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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缘
新年伊始,烨花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热闹喜庆。
正月初三这日丁雅娴正窝在榻上看书。桃香和芩香一早就躲进她屋里做绣鞋。外头是在太冷了,两个小丫头谁都不想出去看门。
刚过晌午,纤纤捧着一个方扁的木盒子进到丁雅娴的屋里。她一进门笑嘻嘻地指着那两个丫头道:“难怪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出来应一声,原来是躲到这里来了。”
芩香忙起身将她让到里头喝茶。桃香也放下手中的针线出去拿了些瓜果点心回来。
纤纤问道:“不忙不忙,三娘子可是歇下了?”
芩香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三娘子在里头看书呢!姐姐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通告?”
“不急不急,今早三少爷出门前叮嘱我将这个盒子送来。我从一大早忙到现在,刚得了点空就马上送来了。”
“这年初几日各院都在忙活,纤纤姑娘何必亲自来送东西。派人过来告诉一声,我去你那里取就行了。”
芩香说者无心,可听者却是有意。这纤纤自从丁鸿哲升职以来是更加防备各院子里的年轻丫头。平时见到稍有姿色的丫鬟去沁竹院传话都是小心谨慎以防那些丫鬟怀有非分之想。
“瞧你说的,再忙我也不能忘了主子们的事。”
“纤纤姐姐过谦了!”芩香也笑着应和。她为人处事圆滑风趣,平日与各院的丫鬟们相处得也很融洽。更何况她对丁鸿哲与纤纤的关系早就有所耳闻,因此在接待纤纤时总是要另眼相看。
桃香进里屋禀告丁雅娴,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对纤纤道:“三娘子让姐姐进去说话呢!”
纤纤赶紧捧着盒子走进里屋。只见丁雅娴一手执笔另一手拿着一本书钩钩画画,表情时而惊奇时而凝重。
“三娘子看什么书看得如此入迷?”
丁雅娴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满面春风的妙龄女子。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面容分外亲切。丁雅娴放下手中的毛笔,又让她坐到自己榻上来。
“前些天从鸿哲哥哥那里借的书。倒是让你见笑了。”
纤纤瞄了一眼书本,书面上写着‘睡虎地秦简’五个大字。此书名生僻的紧,确实不像是那些大家闺秀们爱看的。纤纤也不再多言,遂将来意与丁雅娴说了一遍,之后又奉上丁鸿哲的礼物。
丁雅娴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两册小篆印刻的《洛阳伽蓝记》和一串由檀香紫檀制成的佛珠。这佛珠通体乌紫,光泽如缎且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而书籍无论是从册页中历代文学大豪的朱印还是从众多得道高僧的批注来看无疑比佛珠更为珍贵。
即使是丁雅娴这般眼拙之人也知道盒子里头的两样东西确确实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宝。她翻开书页连连赞叹,心中更是喜不胜收。
“没想到鸿哲哥哥竟能寻到如此稀世珍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她一高兴竟又打起法号。
纤纤虽然知道丁鸿哲疼爱她,但绝没想到他会花这么多心思去投其所好,讨她欢心。只是她的身份让纤纤无可指责。更何况对心上人的亲妹心生嫉妒也未免太过荒唐可笑。若是将来有幸成为一家人,她更要与这三娘子多多亲近才是。
丁雅娴哪会想到纤纤满腹心思。况且她也并不知晓纤纤与兄长的关系,因此自顾看书稍显怠慢了客人。
不一会儿,桃香和芩香进来将中饭摆好。芩香这丫头倒是机灵,与丁雅娴道:“三娘子倒是看得高兴,也不谢谢纤纤姐姐还没用饭就给你送来。”
“瞧我高兴的,芩香快去再摆上一副餐具。”
“这可万万使不得。奴婢身份卑微怎能与主人同桌。”纤纤连忙起身推辞。
丁雅娴与她道:“雅娴自小受佛家教化,只知‘众生平等’这个道理。何况今日你来我这儿便是我的客人。即是客又何来身份之说。”
纤纤心想这自幼在寺庙里教养的三娘子果然与其他人不一样。于是她再三答谢后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娘子放心,奴婢早就摆好了。”芩香说道。
丁雅娴与纤纤一同前去厅里用饭。纤纤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都是极为普通的素菜,竟如同寻常百姓吃的一样。她不禁在心里感慨丁雅娴身世凄苦,与其他丁家贵女的奢华享受真是天壤之别。如此想来倒也理解了丁鸿哲疼爱其妹的心情。
饭后,纤纤又坐着喝了会儿清茶,等过了午时方才离去。
丁雅娴得到这两件宝贝后几乎是废寝忘食地阅读研习。这书中所记载的佛国对她来说真如人间天堂一般。一日,她一时兴起对在一旁绣花的芩香道:“从小到大我每日虔心修佛,却不知世间还有一个名叫‘洛阳’的佛国。实乃惭愧!”言下之意大有向往期盼之情。
芩香正一心一意绣花,对她的感慨并未在意。反而是桃香怯生生地对丁雅娴道:“小桃很希望有一日能和三娘子一同去寻找那佛国洛阳。”她的真诚让丁雅娴顿感安慰。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丁鸿哲说约了其他几房兄妹去西市看灯,结果不到戌时就带丁雅娴出门去了。
丁雅娴坐在马车里,丁鸿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车的右边。可两人前行的方向却不是西市。这一路上任凭丁雅娴如何相问,他都只是神神秘秘地说:“有一人想见你一面,等到了你就知道是谁了。”
直到马车停在城外,丁鸿哲扶她下车后她才明白兄长不明说的原因。只见一个身着长衫的消瘦青年背着布囊牵着一匹马站在一棵柳树下。他见到丁家兄妹后随即下跪对着他们行叩拜之礼。
“他是?”
丁鸿哲笑而不答,只是伸手指了指他怀里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那只狸花猫从那青年怀中探出脑袋,对丁雅娴喵喵叫。那清铃声似有千言万语要尽情倾诉。
“阿弥陀佛,原来是他们……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能保佑他们。”丁雅娴双手合十向那青年行礼。那青年很温柔的将那猫放入布囊,而后骑马离去。
丁雅娴看得痴了,此情此景连她这般不解风情之人都被那人鬼殊途的两人感动。她口中默念经咒,希望为他们消灾解难。
丁鸿哲默默地等她念完才扶她上车。他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那阮书生也是个情痴。李曼青的真身尸骨早就被人毁尸灭迹了,既不能入土为安也不能转世投胎。他便坚持要带那只猫回去相伴一生。以情酬情,李曼青果真没有看错了他。”
“可是情愈深,爱愈执。总让人容易执迷不悟,频生业障。”
她说得平静,可丁鸿哲却听得满腹苦涩。他所爱的她本就是个纯净无欲之人,越是爱她就越觉得自己污溃。这难言的切肤之痛让他憎恨起所有的神佛。
他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说:“有些姻缘却是天意如此,凡人怎可违背?”
丁雅娴闻言探出头不明所以地望着满脸阴沉的兄长。她心想莫非兄长此言是因为不满意司徒家的姑娘?她本想劝兄长不要生气,又碍于马夫的面不好再说。
马车缓缓地向西市驶去,街上的花灯渐渐多了起来。前面人头攒动,抬眼间满目的五光十色。丁鸿哲率先下车给了马夫几文银子,道:“你安顿好车后去找些乐子。一个时辰后再来这里等我们。”他说完扶着丁雅娴下车朝那最热闹的地方走。马夫高兴地接过银子驾车安顿去了。
两人手拉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前行。这路边上排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有杂耍的,有摔跤,有卖东西的,有投射竹箭的。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花灯,下面挂着让人绞尽脑汁的灯谜。
丁雅娴是第一次来上元节灯市,见到这些漂亮的东西免不了满怀兴趣地走走停停。
“泥里一条龙,头顶一个蓬,身体一节节,满肚小窟窿——猜植物。哥哥你看,这是不是说莲藕呢!”
丁鸿哲见到她难得的稚气模样,心里一酸便买了一只鱼形花灯塞到她的手里。丁雅娴被手里那只红色的金鱼等照得分外娇美。他看了又不禁将她往怀里拉,满眼提防地左顾右盼。他对她道:“我们还是赶紧去找鸿远他们吧!”
丁雅娴被他拉着快步走还以为他们快要迟到了。可丁鸿哲却将她拉进一家制衣铺,说要给她买顶纱帽。
这店老板困惑地看了一眼同样困惑的丁雅娴。他可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上元节的晚上戴长纱帽去看灯的。他哈着腰与丁鸿哲打着商量:“这位客官,你看这大好的繁华美景,这精彩的杂技表演。要不让小娘子挑块面纱如何?”
丁鸿哲正不悦地看着这个老头嫌他多话。这时,丁雅娴掀起白纱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哥哥,还是买块面纱吧!晚上戴着纱帽就看不见路了。”
他从未曾拒绝过她的请求,但当他亲手帮她戴好面纱后又开始后悔将她带进人多的地方。望着身旁一对对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爱侣,他心中的决望犹如无边无际的深海。
她和他就像是连着脐带但永远是一左一右没有交集的平行线。或许终有一天他们将找到忠属于自己的伴侣,然后真正的分道扬镳。从此她便只是她,而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她了。他们仿佛是迷失于灯火阑珊处的两个孤岛,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等兄妹二人来到与丁鸿远约定的地点才知道他们几个早就走了。两人只好原路返回等马夫来接他们。戌时过后,西市的前街渐渐冷清下来。许多店铺已经打烊了,路上行人零零散散地赶着回家。
丁雅娴默默地提着灯笼和丁鸿哲站在一株梅树下等待。天晚夜寒,丁鸿哲怕她冷就将自己的狐皮披风脱下给她御寒。
这时,前方有一皮肤黝黑白发苍苍的老翁牵着一辆牛步履蹒跚地走来。牛拉着板车,车上装满了炭材。老翁拉着牛东张西望地找寻着还未打烊的店铺。这么冷的天他穿得极为淡薄,鞋上满是破洞。
老翁没走多远就迎面遇上了几个骑着马从西市出来的蓝衣太监。其中一人拦住老翁后说了几句话就做势要拉走他的炭材。这卖炭翁自是不肯应允,他苦苦哀求反而被其余几个打了一顿。那个为首的太监冷哼一声随即丢给蜷缩在地上的老翁几个铜板。
丁雅娴看不过去想要去扶那老翁起来,却被丁鸿哲拉住了。他道:“这些太监只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若是让他们认出了我们只怕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此话甚是冷漠,与丁家人真是一模一样。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由丁鸿哲说出来就令丁雅娴感到寒心。她咬咬唇,把心一横甩开他跑了上去。
那老翁被抢走了牛车又无力夺回,只好伏在地上哭嚎,四周行人匆匆而过竟无一人伸手帮忙。
这是他们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件事发生分歧。在某些事上,丁雅娴渐渐表现出与兄长截然不同的想法观念。
丁鸿哲现在恨不得手上有把刀立刻剁了那些太监。他连忙跑过去与丁雅娴一道搀扶起卖炭老翁。他见那几个拉着牛车的太监还未走远便安抚了几句老翁,随即跟了上去。
不料,有三个人在他之前先拦住了那些太监的去路。为首的是一个布衣公子,身形纤长、星眸明睿。在他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一个手拿白拂尘的女道士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女童。这女童咬了一颗糖葫芦,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带头的太监对这三人疾言厉色地叫嚣着。可就在下一瞬那个太监已经被那个女童锁住咽喉不得动弹了。只见女童用稚嫩的声音对那个太监耳边道:“我今日就是杀了你们这些奸邪之辈也算是做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善事。不过我们公子一向喜欢按律例办事,暂且留你们一条狗命。”
其他太监见这三人此等厉害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了。女道士微微抬抬手,拂尘已经迅速扫过他们几个的脸颊。顷刻之间,那些太监纷纷捂着被打肿的左脸哀叫连天。女道士冷笑一声踢着其中一个太监,“还不快起来将这车炭材拉回去还给老人家?”
被踢的太监哪敢不从,于是艰难地爬起身拉着牛车返了回来。卖炭翁接过缰绳真是喜不自禁。
布衣公子黑沉着脸,问那个带头的太监:“你是那个宫里的?”他的声音出人意外的细柔。
那太监被女童锁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就呜呜叫了几声。布衣公子示意让女童从太监背上下来。等到太监理顺了气,这才颤颤巍巍地回答:“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布衣公子蹙蹙眉,感叹道:“没想到南灵国已经腐朽至此!”
就在此时,那个被吓破了胆的太监转身要逃。那女童飞快地朝他的腿打出一颗石子。太监应声倒地,袖子里掉出一支镶着蓝宝石的银簪。
女童一看大吃一惊,捡起那支簪子拿给布衣公子。“公子,这不是你的簪子吗?”
布衣公子接过簪子细细瞧着,直到看见簪背后的一行小字‘大德二十年,单怡制’后方才确认。他对女童道:“这支宝簪是我在十年前送给无暇公主的。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太监身上,看来我们要将他们全都押到大理寺好好审审。”
那些太监一听大理寺就想起那个严厉的安逸王。再看这布衣公子竟与那安逸王有几分相似。这些滑头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丁鸿哲与丁雅娴看着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心中一片纷乱。他们隐约感觉到主宰自己命运的齿轮已经毫不留情地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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