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梦随君万里

　　两岸翠峰如簇，一弯澄江似练，绕过山脚白墙黑瓦的小镇，江上摇曳着乌篷船，划开碧绿的水波，点点浮萍随着波涛起起伏伏。
　　端木蓉走在江岸的青石板道上，穿过错落的瓦房和一簇簇斜矗的酒旗悬幡，不由想起那天，自己也是这般背着竹篓与他不期而遇。那天的自己一心琢磨着师父开出的方子，不觉中误了归期，直到星月初升才急匆匆地往医馆赶去。
　　“端木先生。”他用击玉般的声音唤她。端木蓉急急地顿住步子，讶异地抬首看去，他仍然尊重着小镇的传统，穿着并不常穿的棉布长衫，在皎皎月色之中微微朝她颔首，并唤她“端木先生”——不但记得她，还敬她是独当一面的郎中。端木蓉的心中涌起欣喜与自豪，许久才意识到她就这般在街上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男子看，慌忙低下头，唤道：“盖先生。” 呼吸仍急促着，白皙的脸上因奔跑带着一抹红晕。
　　那日向晚时分曾下过一层薄雨，为炎炎的夏日带来一丝沁凉。残月挂上疏桐，映在积了水的青石板道上。两人肩并肩走过，仿佛踩过星河踏着月色一般。
　　端木蓉从来都觉得他会注意到自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姑娘，不像阿雪那样长袖善舞，也不像荆夫人那样美艳动人，虽然也曾上过西学，并且是少见的女郎中，却总是穿着最朴素最传统的袄裙，梳着最普通的发髻，布衣荆钗，清淡如菊，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或许就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吧。
　　“蓉姑娘今日回来的早啊。”镇民们热情的招呼唤回了她的思绪——他们都是她的家人。
　　酒旗下，木匠铺鹤发童颜的班大师吸吸鼻子，笑嘻嘻地同与他对饮的铁匠铺徐夫子说道：“待会儿咱们又有桂花味的点心吃了。”随即转向端木蓉，“蓉姑娘，替我同荆家娘子说一声，老班头已经给她备好了最精巧的花灯，等天明那小子从学堂回来，叫他来取便是。”
　　端木蓉点头应下，心中却默默叹息，知道这是班大师对已故的荆轲和被留下的荆夫人的一片心意。
　　天明满月之后不久，荆轲便同盖聂一起离开了镇子。转年的清明，朝雨浥起轻尘，盖聂独自一人走进了镇口的石坊门。她仍记得那日濛濛的细雨中，站在荆家门前的他沉郁的双眼，手举了许久却敲不下去。自那日起，他们再也见不到荆轲大哥爽朗的笑容，听不到他义愤填膺地谈论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镇上的老人们终于不再成天数落着他的离经叛道、“奇装异服”，以及早年间带着一帮孩子兵闯祸胡闹的“丰功伟绩”，反而常常念叨起他帮东家的婆婆打水、西家的奶奶修瓦的善举。
　　荆家的灵堂之上，盖聂是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人，可她却知道他的难过不比任何一人少。
　　荆轲走的前一天晚上，端木蓉坐在院中捣药。平常人家院小墙薄，她无意中听到了隔壁的对谈。
　　荆轲很少有那般认真严肃的语气：“独子又怎样？我已经想清楚了，你不用再劝。”
　　“可你还有妻儿。”盖聂的语气中充满着不赞同，“你同我不一样。”
　　荆轲沉默了许久，忽而一笑，换了嬉皮笑脸的无赖语气：“大爷我就是铁了心。怎么？又要揍我不成？”
　　此后一阵沉默，她仿佛可以看到他眉头深锁的样子。只听荆轲又道：“你那日如果足够狠心，打断我一条腿，我或许真会就此回到墨家镇，过上平静的小日子。可现在……一个看过你我之所见的人，怎么还能恬淡了此一生？这一点，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明白吗？”语毕，又是片刻沉默，随即响起倒酒的声音，荆轲笑道：“好啦，别这么杞人忧天，又不是一定回不来。再说就算我有个万一，天明还有你这个干爹关照呢！我才不担心。要是哪天你有了妻儿，我肯定拍拍胸脯，‘放心大胆去抛头颅洒热血吧，有兄弟我呢！’”这种犯忌讳的话也就荆轲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来，可却是再诚挚实在不过。
　　于是转天，他们一同离开了镇子；转年，荆家祖祖辈辈埋骨的山头上又添衣冠新冢，年轻的荆夫人成了未亡人。
　　后来，他每隔数月都会来镇上住上几天，尽力帮衬着荆家母子。可是荆夫人却比他们所有人想象中坚强，虽然乍闻悲讯哭晕过几次，又大病了一场，但自那以后，便一肩挑起家事，侍奉公婆，教导儿子，脸上再没了哀色。可对于盖聂的帮助，她却从不曾推却，对此，她的说法是：“我要是不要他的钱，万一他再也不来了，某人定会犯上相思病。咱们镇上就一个郎中，少了她，哪天天明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可怎么办？我都想好了，这笔钱呢我替他存着，哪天他娶亲，给她媳妇做添箱。”
　　仅仅只是想起，端木蓉也会觉得脸上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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