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欺少年穷
翌日一大早,乔璨便去了未央宫。
今日便是第七日。
早上一起床,她就开始感觉浑身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又说不明白。她把这种症状默认为是烬心丸发作的前兆。
人到门口的时候,周后刚梳洗罢,乔璨从善如流地扣首行礼。
周后似乎也没料到她会来这么早,愣了一下,随后眼神示意景月将解药取来。
乔璨与她,说到底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怨,不过是因着一个无心听到的秘密牵绊在一起。
这会儿看着她眼睛亮晶晶地接过药,周后不禁有些好笑:“你这丫头倒是乖巧听话。要是明允有你一半听话,本宫也就不操心了。”
说起这个,周后抬手无奈的揉揉太阳穴。
乔璨眼珠微转,随后抬头:“我同世子殿下也算熟稔,如果娘娘不介意的话,可以同我说说,说不定还能帮着开导一二。”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平日里他向来喜欢来未央宫,陪本宫说说话。近日不知怎地,来去匆匆,本宫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乔璨抿唇思忖片刻,安慰道:“娘娘别担心,如果碰见世子殿下,我会替您转达。”
这说曹操曹操到。才从未央宫出来,就在游廊上看见赵喆。正要喊他,人已经急匆匆往未央宫的方向去了。
乔璨心中升起一团疑虑。
不消片刻,赵喆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视线,乔璨忙从游廊的楼梯上站起来,追了过去。
“阿璨?”
看到她,赵喆眼睛一亮。
“好些天没见着你了,最近忙什么呢?”
赵喆嘴巴张了张,原想同她说些什么,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家中的一些琐事罢了。阿璨,下次见面再来同你叙旧,我还有急事,要先走了。”
说罢,作势要转身,乔璨连忙将人拉住。
赵喆低头,视线扫过手臂的那只手。
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刻意,她忙松了手:“我的意思是,如果遇到了什么事,可以同我说说,说不定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赵喆微怔。
他为难地蹙起眉:“抱歉,阿璨,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放心,要不了太久。”
乔璨心里突然莫名有些不踏实。
“什么意思?”
赵喆不会真跟刺客有什么勾连吧!
“好了,我得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赵喆却不愿意解释,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转身大步离开。
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游廊尽头,好一会儿,乔璨才收拢回乱糟糟的思绪。
她叹口气,偏头看向园中的山茶,却无意撞入一双晦暗的眸。
乔璨愣了一下。
对方已经先一步收回目光,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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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滴烛泪伴随着渐矮的烛身滑落,在桌面上凝成一滩粉白,烛火也愈发肆意疯狂。
颀长的火焰将少女半边脸烘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还在捏着刻刀修篆木头上的纹理。
她的手肘旁,大大小小的木质人形坯璞随意地堆着,几乎要摞成一座小山。
推门而入的霖娘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原想着乔璨一直对宫外好奇,又听她说有朋友照拂,才咬牙答应让她偷偷出去。
可自从上次出宫回来,她就废寝忘食,一直在埋头雕这个木偶,说是要送给一位宫外认识的朋友。
“殿下,歇一歇,先吃点宵夜吧。”
拿起剪刀剪去烛花,霖娘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
乔璨忙得头也不抬:“我弄完了这个再吃,霖娘你先去睡吧。”
说话的间隙,她吹了吹手里的木屑,木头上显露出一个俊美的轮廓。
乔璨眼睛一亮,赶紧拿砂石小心打磨。
纵使面对昌平世子,她也不曾这般上心为他准备什么礼物。
看着乔璨那副认真的眉眼,霖娘忍不住温声道:“看来这位朋友对殿下来说很重要。”
闻言,乔璨停下动作,略一思忖。
“确实。”
无论此次成功与否,月心于她都有知遇之恩,确实挺重要的。
霖娘这边却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愣了一下:“竟是如此。”
伴随着霖娘出去,一道黑影熟稔地从窗外翻入,直奔食盒。
“总算走了,饿死我了。”
黑影一把掀开盒盖,端起饭顺势在一旁坐下,狼吞虎咽扒了起来。
看清来人,乔璨嘴角抽了抽。
面前恶狼一样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金露。自从某日出来觅食缠上了乔璨,至此每晚都要来蹭吃蹭喝。
以至于乔璨后面不得已以雕刻东西太晚为借口,让霖娘给她专门准备了夜宵。
两个人也因此渐渐熟络起来。
乔璨从金露口中得知了她的年岁生辰,喜恶家乡,甚至连她小时候家门口河里的王八身上有几条裂纹都一清二楚。
然而关于金露口中的组织和门主,她却不肯透露半分。
看着大快朵颐的某人,乔璨嘴角抽搐,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今日梅园偏殿人还不算多,从明日起,便要增加巡逻的守卫了。你确定还不走吗?”
“我们死士呢,就是一支射出的箭,哪有不见血就回头的道理。”
金露接过喝了一口,从怀里里拿出一个灰色布袋丢了过来,“喏,这个给你也算是谢你好多饭之恩了。”
乔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打开。
里面是一把银质小匕首,刀把上还缠着一圈黑色粗布,似乎是新缠上的,还有些硌手。
乔璨抬眸,果然看见金露的衣摆少了一截。
“情况特殊,这要是在外面认识,我指定教你几招,现在肯定没时间了,这个你就将就拿着吧。别看它小,却是我所有刀里最锋利的一把。砍菜切瓜捅人都不在话下。说不定哪天我就突然不来了,以后要是有什么变故,你也有个防身的。”
乔璨眉心加深,将布袋合上。“你要做什么?去找死?”
“啧,你这说的多难听。”
乔璨默了一瞬,笑了:“难听?还有更难听的。你现在连御膳房都接近不了,当真觉得自己有命杀进养心殿?你的死毫无意义,也无人在意。”
金露停下手中的筷子,气鼓鼓瞪向她:“你敢不敢舔一舔自己的嘴唇。”
乔璨低下头,继续打磨手里的木偶。
“瞪我也没用。对了,明天晚上做鱼,爱来不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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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几个通宵去打磨修改,终于出了一个称得上完美的成品。
担心出差错,乔璨没有选择幅度太大的人物动作和表情,这次只做了一个以扇半掩面的姿态。
木偶羽扇掩唇,露出的眉眼微弯,带着眼波流转的温柔,栩栩如生,就像缩小版的月心。
也不知道能不能入了幻烟坊坊主的眼……
乔璨忐忑地将东西收拾收拾包好,花了些银两,托人给捎带了出去。
完成了这事,乔璨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这会儿竟然破天荒不觉得困。
正好听闻藏书阁新录入了一批书,下午把从御花园偷捞出来的鱼腌制好便去了。
今天正好是那位大学士上值,很顺利就进入阁中。
这个点儿,藏书阁还没有掌灯,夕阳的余晖自窗户斜斜射入,形成一道淡橘色的光柱。
乔璨站在光柱的末端,仰头找书。
她找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窗边一道蠕动的黑影正在费力地往里面翻。
等到一张银色的脸探到身侧时,无意偏头的乔璨成功被吓到失声。
看着面前惨白的脸,面具男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把面具摘下。
乔璨面前现出一张颇为英气的脸。
看清来人,她的恐惧转为震惊,刚要开口,一柄剑鞘先一步横在她脖颈处。
乔璨:?
说好的盟友呢?
金风表情冷峻:“你骗我。”
“你不住在那里,也不是江狗的邻人,你是公主。”
乔璨一惊,恍然想起上次诓他一事。
不是,就为了这个破事,这小子直接追杀到皇宫来了?
她叹口气,无奈地看向少年的眼睛:“若我那时说自己是公主,你还会放过我吗?”
金风愣了一下。
扪心自问,他不会,可能还会用她作要挟,让江昀以命换命。
“当时我也是害怕,不得已才骗你,但我确实没有伤害你,甚至还帮你拖延时间,让你逃跑,不是吗?”
看他神色有几分松动,乔璨继续道:“你若恨江昀,大可以找他报仇,他家你也知道在哪,记不得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怨,一定要置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可怜人于死地吗?”
说着,她装模作样揉了揉眼眶。
眼尾的薄红被橘色的夕阳染得更深,少女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金风抿紧唇,缓缓放下剑。
“我并不是要杀你。”
“那你来皇宫里做什么?”
“我……”
金风张了张嘴,才吐出一个字,外间传来一阵说话声。
“江总管?您要什么书,让书童帮忙取了送去吧。”
一道微冷的声音道:“不必了。”
随后有脚步渐渐往里间而来。
仿佛有一条蛇顺着脊骨攀上脖颈,乔璨头皮一麻,心瞬间悬了起来。
在看到一旁金风缓缓握紧手中长剑时,更是眼前一黑。
慌忙环顾四周,然而藏书阁除了书架还是书架。
在那道脚步声抵达的前一秒,她一咬牙,将金风推到书架后。刚转头,便和一个高大的人影撞了个正着。
江昀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很快被讥讽取代。
“这林学士也是老眼昏花,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乔璨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视线乱飞:“哈哈总管大人,好巧啊。”
“不巧。”江昀冷哼一声,睨着她:“如果没记错的话,殿下似乎还欠奴才二十两,上次说回来便还,可让奴才好等。”
乔璨尴尬地咳嗽两声,搓搓手:“咳咳,这个……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日,我这手头实在有点紧。”
江昀不出意料地哼出一声讽笑,“当时那般理直气壮,奴才还以为殿下富可敌国呢。”
“你……”乔璨一噎,咬牙切齿憋出一句,“莫欺少年穷。”
江昀挑眉,将她那根手指轻飘飘挡开,弯腰凑近:“那若是奴才偏要欺呢?”
清暖的兰花香味在两人之间悄然漾开,那双黑眸噙着几分戏谑和傲慢,直勾勾盯着她。
乔璨呼吸一窒。
这个功夫,江昀背后,几步之外,金风提着剑悄然从书架后走出。
乔璨大惊,慌忙朝金风使眼色。
江昀看着面前挤眉弄眼的乔璨,眉毛皱了一下,直起身:“你在搞什么名堂?”
他作势要回头,面颊一凉,一双手先一步捧住他的脸。
这双手的力气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大,可江昀却仿佛被冻在原地,任由那指腹下的薄茧在肌肤上擦蹭而过,继而内压,将他的脸桎梏在两片冰凉的掌心间。
就像情人间某种宠溺的捉弄。
手中书卷坠地,在古旧的地板上激起一阵轻尘。
看着金风重新藏回书架后,乔璨舒了一口气,视线回挪,才发觉江昀正直直看着自己。
手心下的温凉触感让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捧着江昀的脸。
“哈哈,你……你脸上这边好像沾到灰了。”
她捏起袖角胡乱地蹭了两下,笑容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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