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启源

　　那天午后，有些炙热。
　　旧型火车停在无人的车站，没人上车，更没人下车。车长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往后面的车厢望，没多久把头收进去，拉了拉车笛，继续往北方行驶。
　　咕隆咕隆的声响，辗在铁轨上，余震蔓延在整条南北铁路，把这份萧索带往北方下一个市镇。

　　海岸线的公路驶过一辆小型的桥车。
　　女士开着车，把车窗摇下来，这时身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拿起接听：“喂？噢，搬家公司吗？你们到啦？那麻烦你们先把行李和箱子搬进屋内吧，我们这边也差不多快到了……”
　　后车座堆着几包袋子，都是一些来不及打包好的行李，于是临时装进了袋子，扔到后座。
　　一位四肢修长的男孩慵懒地躺在狭窄的后座上，挤在这些袋子间，带着耳机听着歌。午后的阳光刺入车窗，前面摇下来的窗子吹进来一股股清凉的海风，他张开了眼睛，明亮的眸子随着浓密的睫毛裂开了缝隙，露在那张皭白的脸蛋之中。
　　他打开手机屏幕，把音乐关掉，爬起身子，看着窗外一整片的海景。
　　轻轻叹了一句：“终于到了。”

　　田泽市的早晨经常飘着薄薄的雾。
　　海边吹来的寒气全在山岗被堵住，弥漫着一股凉意。
　　窗外雨树枝上几只麻雀正憩息着，边用嘴喙擦在自己脚边搔痒，边发出吱吱叫声。鹿小涵隔着房间窗户的玻璃没法听见。她躺在床上，只从被里露出半颗头来，眼睁睁地望着逐渐被窗外曙光点亮起来的天花板，像一张白子一样，盖在她的上方。
　　昨天一整夜她都没睡好，连续几次从梦中惊醒过来，但她仍然想回到那个梦里去。
　　虽然那个梦惊恐万分，但它也是个很温柔的梦。
　　这是鹿小涵第一次一睁开眼整个人就很清醒，平时她都会花上将近半小时来启动自己脑袋，让它运作起来。
　　现在她躺在床上，脑袋确是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她悄悄把手指伸出被子的上端，慢慢把它从脸蛋拉下去，然后一手压在胸口上，她感觉自己的小心脏一整夜都在怦怦乱跳。
　　余波未平的思绪里满满的都是三个字——夏以堔。
　　她甚至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就联想起夏以堔那张像白纸一样的脸，也始终没弄清楚昨天夏以堔对她说的那些话。
　　鹿小涵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都在想夏以堔昨天的那段话，并在脑子里翻开了早十几年前的记忆，但她从来都不记得自己听过夏以堔这个名字。

　　走在校园里的操场上，视线忽然暗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是博司其，他一个人站在操场中央，是在等鹿小涵。他眼里带着少许的柔光，汩汩透出对鹿小涵的关心。昨天在堤岸上，博司其发现鹿小涵的时候，她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整个人趴坐在人行道，博司其警戒地观察了周围，并没发现男孩的踪影，才稍微吐了一口气。
　　“你没事了吧？”博司其问。
　　“嗯嗯”鹿小涵微微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告诉博司其昨天遇见了梦里路预言中的男孩，也没说起他的名字叫夏以堔。她记得自己昨天是以太累而坐下来休息的理由瞒过了博司其的。而博司其丝毫没怀疑过她编造出来的这个理由。
　　这让她很庆幸只有自己有心电感应这种能力。
　　“走吧，快上课了。”博司其提起左肩的背包吊带，就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鹿小涵走在博司其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跟昨天夏以堔的身影比起来，夏以堔略比他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两人身上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渐盛的阳光通过窗子照入教室，准确地打在鹿小涵的身上。
　　第一堂课是地理，鹿小涵一向都对地理没什么兴趣，她一手撑着下巴消魂地注视着黑板，心不在焉地又想起昨天在堤岸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件事令她很在意，就是她昨日起变得不受控制的强大能力，她察觉自己并不是随时都可以直接读取别人的思绪，而且对象也不受控制，能力一旦成功使起来任何一个人的思绪都有可能被侵入。所以比起说是进步，这种现象更像是能力的暴走。

　　就像现在在教室里，她清清楚楚听见好几位同学的心声，还有一部分的就完全连接不上。她摇动着小腿，边慢慢细读着这些心声，她发现原来他们都跟她一样不太喜欢地理这一科。这些心声里头还参杂着一点的背景噪音，在嗡嗡作响，鹿小涵很仔细地听，才听出这把声音来是在叫她：“鹿小涵，鹿小涵，鹿小涵……”
　　她还没来得及观察出是哪一位同学叫她，这把声音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才发现是从前方传来的，站在小讲台的地理老师叫了她最后一声：“鹿小涵。”
　　鹿小涵才忙乱地站起身来：“是！”
　　老师把手上的教科书放下，稍微调整了那副老花眼镜，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上课专心一点。”
　　她红着脸低下头来，班上的同学们的各种嘲笑声开始小声地传来，她稍微抬头看了座位在教室中央的博司其。他正举起本册朝向她，页上写着：“你没事吧？”
　　鹿小涵也翻开一本簿子，握起笔杆写下东西，再朝他举起，简短地告诉他：“我没事，哈哈。”

　　今天下课，思恩没去找小黑，何洁洁没到图书馆去念书，梦里路也把作业做完了，博司其也没到球场上去打球。
　　这六人聚在学校外街道的咖啡厅里。
　　“所以你真的没见到那个男的？”思嘉惊讶地问。
　　鹿小涵硬着头皮撒起慌来：“没有啊……他不是应该出现在码头的吗？你们没见到他呀？”
　　思恩：“没有呀……”然后把头转向梦里路问：“你的预言没问题吧？？”
　　梦里路提高声量：“我的预言很准的！当然没问题！”她的能力受到质疑，这让她很生气。你可以说她不聪明，作业写不好，但就是绝对不能说她的能力有问题。
　　梦里路嘟起嘴，把吸管含在口里，往杯子里的可乐吹起泡泡来。鹿小涵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抚慰着：“好啦，好啦，里路的预言最准了！”
　　梦里路没说话，但鹿小涵从她脑子里读到她的想法：“思恩乱乱说话的，真是个笨蛋！”此时她在人群中又读到另一条信息：“这件事太诡异了……要不要找叶枫哥哥商量看看？”这次是从何洁洁那里传来的，她打算去找叶枫大哥帮忙。
　　叶枫大哥是在他们之前一代的能力拥有者，也是鹿小涵的直属前辈，他就是在鹿小涵之前的心电感应者，经验自然比在场的所有人丰富。所以对于这种奇怪的现象，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
　　鹿小涵表情黯淡下来，她可不想何洁洁去找叶枫大哥问出什么来，她觉得夏以堔的事暴露得越多，就对他越是不利。鹿小涵的这股想法嘎然停住，她察觉自己已经开始为夏以堔这个人着想，甚至已经有点站在他那边。她收起在梦里路肩膀上安抚的手，摆在桌底下揉搓起来，她不确定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思嘉继续说：“博司其不是说，梦里路的预见的景象不是码头，而是沿海街道的堤岸吗？”
　　“嗯，单靠栏杆来猜测，从码头直到整条海岸线的街道都有可能是事发地点。” 博司其接着把头转向梦里路问：“你除了栏杆，还看见什么吗？”
　　梦里路脉脉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帮不上什么忙。
　　何洁洁对在场的所有人命令：“不知道地点没关系，今后我们之间至少要有一人陪在小涵身边，防止那个男孩的接近不就好了吗？”
　　六人之中最为好动的思嘉和思恩马上大声地赞成：“好呀——！”看来她们对把男孩抓起来这件事真是兴致勃勃。
　　博司其在一边没说什么，但他双眸传出的坚定眼神已经早已经表了态。
　　而鹿小涵则苦着脸，根本不知道如何向大家解释夏以堔的事。

　　后来那一整个星期，夏以堔这个人就没再出现。
　　鹿小涵回想起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她大个两三岁，应该也是个高中生。既然是高中生，那应该是转学生吧？可是她根本没在高中那里听过有什么转学生，她很在意地打听过这件事。
　　这个周末的午后，她好不容易抛开缠人的思家姐妹，一个人躺在校园外的树荫下的草地。校园里到处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各自窝在树底下用耳机听着歌，看着不知名的小说，或是三五个人一起聊着天。
　　鹿小涵傻乎乎地抬着头望着头顶上的树冠，靠那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绘出夏以堔的轮廓，那张像纸般洁白的脸蛋，锋利的嘴唇，还有透着冷光却看起来很温柔的双眸。
　　遇见了这样的男孩，鹿小涵感觉自己像在发梦一样。
　　或许那一天鹿小涵真的是在发梦，她不敢断定，但这一天天累积下来的失落感，却把她无情地推进了自我猜疑的湖池。
　　鹿小涵带着胸口的闷气，一点一点睡去。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去，梦见夏以堔像幽魂般出没在树荫下，守在自己熟睡过去的身旁。阳光在叶子之间的缝隙穿透下来，形成一束一束的光线，照在他半透明的身体上，还有那张温和的笑脸。
　　他轻轻地把手放在鹿小涵的额头上，然后就像烟灰一样消散去。
　　“啊啊——”鹿小涵喊了一声，接着从草地翻起身来，她紧张地把头迅速扫过街道的每一个角落，连续寻找了几遍，没看见夏以堔，她才失落地躺回草地去。原来是在做梦。
　　她望着树叶间闪烁的一颗颗大大小小的光点，从嘴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想我是疯了……”自己连续几天下来都梦见夏以堔，她感到有些纳闷。
　　“待会该怎么开口呢……？”这时她脑子里传来一把甜美的女音：“嘿，这蛋糕给你！不不不……叶枫哥哥，又有新蛋糕了！这次是荔枝口味的！”
　　鹿小涵爬起身来，甩了甩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闭上眼皱紧眉间，然后就看见了，蹦蹦跳跳的镜头里，穿着短裙的双脚正活泼地走在沿海的街道，手上还拎着一盒的蛋糕。她知道这个人。
　　——是何洁洁，她正打算去找叶枫大哥了！
　　鹿小涵立刻冲出了树底下，往街道跑去。

　　在沿海的街道上，鹿小涵因为跑了好久，有些缺氧，脑袋变得昏沉沉。
　　她模模糊糊看见前方的一栋房子前，站着两个身影，一个跟她差不多高，另一个就高出了她好几个头。那是何洁洁和叶枫大哥。
　　鹿小涵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她们跑去，她直接扑向何洁洁喊出来：“洁洁！我有事找你！”因为呼吸得太急，洁洁的音调被她喊成了‘解婕’（姐姐）。
　　她贸然冲进了叶枫大哥的视线里，打断了何洁洁想对他说的话。
　　叶枫大哥脸上带着少许的惊喜：“欸？鹿小涵？你也来啦？”他停顿了一下， “你刚刚是在叫她解婕（姐姐）吗？”他把手指指向何洁洁，模仿她刚刚的口吻问。
　　鹿小涵没回应，只顶着发红的脸望着何洁洁，正在思考着如何在自然又不被看穿的状况下把何洁洁从叶枫大哥身边带走。
　　叶枫大哥继续纠缠桩解婕’的话题：“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种昵称呀？那你以后也叫我‘葛格’（哥哥）好了！”他脸上流露出很期待的表情。
　　鹿小涵觉得在这里再待上一秒，就越难把何洁洁带走。她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拉了何洁洁，给叶枫大哥扔下一句话：“不好意思，叶枫哥，我跟何洁洁还有事，改天再找你！”然后就扬长而去。

　　何洁洁蛋糕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鹿小涵拉着在镇上巷子走了一段路，最后忍不住了，就朝她大声问：“鹿小涵！你是怎么回事呀？？”
　　鹿小涵才松开手来，她低下头两只眼睛不断转来转去，正在努力从脑袋里挤出个可以说服何洁洁的理由。但她还是失败了，她皱起眉头，脸上一张无策的忧愁表情。
　　“鹿小涵，你听见我说话吗？”何洁洁察觉到她是单独一个人：“还有你怎么一个人呢？不是说好不管到哪里至少让我们一个人陪着你吗？”
　　好吧，是对何洁洁摊牌的时候了，鹿小涵想。
　　她抬起头朝向何洁洁：“洁洁，我有件事想对你坦白……”
　　“其实……我撒了谎。”
　　何洁洁没打断她，等她继续把话说下去。
　　鹿小涵声音有些颤抖：“其实……那天……我有遇见那个男孩……”
　　顿时何洁洁两眼放空，瞳孔被紧绷的心跳拉扯，慢慢扩大起来。她被鹿小涵的话给震惊了。鹿小涵没再继续多说什么，拉起何洁洁的手，往自己的脑门前贴上去，直接让她读取自己的记忆。
　　然后她感觉到何洁洁上一瞬间各种紧绷与错愕的的情绪，在几分钟就渐渐缓减下来，变得平静。她深呼吸了一口，还有些难以置信地对鹿小涵说：“鹿小涵，你真够牛呀……尽然把我们蒙在鼓里那么久！”
　　鹿小涵也感受到何洁洁对夏以堔不再像一开始一样，带着极重的危险意识和防备心。这让她觉得她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因为夏以堔根本就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不过刚刚她在最后跟你说了些什么呀？我听不见。”何洁洁的能力限制就是只能看见别人记忆的画面，但听不见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才随口回答：“噢……没什么啦，就叫我以后多小心……”
　　何洁洁冷蔑着她，鹿小涵以为她的谎言被识破了，谁知何洁洁却这么说：“你还真会装呀，都把我们骗了一个星期……”原来她是指鹿小涵没向他们坦白的事。
　　鹿小涵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觉得整个过程最为庆幸的是，何洁洁读取他人记忆的能力并没包括记忆当时的心情。

　　鹿小涵深深觉得自己真不应该，这次已经她为夏以堔第三次对大家说谎。她以前不是经常说谎的女孩，对何洁洁和其余的四人更是从来都不说假话。自从夏以堔出现以后，就把鹿小涵变成了爱说大话的女孩。
　　而把她变得如此令自己讨厌的那个人，在那次之后就再也没出现。
　　鹿小涵肯定自己是撞见鬼魂。所以自己的行为举止也才变得如此诡异。
　　在她这么认定的时候，刚转进的巷子前方转角，经过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彻彻底底地把她再一次推进了自己编造出来的鬼故事剧本中。然后这么一条信息闪过了她的脑海，是来自她自己脑袋的信息：“我又见鬼了！”
　　鹿小涵站在原地发愣了好几秒钟，才抬起脚来往那个身影的方向追去。她发现自己今天一整个下午都在玩追逐游戏，一直都在当猫，到处追着老鼠跑，跑得现在头发像个疯鬼般散乱，两条腿也有些脱离身体的无力感。
　　她一路追着那个身影，又回到了沿海的街道。那个身影却消失了。鹿小涵心跳的速度和自己眼睛扫过街道的速度一样紧凑，然后她从视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身影在堤岸的楼梯走下了海滩。
　　她眼睛牢牢锁定在那个从台阶慢慢下沉的身影，立刻追了下去。来到了海滩，她双脚深深刺入细软的沙地，跑起来更加的吃力。那个身影最终停在了沙滩上。她用力抬起那双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腿，往那个身影跑去。
　　她在那个身影不远的距离停下了脚步，天色刚好进入黄昏。
　　夕阳把堤岸的影子往海滩拉长，像一面巨大的黑色地毯覆盖在整个海岸线的沙滩上。那身影也似乎感觉到鹿小涵接近，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熟悉的精致脸蛋，神情带着少许的惊讶。
　　鹿小涵抬起手，轻轻地靠在那张脸上，手掌切切实实感受到皮肤受压陷下去的触感，还有一点点的体温。
　　她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
　　原来夏以堔不是鬼魂，也不是她的幻觉，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夏以堔睁着两只眼睛呆滞地望着鹿小涵，有些被她的举止吓到。
　　鹿小涵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贴在夏以堔的脸上，才立刻把手抽开，那一刻眼睛里快溢出的眼泪差点就这么滑下来。她稍微把头抬起来，把眼泪咽下去，然后在夏以堔面前沉默不语。
　　夏以堔幽深的视线落在鹿小涵沉默的脸上，他没说话了一会儿，才开口：“鹿小涵，我知道我忽然出现把你吓到了……”他低沉而清脆的声音仿佛带着魔法，把鹿小涵混淆的思绪召唤回来。
　　鹿小涵眼睛像被吸住一样，没办法从夏以堔脸上拿开，听着他继续说：“……但你别害怕，我不是幽魂，我也不是坏人……或许你一时没办法想起我是谁，但你一定要记住一点，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不会害你。”
　　她深深注视着夏以堔的脸，在堤岸的阴影底下依然如白纸般微微地亮着，他脸上看上去多了一份温和的笑容，正是这个笑容把鹿小涵心里的所有怀疑和不安，干净利落地一扫而去。
　　她鼓起勇气开口问：“你不是高中生吗？怎么没去上学？”
　　夏以堔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我搬过来的时候太匆忙，还没来得及办好转学手续，刚刚才办好……”他觉得有些奇怪就问：“怎么？你很在意这个嘛？”
　　鹿小涵红着脸低下头去，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尽然对一个才只有一面之缘的男生问出这种问题。她不敢正视夏以堔的眼睛，她想现在夏以堔一定觉得她很鸡婆。
　　下一分钟，从夏以堔口里说出的话却远远比她想象的还有令她不知所措。他抬起浓密的眉毛，浅浅地问了一句：“你不是在想我吧？”
　　鹿小涵觉得自己的血液像涨潮般受到了月球的地心引力，全冲上脑袋去，整颗头立刻发烧冒气起来，她脸红耳赤地极力反驳：“不……不是！才不是！”
　　这回夏以堔脸上的笑容倾斜了一边，坏坏地笑着，没一会儿，他收起脸上的坏笑，对鹿小涵用含糊的语气说：“知道啦，不是——”
　　鹿小涵没再继续解释什么，因为她觉得这样子已经够丢人了，而且对于不善言辞的她，在继续说下去肯定越说越偏离本意。她低下头不吭声，望着脚下的沙迹，脸颊上依然存留着微微的温热。
　　涨潮时期的海水逐渐爬上岸来，在昏暗的阴影里，渗透进她鞋子底部陷下去的砂石。鹿小涵对这一幕一点也不感到陌生，这个情景曾经浮现在她脑海里，但却没她想象的惊怵，反而有些轻柔的悸动。
　　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短暂的黄昏变得格外漫长，被定格的画面永远停留在诗句的某个段落。

　　我在你胸口留下思念
　　被黑暗潮水肆意吞噬

　　星期一的早晨，田泽市一过了8点就平静下来。
　　凌晨6点，第一趟火车开过西域的火车站，拉出了第一把响亮的笛声。
　　接着在7点，镇里传来一辆辆开始发动的汽车引擎声，还有沿着海岸线行驶的巴士声，大人们都在这个时候出了门，到邻镇去上班。
　　再迟一些，大概是7点半左右，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嘎嘎声就随着雨树晨开的花香，开始弥漫于整个市镇。这个时间，镇上所有的年轻人和小孩都在上学去了。
　　所以过了8点，市镇就会回到一片死寂。
　　然而今天这个原本阒无人声的市镇，在某一条巷子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鹿小涵吸着一大口一大口的空气，背着书包，左肩吊着水罐吊带，右臂夹着文件夹，边挥动着酸疼的双腿，急促地跑在街上。
　　她抬起手望了手腕上的小表，再深深吸了一口气，跑得更加急切。
　　到达学校的时候，时间早已接近八点一刻。鹿小涵冒冒失失地冲进教室，眼睛都还没正视老师一眼，就连忙低着头道歉起来：“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对不起！对不起！”边连续用力鞠了好几个躬。
　　她紧闭着眼，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不敢直立，准备挨一顿骂。但班上现场却是出奇的安静，就连同学都没对她发出可恶的嘲笑声。鹿小涵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她经常迟到还被老师警告了好几次，她想这次老师肯定是气疯了。
　　她战战兢兢地睁开一只眼睛，稍微瞄了石灰地上的状况，视线沿着墙角找到了老师的小讲台旁……奇怪了……怎么是两双皮鞋？
　　鹿小涵诧然抬起头来，看到的是——这堂课的数学老师，他在教室里是理所当然的。
　　另外，班主任也在……
　　田泽市的男老师们个个都蛮大个头的，可能是在小镇生长的关系，个个男丁都是壮汉，虽然都有些年长，但依然威严无比。鹿小涵当场吓傻了，下颚垂吊下来久久没法合上。
　　在这一切惊心动魄，脑子内一片鸡飞狗跳的瞬间，教室里一把声音把她打住：“冷静点。”
　　鹿小涵张望了四周，根本没人开嘴说话，她认为是自己幻听了，随着她的眼球在地面发现一块白色的物体，仔细一看，是一只在班主任皮鞋旁露出来四分之一的帆布鞋。
　　帆布鞋的主人从班主任身旁踏出来，他看起来有些高，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他确实算高了，但站在两位老师的身边就显得逊色。他站在教室前面对着班上同学说起话来：“各位同学早，我是刚转到三年级班的……夏以堔，以后请多多指教。”
　　这把磁性的嗓门连同那张白纸般的脸蛋，尖锐地穿透进鹿小涵的视觉和听觉感官，直达神情末梢。
　　“啊——”她叫了一声，拎在手中的水罐和文件夹，叮呤当啷落了一地。
　　讲台旁的两位老先生板眼盯了她一下，接着数学老师挥起手，让她回到座位去，没骂起她迟到的事。
　　鹿小涵才惊惊慌慌从地上拾起物件，马上就走向她的位子。从教室前方直到她的位子，那短短的距离，鹿小涵没回头看，但一直在凭记忆回想起刚刚那瞬间，反复地确认自己不是看错，也没听错。在第四步的距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是夏以堔没错。他居然真的来了，而且还跟自己同班。
　　鹿小涵才在心里恍然道：“原来他不是高中生！”
　　此刻，她经过的班上的几位女同学，她刚刚都没注意到这些人沸腾的情绪都涨满了胸口，溢出来的一地粉红花瓣几乎都把教室的每一寸空位填满。
　　她走到教室中央，那些粉红花瓣瞬间被烧得精光，一股烧得熊烈的火焰翻涌而来，热气朝她脸上打过，快把她烤焦。
　　这把烈火来自博司其，他正杀气腾腾地盯着教室前方的夏以堔。
　　看来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此刻整间教室的气氛，仿佛教室里的两大季节——百花齐放的春天，和热辣辣的盛夏。
　　她来到了自己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继续绞尽脑汁思考着。直到她忽然惊觉有好多股愤恨的念头朝她传来，她才抬起头，一看，教室里前排的女生们正冷眼朝向她，然后在前面一些，就是那个高瘦的身影，他正伸着修长的食指指着她。
　　鹿小涵傻乎乎地指着自己，向他投出疑问的眼光。
　　夏以堔收起手指，转过头去再次对老师申明：“我就坐那里。”刚刚老师是在问他想坐哪里，谁知他想都没想就指着鹿小涵身旁的空位。
　　没等老师的回应，夏以堔就直接朝鹿小涵的方向走了过去。他昂首跨步地穿过那些少女的嫉恨眼光，挤进她呆滞的视框里。他经过博司其的位子那一刻，博司其伸出了手，想一把抓住他，不让他靠近鹿小涵。
　　而夏以堔却在那时候抬起了手整理着背包的吊带，刚巧就躲过了博司其。
　　这一幕鹿小涵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巧合。
　　夏以堔来到了鹿小涵身边，轻松地绕过她，拉开旁边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鹿小涵的位子偏外，夏以堔的位子偏内靠窗边，他一坐下来，就立刻把一半的阳光遮去，在鹿小涵身上投下一大片的阴影。
　　后来班主任没事离开了教室，老师也开始打开教科书，让前面议论纷纷的同学安静下来专心上课。博司其虽然很是在意，却也只能转过身去面对黑板上课，但他时而不时都会回过头来，盯着夏以堔的一举一动。
　　班上又变得安静下来，整间教室里就只有老师沙哑的教课声。鹿小涵心里却一点也不安静，她还听得见那些连绵不断的各种不满的怨声，她望了前方的女同学，她们个个却是一脸专心地在听课，这让她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表里不一”。
　　她努力压制着开始暴走的能力，把重点放回身边的夏以堔，这个人真的越来越搞不懂，他像一片大雾，即使用上了心电感应依然完全捉不透这个人。她稍微斜眼睨视着这片大雾，他那张脸在窗子照进来的阳光底下，光灿灿地闪耀着。鹿小涵心想夏以堔肯定是个城市男孩，所以才会有如此皭白的肌肤。
　　这时他透着光泽的睫毛微微眨动了一下，明亮的双眼和鹿小涵对上了焦。鹿小涵发现自己偷窥人家被逮个正着，立刻把眼球翻了回去望着前方，假装听课。
　　夏以堔一手靠在下巴上，朝她含糊地微笑，小声说：“喂，鹿小涵，我们接下来的一年都会这样坐在一块，你确定要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吗？”
　　被他这么一说，鹿小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哪有看你？你自己多心了吧？”然后把红润润的脸别向一旁去，双手也一起把椅子和桌上的书本从夏以堔的座位挪开，身子坐向外侧。
　　夏以堔看着她这举动，忍不住再次发笑起来，笑容看起来更加的灿烂，像刀锋般纤薄的嘴唇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点点的整洁牙齿，在阳光底下看得人眼睛发亮。
　　结果那一整堂课，鹿小涵都别着脸，头发也撩向一边把脸遮住。而夏以堔则斜着头保持着那股含糊的笑容，一直注视着她。
　　好不容易，鹿小涵终于挨到铃声响起。
　　老师一走出教室，博司其就站起身来，走向用课本把头埋起来的鹿小涵，问：“你干嘛？”
　　鹿小涵头藏在课本下没说话，举起一只手指向身边的夏以堔。博司其没什么反应，继续问：“我说你到底在干吗？”
　　鹿小涵才把头抬起来，视线落下窗边那个空荡的位子，她转过头来问博司其：“夏以堔人呢？”一时忘了博司其对这个人非常有意见。
　　博司其像是吃了炸药似的回应：“鬼知道呀？老师一离开教室，他就不见了。”他顿了顿，才再问：“他刚刚没对你怎样吧？”
　　鹿小涵挑动了眼睛：“欸……没有！没有！”她随之瞟了博司其一眼，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在这之前见过夏以堔。她想了想后摇起头来叹着气，比起说明这件事，她现在更应该早点消除博司其对夏以堔的误解。
　　下一堂课很快就开始了，老师进了班，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原位。这时夏以堔才慢条斯理地从走廊上重返教室。这次他从后门进入教室，显然是不想经过坐在中央的博司其。他这么进来，课堂的老师也没说上他一句，视而无见地继续教课。
　　他安静地在座位坐了下来，鹿小涵瞪大两眼盯了他问：“你刚刚上哪儿去啦？课都开始了才回来，你还真敢呀你！”
　　夏以堔翘起前椅脚，脸朝向她自若地回：“上厕所——”
　　鹿小涵又再一次因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尴尬地别过头去，继续上课。

　　一到课修时间，初三教室外就开始堆满了一大群的人，多数都是初中的小女生们，她们一个个像动物园围观般围在教室窗子和门口。而把这些人吸引过来的，可是非常稀有的生物，他的存在如同濒危物种一样。
　　这种生物的学名鹿小涵今天才知道，是一种名叫“夏以堔”的生物。
　　鹿小涵早在这些女孩围过来教室前就离开了座位，要不然她又得招到无数的冷眼寒光。她挨肩擦背地挤出了教室门口，就看见走廊另一端跑来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她磕磕撞撞地来到了鹿小涵身边。
　　“他出现了！”梦里路一手拉在鹿小涵的裙摆上，表情惊慌无比。
　　鹿小涵瞥见她膝盖上的两块淤青，还有些擦破皮的痕迹，肯定是她刚刚跑过来的时候又不知又在哪儿摔跤了。
　　她蹲下身子来，轻轻触碰在梦里路淤青的部位问：“会疼吗？”
　　梦里路摇了摇头，比起伤口她现在更加担心鹿小涵。
　　鹿小涵看她挤眉强忍的模样，却还在担心自己，心疼地牵起了她的小手：“走吧，我带你去保健室擦药。”
　　她俩没走多远的距离，后方的人群就传来一阵小型骚动。鹿小涵回头一望，是夏以堔走出了教室，人群也马上散开来，空出一条道让他穿行。
　　梦里路一见他就立刻大叫了出来：“恶魔——！”
　　顿时夏以堔表情明显暗了下来……他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她们走过去，脸上的表情格外严肃。
　　梦里路吓得马上躲进鹿小涵的身后，双手紧紧抓在她制服上，从她腰间露出一只眼睛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夏以堔。鹿小涵似乎也被梦里路惊怵的情绪影响，搞得自己也紧张起来，于是冲夏以堔喊：“你……你想干嘛？”
　　夏以堔没说话，举起了右手伸向她们。
　　鹿小涵立刻把梦里路往身后藏得更深，紧紧抱着她，害怕夏以堔对她干出什么事，或者说，害怕夏以堔会对她们俩干出什么事来。
　　鹿小涵的视线里，夏以堔的手经过她伸向自己身后的梦里路，她心想夏以堔该不会是想揍梦里路吧？还是像灭口？恶魔终于露出原形了！一大堆猜测在鹿小涵脑门子里翻腾起来。
　　夏以堔的手安静地贴在梦里路的头上，然后擦了擦她的头发说：“你才是小恶魔咧，怎么可这么不礼貌？”
　　梦里路感受到头顶上温柔的抚摸，才慢慢睁开紧闭眼睛来，看见的是弯下腰来的夏以堔还有他那张亲切的笑容。梦里路顿时变得冷静下来，静静与夏以堔对视，像在察言观色着这个人。
　　夏以堔收起手：“以后叫我哥哥，不准再叫我恶魔哦。”随之就翩然而去。
　　鹿小涵感觉梦里路抓在她制服的手逐渐松下来，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她也察觉到夏以堔这人好像变得比较爱笑了，笑容比在堤岸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屡见，而他那张笑容似乎有种魔力，总能让人紧绷的情绪瞬间平静下来。

　　夏以堔离开后，围在教室的人群才甘愿散去。
　　鹿小涵牵着梦里路的手，把她带到保健室。学校的保健室是开放式的，同学们不舒服都可以自己过来休息，偶尔才会有老师过来。
　　今天保健室没人，只有鹿小涵和梦里路两人，鹿小涵让梦里路坐在床架上，开始帮她擦药包扎擦伤处。
　　整个过程梦里路都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鹿小涵，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来才开口问：“小涵，你喜欢跟那个男生在一起吗？”
　　鹿小涵双颊立刻充血泛红，没想到梦里路一个才9岁的小女孩，竟然问出这种问题，她提高语气回应：“里路，你说什么呢！？我才刚认识他也！”
　　梦里路低下头来，神情有些苦恼：“我只是觉得有你在的时候，他不会害我们……”
　　她这么一说，鹿小涵也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对夏以堔像看见怪物般嗥叫。她抓了抓头皮，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自己明明早已知道夏以堔不是那种人，但刚刚那一瞬间却还是觉得夏以堔会伤害她们。
　　擦好药水后，她在梦里路的双膝贴上了创可贴，一脸和蔼地告诉她：“里路，其实你不用这么害怕那个哥哥的，虽然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清楚，但你相信我，他不是坏人。”
　　这时保健室的门口闪过了两个身影，鹿小涵站起身来朝门外喊道：“思思！”
　　思嘉和思恩才掉头返回来，她们气喘喘地趴在门边，思嘉咽下一口气，才指向操场的方向说：“博司其他……他跟那男孩在球场上起了争执！”不用想也知道“那个男孩”指的一定就是夏以堔。
　　鹿小涵立刻把梦里路从床架扶下来，带着她迅速赶到球场去。
　　到了那里，球场早已被人群围绕，初中生和高中生都混作一片。
　　鹿小涵好不容才挤到了最前方，她看见站在球场中央的那两人，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鹿小涵很注意地听，但声音太小声，被人群的吵杂声掩盖，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试着使用能力读取他们的思绪，但能力却在这时候偏偏选中了她身边几位正为夏以堔这转学生心花怒放的女孩，让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种从心口坌溢出来的粉红花海。
　　场中央，博司其手里握着一颗球，双眼充满着火光对夏以堔说：“比一场吧，如果你输了，你就不准再靠近鹿小涵！”
　　夏以堔沉默了一会儿，原本满不在乎的眼神有了转变：“有意思，好，我接受。”
　　博司其自信满满地对夏以堔说明：“比赛规则很简单，只要你能成功从我这里拿下一分，就……”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身边就扫过一阵急速强风，当他回过神来手上的球早已消失不见。
　　博司其用力把自己几乎僵硬的脖子转向身后，球刚好从篮筐的中心滑下来，击在地面上然后弹跳了几下，最终停了下来。
　　而篮筐底下把球从地面拾起的那个身影，正是夏以堔。

　　场上的所有人全都哑住。
　　在那一片沉默中，夏以堔走向博司其，靠在他耳边说：“抱歉，我赢了。”他把球交到博司其手中，然后就离开了球场。
　　思嘉和思恩马上跑到了场中央，鹿小涵牵着梦里路随在后头，也来到了博司其身旁。思嘉推了恍惚站在那里的博司其一把，问：“喂！你干嘛这样就让了他呀？？他这样不犯规吗？你根本还没说开始也！”
　　博司其黯然沉默着，没作任何回答。因为在场外旁人的视线里，夏以堔刚刚的进攻只是速度快了些，并没什么怪异。但博司其正面朝着夏以堔，所以他看见了。
　　现场只有鹿小涵一个人懂得他的沉默。
　　因为她也亲眼见过那一幕，夏以堔在一瞬间化成了风。

　　何洁洁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人，她刚从高中那里听见了这消息就立刻赶过来。她直接走到了博司其面前：“我有话跟你说……”然后稍微挪了挪头，让他跟上来。
　　思嘉和思恩也粘着一块走了几步，何洁洁马上反过头来，告诉思家姐妹：“我有话想跟博司其一个人说，你们别跟来。”
　　然后他们两人就倏地从球场上消失在教室的转角处。
　　满脑子鬼主意的思嘉和思恩当然不可能乖乖听话，踮起脚尖想偷偷地溜过去偷听，但立刻就被鹿小涵叫住。她俩一脸扫兴的，走到了雨树底下。
　　球场的人群早已散去了一半，留下来的一半都是男生，他们正准备在上课前再尽情打上一阵子的球。鹿小涵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她很好奇夏以堔刚来到海塬没有认识的人，自己一个人在下课会到哪儿去。可是夏以堔早已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
　　她跟梦里路两人也一起穿过稀疏散去的人潮，走到了树下。
　　“你觉得何洁洁到底跟博司其说些什么呀？搞得神秘兮兮的……”思嘉像一只被拔了毛的猫似的整个人坐立不安。
　　没等鹿小涵回答，梦里路在一旁先插了嘴：“思嘉真鸡婆，什么事都爱管！”然后向她吐了个舌头。
　　鹿小涵用手轻轻压在梦里路的头上，对她摇了摇头，叫她别那么调皮，然后对思嘉说：“洁洁不让我们听，自然有她的原因，所以……谁也不准去偷听。”她两只眼睛瞄上树干后方，正准备偷偷离开的思恩。
　　思恩察觉到自己的偷听计划又再次被拆穿，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她凑过去思嘉那里，说起了夏以堔的事儿：“不过，那个坏人看起来蛮好看的！看起来不坏呀。”
　　思嘉表明自己的看法：“你没听过吗？越是危险的动物，外表就越吸引人！”她这么一说，鹿小涵心里也有些许的同感，但没说出来。
　　当然她不是觉得夏以堔危险，她是觉得夏以堔的那张脸让他看起来危险。

　　何洁洁把博司其叫去，就去了一整个课修时间。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博司其才回到教室，他神情看起来……不好说明。鹿小涵刚刚抬起头那一刹那，还以为是夏以堔回来了，他眼里笼罩着跟夏以堔一样的朦雾，但看起来更加的迷茫，更加的消魂。
　　这下鹿小涵好奇了，何洁洁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她闭上眼，试图侵入他的脑袋看看是什么状况。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没连接上博司其的思绪，这次连接上的又是班上的女同学，她们聚在教室前不断望向教室外，正期盼着夏以堔的归来。
　　班上根本没人察觉到，夏以堔正悄悄地从鹿小涵身后走了过来，轻轻拉开椅子。这点风吹草动却让敏感的卢小涵稍微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去，夏以堔正伸着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发出“嘘”的一声，让她别说话，一副不想打草惊蛇的样子。
　　正当鹿小涵还在摸着头猜谁是那条‘蛇’之时，班上前方的女同学就叫了出来：“呀，以堔！你回来啦！”
　　她身旁的夏以堔举起一只手捂在头顶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被发现了……”
　　她们挤到了夏以堔的桌子前，一只只手递向他，手里全都是刚刚下课从街上买回来各种吃的喝的，纷纷抢着先给夏以堔。鹿小涵脸上飘起一丝讶异望着他，他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所以才让她别出声？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一大堆的疑问又再次灌入鹿小涵的脑袋里。
　　这时老师进了教室，她们才各自落下自己的东西，赶紧回到座位去，留下来一大推的食物布满在夏以堔桌上。他见状觉得不妙，赶紧把食物塞进抽屉里，还剩下来塞不进去的，他就顺手往左边的桌位推去……
　　老师走到了讲台前，火眼金睛就瞄见了那堆食物，就点名道：“鹿小涵！”
　　她完全没察觉到自己面前的‘赃货’，懵然站起身来。老师继续说：“上课时间不准吃东西……”她才惊见自己面前突然冒出来的食物，她刚想极力否认说食物不是她的时候，老师就不轻不重地给了她致命的一击：“没想到一个女孩子食量却那么的惊人……”
　　鹿小涵感觉自己被狠狠砸了一记，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班上的同学因为老师那句话轰起了一阵剧烈笑声。博司其也回望了她一眼，他眼里没了早上的那股火光，变得格外冷静。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后，才想起这些可疑的‘赃货’好像是来自旁边那位，于是转过身去，板着两只眼睛瞪着夏以堔。夏以堔当然察觉到她不友善的眼光，假装没知觉地望出去窗外一大棵一大棵的雨树，眼神卖力得像是在欣赏一副百年风景名画。
　　鹿小涵没忍住心中的那口怨气，但却也觉得好笑。一开始给人一种陌生感的夏以堔，现在居然会嫁祸给人，还会装蒜。她摇了摇头笑了，心想这样的夏以堔怎么可能是危险人物，接着就没多理他。
　　夏以堔见她没生气了，就转过头来跟她攀话：“对了，刚刚那个小女孩没事了吧？我见她的脚受伤了。”
　　鹿小涵两只眼再次转向他，没想到他挺关心梦里路的，简短地回：“噢，擦了药，没事了。”
　　夏以堔把头凑向她继续问：“她叫什么名字？”
　　“梦里路……”她两只眼可疑地挑向夏以堔：“你问这个干嘛？”
　　“噢，没什么。”他把头缩回去，就没再说话。
　　好一会儿后鹿小涵才再问：“你是不是……很在意她叫你‘恶魔’的事呀？”
　　“嗯嗯。”夏以堔没看她，只稍微点了点头。
　　“欸……怎么说呢？嗨呀，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跟她说了，她以后不会再那样叫你。”
　　“噢。”他就简单地回了一声。
　　说起这件事情，果然让她们之间气氛变得沉重下来。
　　鹿小涵想转移话题，刚想启口问他下课他一个人上哪去，耳边就回响起上一堂课那句令她尴尬的回答：“上厕所——”
　　于是她立刻把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风扇传来叽叽嘎嘎的旋转声，徐徐吹下来的风开始变得有些热。教室里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打起瞌睡来，像传染病一样蔓延传开。
　　窗外的操场是一片被傲阳烤焦的红土。
　　另一半的校园躲在雨树茂密的阴影里，安静的，纷沓的，融入田泽市代表性的蓝色上空。

　　时间接近晌午歪，校门外的街道一片人海。
　　大部分家庭父母都出镇工作去了，所以放学后可见一群群的年轻人聚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或是餐厅。校园内的树荫下坐着稀零零的同学，他们有的靠在树干上乘凉，有的以书为枕直接就在草地上平躺下来小睡片刻。等待着下午的社团活动。
　　一间间教室里留下来几位值日生，满头汗水地正忙着擦地抹窗。走廊都能听见班长高亢的命令声，口里说出的话简直如出一撤，都是些“动作快点”、“这里擦干净点”、“别给我偷懒，要不我告诉老师扣你们学分”之类令人厌恶的话。
　　放学后的图书馆永远比上课时间还来得拥挤，人潮里女生占多数。田泽市的女孩儿有一种良好的风气，各个都爱看书，虽然看的都是小说故事。何洁洁好不容易在书架旁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图书馆的建筑较古老，从19世纪英国殖民时期到现在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墙身都是那个时代采用的厚石盖成，所以不管天气暴晒，建筑内都保持着阴凉。
　　整个图书馆里，桌面上也只有何洁洁在看的书籍不是什么小说刊物，她认真地翻阅着参考书，边查着字典，边把重点记录在笔记本内。

　　在教学楼旁的雨树下，博司其独自来到车棚，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学校。
　　“博司其！”
　　他刚跨上车座，身后就传来一把声音把他叫住。鹿小涵小跑到了他面前。博司其单脚踩在脚踏上，问：“干嘛？”
　　鹿小涵吞吐了一会儿才问：“嗯……那个……刚刚何洁洁告诉了你什么呀？”虽然刚刚摆着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不让思嘉思恩去偷听，但她果然还是很在意这件事。
　　博司其瞄了她一眼，掉头过去：“既然你对我保留秘密，那我也不告诉你。”然后使劲踩在脚踏上，就离开了。
　　鹿小涵一人傻眼地望着他的背影，穿梭过一块块深浅不均衡的雨树阴影。
　　她站在原地发愣了一阵子，在想他刚刚说的秘密到底是指什么？不久后她才叫了出来：“呀——！难道何洁洁都跟他说了！？”她举起手在自己的脑门前敲了一下，自责起来。本来应该由自己说出来的那件事，现在从别人口中知道，她想博司其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她郁闷地来到了校门前，边吐着气，边走在雨树的街道上。
　　身后徐徐吹来一阵凉风，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一种男用香水，她对这香气有些印象。转过头去，果然是夏以堔，他正伸出手想要吓人。被识破以后，夏以堔收起手来，扫去脸上胡闹的笑意，走到她身边肩并肩的距离。
　　鹿小涵稍微斜抬起头，看着这位神出鬼没的男孩，感觉一开始围绕在他身上的各种陌生和神秘的薄纱，好像一层一层地揭开来，变得没那么有距离感。
　　两人也才当了一天的同桌，好像就这样不知觉却很自然地混熟了。她想了想也对，夏以堔说过自己跟他在很早以前就认识，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相处起来才一点也不觉得生分。
　　他们在那条街上走了一段路，两人都没说话。午风在街道两排的雨树之间循走，滚在他们两人若即若离的手臂之间，有些清凉，有些曛暖。头顶的枝叶飒刺刺地摩擦在彼此身上，让静谧的街道稍微有了点声响。
　　“你下午有空吗？”夏以堔终于先开了口。
　　“有啊。” 鹿小涵看了他一眼，没多考虑就回应。
　　“那你来当导游吧，我刚到这里，不熟悉环境。”
　　“你之前一次都没来过田泽市吗？”
　　“……”夏以堔摇了摇头。
　　鹿小涵停下脚步：“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不是说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一直还以为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可能太小，所以才没什么印象……你没来过这里，那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七零八落的问题和猜测从她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
　　夏以堔从背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是刚刚班上的女同学送的，他没把包装袋拆开就直接堵进鹿小涵的嘴里，让她安静下来。
　　鹿小涵立刻把棒棒糖从空中拔出来，边“噗噗”声地吐了几下，觉得没拆开包装袋的棒棒糖很恶心。
　　夏以堔笑了笑抬起头，对着头顶上方树叶碎射下来的光斑，淡淡说了一句：“不急，你很快就会想起来……”他接着把脸朝向鹿小涵：“我们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面。”
　　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看起来像一张干净得没有任何痕迹的白纸。
　　鹿小涵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然后稍加快脚步，走在他前面：“好吧，那我先带你去几个地方。”

　　一个下午，鹿小涵带着夏以堔在整个田泽市里窜来窜去。
　　他俩从出租店借来了两辆自行车，从镇中心一直兜到沿海街道，经过的每一条街道、巷子，鹿小涵都停下来告诉夏以堔哪里有好吃的，有些什么商店、便利店、书店，就连那条巷子经常有狗会追人都全不保留地告诉他。
　　最后一个地点，他们来到了码头。
　　码头位于田泽市的南部，是偏离田泽市最远的地标。再过一点就是海角的另一头，整片都是隔山的森林。再远些，那里鹿小涵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应该都是些野生地带。所以整个南部的地区都很少有人会过去，除了镇上的猎人大叔们，偶尔会到南山去打猎。
　　他们把借来的自行车靠在码头的栏杆旁，然后走向甲板去。
　　整个下午阳光猛烈地打在他们身上，鹿小涵因为忙着介绍地方，都忘了撑伞，现在整个人都黑了一个色调。她很介意地瞥了夏以堔一眼，心里直接怄气起来，眉头锁成一团，心想这个男生怎么可以白成这样？跟她一起晒了一整个下午的太阳，他那身净白的肤色竟然才暗了这么一点，真的就这么一点，就像是一小滴的黑墨落在一张纸上，浅浅淡化开来若隐若现的暗色。

　　太阳逐渐温柔下来，在袅袅云絮之间拉出红色的光线，把海面染得血红。
　　夏以堔在甲板上停下来，因为走得很靠近，鹿小涵直接撞了上去，鼻子重重敲在他的肩胛骨上。她立刻捂住鼻子喊痛，捏了捏，确定鼻梁没有歪掉，才对夏以堔大骂：“你干嘛没事忽然停下来呀？？”
　　他转过身来，不轻不重地说：“鹿小涵，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好骗……”
　　“骗什么骗呀？”她语气有些气愤，没察觉到周围变得深沉下来的气氛。
　　夏以堔没说什么，绕到她身后，然后把她一点一点逼向甲板边缘。
　　鹿小涵一手挡在他胸膛上，不断往后退，走了好几步，腰间就碰到了栏杆。夏以堔也停下脚步，两只手压在栏杆上，把鹿小涵扣在自己跟栏杆之间，他高大的影子覆盖在鹿小涵身上，让她的视线暗了下来。
　　鹿小涵无路可退慌张了起来：“夏以堔……你……你干嘛？”
　　他背着光站在夕阳的布景里，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没想到你竟然对一个刚认识的人如此信任，还跟我一起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你这猎物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夕阳继续下沉在山岗间，时间像无形的黑暗触手，从海平线蠕动爬上天幕，把一整面昏黄拉向黑糊糊的海面。
　　鹿小涵两只眼睛瞬间被掏空，失了魂看着夏以堔，他背着暗淡的夕阳光线，那幢黑色的剪影，头顶上微乱岔开来的发丝看起来像断了一边的菱角。
　　是恶魔的菱角。

　　她整个人完全哑住，令人发毛的恐惧缠绕在她喉道，让她说不出话来。
　　夏以堔把头靠向她耳边，低下声量说：“你知道我等着这一刻等了多久吗？没想到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鹿小涵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勉强微笑着，手指轻轻拉在夏以堔的袖口上：“以堔，你别开玩笑了……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夏以堔笑了一声，手绕在她的后脑上，把她的耳朵靠得更近过来：“鹿小涵，你想多了，谁那么得空跟你开玩笑呀？”
　　她语气颤抖起来：“别……别闹了……你这样我会怕……”
　　但这种骇人的氛围并没像她希望的那样冰释而去，夏以堔继续在她耳边吹出冷冷的气息：“你现在会怕了吗？但很可惜……太迟了，这里离市镇那么远，没有人会过来救你的。”
　　鹿小涵双腿一软，手撑在了夏以堔的手臂上，但瞬间就吓得马上把手收回去。
　　她感觉这个夏以堔不是上午她认识的那个夏以堔。她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因为她感觉到，那股冰冷冷的寒气又回来了。
　　她低下头，不敢再次望向那两只毫无感情的眼睛。
　　因为她知道……

　　那是恶魔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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