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睫

　　嘁嘁喁喁的喧哗声适时从门缝里漏进来一两句，急切间听不清楚内容，间杂着圆短脆响的敲门声。
　　我推着妈妈往门口走，笑说“神秘的送礼人来拜访啦！”大门早就被爸爸全敞开了，稍微静默了几秒钟后，两盏笑眉笑眼的南瓜灯先试探着伸了进来，马上缩了回去。暗处，有孩子的声音叽叽咕咕“大姐姐，门开了耶！”“大姐姐，我忘了万圣节怎么讲啦，呜呜。”有人离得远远的送过来银铃般清悦的笑声，紧接着，一群妖魔装束的怪物被看不见的手哗啦推了进来。比起南瓜灯上咧着嘴巴的笑眯眯的脸，这班孩子身材，青面獠牙的不速之客有点瘆人。幸好，滋滋哈着冷气大声笑嚷出来的倒是暖气十足的问候语“halloween!halloween!万圣节快乐！”
　　我揉了揉眼睛，没做梦！一数，好上帝，足足有六个。
　　妖怪们冲进房间，提着南瓜灯，站在当中聚拢成一圈，不由分说，叮零哐啷跳起了兔子舞。屋子里顿时被欢呼声，环佩声，踢踏声塞得满满腾腾。我战战兢兢，看了几次屋顶，还好，它还算结实，这些小鬼道行上估计也还差点火候。
　　爸爸妈妈一边一个紧靠着我，我没去看妈脸上名目繁多的表情，估计正在庆幸二十二年前生的是个儿子。终于，地板上蹭塌了几层皮，殿后的那个画着女巫特修斯脸谱的细长身材的怪物首领总算慢悠悠地晃了进来，粗声大气地指挥说“treat or trick?给款待还是要恶作剧？零钱还是吃的？”腔调浓墨重彩，声线却极其柔婉。孩子们得了令，更是人来疯，后面的踩着前面的脚跟，晃动着橘红的灯笼，兴高采烈地一遍遍重复，叫嚷得热火朝天“给款待还是恶作剧？给零钱还是给吃的？”

　　窄小的房间刹那间流光溢彩起来，容不住的色块和声响全从窗口哗啦啦溜了出去。对面那幢教师家属楼次第开了若干扇窗，无数个津津有味的脑袋伸了出来，隔靴搔痒地过起了他们的万圣节——既麻烦不到自家，还能看上热闹！
　　“给零钱还是给吃的？”开窗的人家有小孩的都开始帮腔，没小孩的把猫也扶上了窗沿，喵喵助阵。甚至有无事生非的年轻爸爸，高高地擎起尚未达到恶作剧年龄的宝宝，叫他为即将到来的好年华咿呀喝彩。
　　妈妈呆了一会儿，赶紧吩咐爸爸“快去关窗户，快去！谁叫你开的？”
　　爸爸趔趄了好一阵，也没从怪物群里脱得身——甩掉了手边了，脚下还有一个。他涨红了脸分辨“阳台上还晾着衣服呢，吹吹风呐。”
　　一只花胳膊伸过来碰了碰我，我转头迎上了熟悉的亮晶晶的眸子，特修斯偏着脑袋，双手划拉了个花篮的轮廓，朝我拼命跺脚。脑子里灵光乍现，我几步蹿到里屋取来那篮礼物，忙不迭地大声呼喝“treat ,treat!小祖宗们。千万别拿南瓜砸我家墙壁呀。吃的，零钱，都大大的有！”
　　“小鬼头，一个一个来，不着急，保准撑饱嘴巴和口袋。”妈妈回味过来了，拍了拍胸口，也帮着我给怪物们分礼物，爸爸搔了搔头，被挤到边上站着，懵懂地干笑，合不拢嘴。
　　塞了两个大橙子在特修斯手上，妈妈揪了揪她的尖鼻子笑道“哟，小狐狸，你这鼻头可以用来剥橙了！”
　　我也笑着捏她肩膀上安装的另外几个头，问道“这身衣服哪儿买的？那班小家伙你拐来的？”
　　特修斯嘻嘻笑道“全都是阿姨带过的小朋友呀！”孩子们早就按捺不住了，其中几个干脆掀掉面具，叽叽喳喳地跳着脚乱叫“张老师，我是白白。”“张老师，我是鼻涕虫。”“我是小老虎。”……
　　妈妈手指一松，剩余的绣花荷包掉到地板上。她半弯下腰，拉拉拽拽把他们全都揽到怀里，眼泪马上涌出来了“老师想死你们了！白白长高了！军军真没出息，还流鼻涕呢，多大个人了；小老虎好像瘦了，没好好吃饭吧？……”
　　窗口的参观者见风使舵，互相喊了几嗓子,孩子们马上领到了新任务，空气中马上唱起了稚嫩的童音<<老师再见了>>
　　老师老师您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
　　教我画画做游戏,教我唱歌和舞蹈.
　　今天我们毕业了,明天就去上学校.
　　等我带上红领巾,再来向您问个好.
　　屋子里的一听也勾起了尚未走远的幼儿园情怀,自发地左右站好,也加入了合唱.
　　特修斯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调子可听出来了？”
　　我会意了，赶紧从衣柜顶上取下吉他，伴奏了起来。特修斯站在我身旁，小学生一样左右晃着身子轻轻哼唱。
　　妈妈把头埋得低低的，只看见紫棉布的背弓微微起伏，像一支饱满的琴弦。

　　进了里屋，我手撑着门背，把特修斯笼罩住，右手勾了勾她的尖下巴，诡笑道“真有你的！还以为最多你一个鬼呢。拐带儿童，家长同意吗？”
　　特修斯头后仰，避开我的袭击，嘻嘻笑道“只排练了一个下午，再借用晚上半个钟头而已，完了就送他们回家了。”
　　我嘿嘿笑着握住她的冰手，搓揉着“亏你想得出来！外头冷吧？我给你捂捂，呆会儿我送你们。”
　　小姝抽出手来，托住两颊，窝着脖子仍在笑“阿姨老念叨孩子呀，孩子们也想老师。四个是我的侄女外甥们，另外两个，你也认得的。”
　　她退离两步，拉开门，拍了拍手招呼“洁洁，晓轩！”
　　两个小鬼闻声窜了过来，站到我面前，并拢脚尖，拿腔捏调地同声喊“大哥哥好！万圣节快乐！”
　　我辨认了半天，哈哈大笑着去揪晓轩的八字胡子“你都长胡子啦？学长我还光下巴呢。嗯，不愧是我妈调教的，七八岁就会讨好小姑娘！”
　　洁洁马上乖巧地叫道“学长好！”从兜里魔术般变出两只红彤彤的大苹果来，双臂直伸过来，笑嘻嘻地仰脸说“上次学长送我和晓轩回家，刚刚我俩商量好了，把得到的礼物送给你，跟小姝姐姐比赛吃苹果吧！”
　　我愣了愣，转头去看小姝，指着自己，吃吃艾艾“我，我也在节目单中？”
　　小姝似乎也转不过筋来，静静地站着，末了才轻笑起来“不就吃个苹果么，就吃呗。”
　　“我脖子短，够不着。”我还想挣扎，爸爸早自告奋勇，端来了一盆清水，洗了苹果任它飘在上头，做完准备工作，他胳膊交叉，斜签着身子看热闹。妈妈也被众怪们簇拥着推过来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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