
　　我赶忙用客房里的擦巾沾了冷水将小娃娃的手心脚心搓了个遍，再换另一条浸上冷水放在小娃娃的额间，等过一会儿温度便可降下来。可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也许是第一回照看生病的凡人，只怕他身子太弱闹出大病，想一想又灌了些真气给他。
　　你别说，还真管用！小家伙隔了一会儿便醒过来啦，尽管还惺忪着睡眼，但那精神可是备儿好滴！
　　我在一边琢磨着，以后我也不用在凡间为钱发愁啦（虽然身为妖精的我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变出一屋子的钱，但这种违反市场经济守恒定律的缺德事儿我可不干），直接开一间医馆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开门接客得啦！就拿一天三个病人算好啦，一人二两银子，每天就可赚六两，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六一百八十两，一年就是……我一边捏着手指心里打着算盘，一边眯着眼睛嘿嘿地傻笑，眼角还闪过一个奸商应有的阴险狡诈之光。
　　小景砚诧异地望着处于冥想状态的本妖精，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小小的嘴巴微张着。他全身上下裹着床铺上唯一的那条被子，死死地窝在床的内角，像是在看我们池塘隔壁村的翠花，那样子是又惊又怕。此时他的内心一定极度挣扎，到底是上前制止我这个想钱想得发了疯却施舍过饭菜给他的善良大姐姐，还是拔腿就跑逃离这个精神分裂到随时有可能笑晕过去的重症者？To be or not to be, is a question!
　　犹豫再三，他屏住呼吸缓缓地移到我面前，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拨开我的刘海放到我的额头上，说道：“青青，你脑袋发烧了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像是神游太虚终于回到了现实。停住傻笑，挥挥袖子甩开他的手，怒吼：“去去去！你才烧着了呢！”为了扳回面子，又加了句叹息“哎呦呦！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
　　他撇撇嘴，笑道：“既然没事，那我也就不担心啦。青青不如带我去买些吃的吧,刚刚因为你的折腾肚子饿了大半！”
　　这话怎么听怎么叫人心里头别扭，直接导致我今天再次从凳子上直直摔下和地板来了个亲密零距离接触。
　　我好不生气地翻了一记白眼，我觉得我今天要是再翻一个白眼我眼球就可以翻飞了。
　　景砚却在一旁用特崇拜的语气道：“青青，我觉得你翻白眼特别可爱，我就翻不出你这种味道出来。再翻一下试试，我好学习学习。”
　　我突然有种他才是个妖精，而且还是个道行比我高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老妖精。我探头过去恶狠狠地瞪他。他却朝我笑得特别纯粹，单纯无辜得跟个孩子似的。而他本身就是个孩子。我于是一下子变没了底气，好像真是自己的不是一般。
　　他于是接着央求道，“咱们就一起出去逛逛嘛，去吧去吧。我以前听说晚上的集市特别好看，我就想着我要是能看上一眼也就知足了。我家中却管教得甚是严厉，不大准我出来的。今儿我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能出来，别提有多高兴了。你陪我去街上走一走，就算日后我被关在家中，偶尔想起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那也给我枯燥的生活增了几分乐趣啊。”
　　我叹了口气，心想富贵人家就是乏味，虽是钟鸣鼎食，但整日里忙着舞文弄墨的，只是苦了这小娃娃。又想到我和他的祖先还有一些交情，如此算来我也就是他半个长辈了。
　　我沉吟一会，说：“好罢，我带你上街走一走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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